攸宁咬了两口烤鱼,眼神迟疑着,低声问道:“那……那些逃出来的囚犯,出水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什么说法都有,”重瀛看了看她手中烤鱼,“我还是不说了,免得你吃不下。”
少女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各种惊悚怪异的画面,忙把吃了小半的烤鱼放下,瞪他一眼,“你这么说我更没法吃了。”
重瀛视线落在她脸上,“没你想得那么邪乎,有种说法是出来的人浑身青紫,不是断了手脚,就是破了脑袋或被挖了胸腹,断口和破口不疼,也没有感觉,但过不久也都死了。”
“……总之从那以后,这里就成了玄渊海的禁地,没有任何人敢来,就算来了也只敢停留在冰山外围,”他神色平淡,寡然无味地说,“这一百多年间,我大概是头一个进来的,第一次听到他们说起这里,我就决定要进来探一探,结果真来了发现也不过如此。我在底下这水里游了无数个来回,什么诡异的事都没遇到,很没意思。”
“你不是说这里会不定时响起那种声音吗?”攸宁惧怕里掺着好奇,眼神闪烁,一副紧张却又兴奋的样子,“你有没有听到过?”
“没有。”重瀛手肘搁在膝盖上,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瞅着她道,“我还特意留了几个晚上,但什么声音也没听见,真是遗憾。”
少女的脸本就因长时间烤火而红扑扑的,这会儿更红了,把脸撇开去,愤然道:“所以你就是在吓我?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重瀛朗声笑起来,眉梢眼角都充溢着愉悦,“好了,不吓你了,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大概多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这些流言蜚语虽当不得真,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没带你走这条水路——行了,时候不早,我得走了。”
攸宁回头,少年的笑意还停留在脸上,仿佛骄阳都汇聚到了那张年轻骄傲的脸庞上,一扬眉一瞬目,皆是光芒万丈。
攸宁垂下眼眸,只轻轻“嗯”了一声,“离天宫离这里有多远?”
“八百里左右,我来回约莫需要四个时辰,这冰桶里有冻住的鱼,你若是饿了,就自己烤来吃,”重瀛捏捏手指,起身道,“我很快就回来,到时送你去最近的弥香岛,那里有船可以去南鹤洲或雪雾洲的港口。”
他走后,整个冰域更是清旷寂寥,攸宁想了想,起身在废墟之中慢慢翻找搜寻起来。如今她可说是一无所有,连随身携带的药囊和针囊都遗失在大海之中,当务之急,便是尽量收集一些可用的东西傍身。
附近这片废墟看来应是囚牢的看守居住之处,当初这里陷落时走得急,留下不少有用的东西,除了御寒用的衣物、燃料、炊具、武器,还有草药和食物,只是时间太久都不能再用,攸宁便挑了两把匕首别在腰带上,找了块海豹皮,包了一块海貂毛围脖、一件海豹披风,又捡了几大块的海豹油脂和鲸鱼油脂,一块打结捆好。
正收拾时,身后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攸宁心头打鼓,握紧匕首猛然回头,却是一只毛绒绒的雪狐正在脚底下拱着自己的裙角。这雪狐大概出生只有几个月,身体蜷缩起来只得小猫大小,看起来就如一团毛球一般。
攸宁蹲下身,那小雪狐也抬起头来,两粒漆黑透亮的眼珠也盯着她,她心下大爱,不由朝那雪狐摊开双手,小毛球一蹦,跳到她手中,攸宁一手抱起它,一手摸摸它的脑袋,笑道:“小家伙,你从哪里来?”
回答她的却是一道清泠悦耳的男声,“我在外头看见,就把它捉回来给你玩。”
攸宁又惊又喜,抬头看向不远处出现的那抹蓝色身影,“你怎么回来了?”
重瀛双臂抱胸,慢慢走过来,蹲下身瞧着她臂弯中的小雪球,也伸手摸了摸,“光朱就特别爱这种小雪狐,我想你们女孩子大概都喜欢,我出去时这小东西正在冰山下找食,你给它喂点鱼肉,它准跟着你。”
攸宁忙将雪狐抱到篝火边,从冰桶里取出一条鱼放在地上,那雪狐立刻咬住硬邦邦的鱼尾巴,拖到一边慢慢咬开。
重瀛并未跟过来,眼睛里含着一丝笑,轻轻掸了掸肩上衣袖,“我这回可真走了。”
“嗯,有它陪着我,我就好过多啦,谢谢你,”攸宁并不吝啬感激,转头笑盈盈看向他,“我等着你回来。”
少年掉头而去,仍从崖下入了水。攸宁逗弄着小雪狐,等它吃饱喝足,便抱着它走到冰山下,找到兰若所在的冰洞。
兰若被置于冰洞中一处平坦的冰床上,冰晶之中睡颜绝美而安详,仿若沉睡的神女一般,攸宁细细查看了她的身体,见她皮肤下细弱游丝的血管颜色深暗,又伸手按过她几处要穴,便知冰.毒已成功被冻住。
她在冰洞中坐了一会儿,抱着雪狐回到废墟中,丢给它一条冻鱼,笑道:“好了,你自己玩,我要睡觉了,希望醒来就是晚上了。”说完缩进皮毛中躺下。
动物油脂燃烧的火虽小,却悠长平稳,整个废墟之中也没什么风,雪狐不时在眼前晃来晃去,不多时她便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果然暮色已降,雪狐依偎在她身边,长长的尾巴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别淘气,一会儿就给你鱼吃。”攸宁笑斥一声,坐起来东张西望,偌大的琼宫玉殿沉默冰冷,仍是杳渺空旷。
攸宁默默在心中算了算时辰,自言自语道:“不是说四个时辰么?这也差不多了呀……”
然而等她重新烧了一锅水,又烤了两条鱼吃完后,四周仍是没有任何动静,攸宁和雪狐玩了一会儿,月蟾便升上天空,投下银亮光芒,憧憧冰影中雪狐跳来跳去,不时钻到少女的毛披风里。
就这般等到星散月沉,晓色初露,攸宁终于等不住了,去冰洞里又看了一回兰若,便抱着雪狐沿来时路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绕出冰山,迎着晨曦来到海边,极目望向海面。
大海波浪轻漾,一如既往深邃辽阔,几只雪鸥停在不远处的冰面上,长长的鸟喙啄着冰渣,间或扑棱一下翅膀。
她倒不是担心重瀛会失约,兰若既在这里,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怕就怕出了什么意外。
海风悠悠,吹得颈间柔软的绒毛不时抚过下巴,攸宁略松了松披风领口,脚下的雪狐突然钻进她披风下摆,那几只雪鸥也骤然一惊,扑啦啦四散飞开。
攸宁心头一喜,忙走了几步,上到高处冰面凝目眺去。初升的朝阳光芒还很弱,海面仍是灰蒙蒙的,但刚褪去潮汐的海面重又起了波澜,数艘尖头小艇破浪而来,很快她就看见了翻滚的水下那拉着小艇迅速游动的数幅巨大黑翼。
那是一种叫做蝠鲼的菱形状大鱼,扁平的双翼展开能达到一丈余宽,很像是巨型的蝙蝠,在水中行进的速度极快,据说拉动的飞舟能日行上千里,离天宫溟卫出巡海上,多是乘坐这种鲼舟。
没到一刻,七八艘鲼舟在冰岸边陆续停下,打头的飞舟上下来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身着红色绡裳,外披银色亮甲,高挽的黑发中缀着几粒珍珠,打扮极利落,容颜却又极娇媚,一双晶光四射的眸子紧紧盯住迎上来的攸宁。
“攸宁姑娘?”她娇声一笑,接过身后侍卫递上来的绡帕擦了擦手,“我是光朱,重瀛的姐姐。”
“见过光朱宫主,”攸宁赶紧行礼。没瞧见重瀛,她心头不觉有些失望,“重瀛没来么?”
“他来不了了,”光朱笑意敛去,直接道,“我把他关了起来,原因攸宁姑娘自是明白,现在,带我去见兰若。”
光朱来了后,废墟里便变了个样,原本的营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地毯,搭上帐篷,甚至还放上了精致的座椅和一张小小的蚌壳床榻,侍卫们融了冰水烹好茶,用厚壁茶盏盛着,送到光朱手上。
攸宁刚带她去冰洞里看过兰若,此时看这情形,知道她是要在这里等兰若醒来,有心想问问重瀛的情况,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光朱揭了茶盖,清冽浓郁的茶香袅袅顿时飘开,她闻了闻,笑道:“这冰水煮的茶居然还不错,快给攸宁姑娘端上一盏。”
攸宁忙道谢,光朱将茶盏托在嘴边,低头吹了口气,于浮散的热气后审视着攸宁,“依照姑娘所说,兰若最迟明日夜晚便能醒来,醒来后连服一月阳须草便可恢复,此事千真万确?”
“是,兰若的情况您也见过了,”攸宁点头,“她的气血已在经脉中低缓运行,只要完全苏醒后确保冰.毒不化开,是可以移动的,假若在飞舟里堆上满满的冰块,您可以带她走。”
光朱埋下头喝茶,“好,我的确想要送她走——这种冰.毒,听说你也会制?”
攸宁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迟疑道:“会是会,不过重瀛说过他不愿——”
光朱打断她,“有备无患,姑娘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说完一招手,身边侍卫即刻上前,将手中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打开。
攸宁并没有去看,只摇头道:“冰.毒我可以制,但报酬我不要,烦您事了之后送我到弥香岛便是。”
光朱并未回答,仰靠在座椅上,伸出一根手指按压太阳穴,轻声笑道:“我这幼弟,年纪小,人太天真,做事也冲动,我母亲呢,又太善良心软,偏他两个又是这样怀璧其罪的体质,指望他们自己是不成的,也只有我为他们打算。”
攸宁低下头,听她继续说:“原本兰若是想以她自身鲛骨,换来重瀛一生自由,这事我知道,不赞同,但也没阻止,谁想峰回路转,她又被你师傅救了——兰若本已抱定必死之心,肯接受你师傅的提议假死,一定是不放心重瀛。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兰若早叮嘱过他叫他不要显露鲛身,他不当回事,如今中了别人的圈套,好在还知道回来找我。”
雪狐在脚下钻来钻去,攸宁索性将它抱在膝上,抚摸着狐背上柔软的长毛,觉得这位光朱宫主虽言笑晏晏,但比之兰若的亲和与重瀛的坦荡无畏,实在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光朱盯着她膝上那只雪狐,眸中神色变幻不定,“兰若一走,我就在着手清理离天宫里的内应,这一清把我都给吓了一跳。溟族人从古至今守在这玄渊海里,与陆上人接触甚少,也不知道陆上人早就在觊觎着我们……八年前离天宫大劫,现在看来也是他们做的局,一是想借此重创离天宫,以便日后拿捏我们,二是危机之时由碎针谷出面救下兰若和宫众,好让兰若心怀感激而自愿献出鲛骨。”
她哼了一声,冷笑道:“不怕你笑话,在兰若担任宫主之前,溟族内部虽争斗不休,但一直倒与陆上相安无事,也就对这些陆上人没什么警惕之心,更没想到要筹谋应对。八年前兰若觉察到了,这才开始着手镇压内斗,慢慢往陆地上发展势力,只是我们的路还很长,她不得不和觊觎我们的那些势力虚与委蛇,她决定如约献出鲛骨,固然是她信守承诺,但更多的原因,是她知道现在的离天宫很脆弱,在时机不成熟时出不得岔子,尤其是重瀛。”
她朝攸宁俯身,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攸宁姑娘,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能知晓我们的难处。你师傅救了兰若,你救了重瀛,我很感激,但我不能放你离开——”
攸宁轻抚着狐毛的手微微一颤,光朱嘴角含着笑,眸光却很锐利,“我必须在各方见证下,把你完好无损交出来,这样他们才没有理由捉拿重瀛,姑娘若是一走了之,重瀛如何自证清白?百口莫辩之下,我们要想保住他不得不倾尽全力,如此一来,离天宫将难以为继。”
攸宁目光黯淡下来,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笑意,“我明白了。之前确是我们思虑不周。”
光朱点了点头,“我一听重瀛说了此事,便立时将他关了起来,只要他往后不生事,离天宫就能安然挺过八到十年的时间,那时我们有了和陆上应对的资本,我就能放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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