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轻苓还是又拦了拦,“娘娘,禁足令未解,您此时若出了千汀宫,便是抗旨啊。”
冒着头顶上阵阵的凉意,轻苓等来的却只有淡淡一句,“谁说我要出去?”
“有人来了,我迎一迎罢。”
这个宫女,可真有意思。
如众人所见,楼若并未踏出千汀宫一步,只是稳稳地站在宫门处,身形向前探了探而已。
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眼前跪着的身影上,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你有些聪明过头了。”
揣摩之心藏都藏不住。
阻拦时却只动动嘴皮子,“还有眼神,没藏住。”
守在宫门处的守卫参得她眼神之意,自然不会再加阻拦。这一举一动看似在拉住楼若,实则是要把她推出去。
“不想拦便别拦了,演这么一出给谁看呢。”
这样轻蔑的语气……
叫刚行至千汀宫的皇后清平晃了神。
太像了。
和那位公主太像了。
其实,清平和那位公主,除了大理寺狱牢里的那一面,真正意义上,只见过一次。
是在太师纪效行的寿宴上。
纪太师做了端慧太子楼清邰十几年的老师,更是天下无数寒门学子心中的授业名家,这样的身份,叫他们这些争权夺位、笼络民心的野心客,不得不受邀,来参加他的寿宴。
可寿宴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昔日屠了楼氏皇族和皇宫的叛贼,竟不知何时潜入宴席,将刀剑直指纪太师,“将你的好学生快交出来!”
太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两行热泪已然落下,声音发抖着质问:“老夫最好的学生,不早叫你们这些逆贼逼得没了命吗?”
人人都知,他们口中的人,便是那位端慧太子楼清邰。
而他的皇妹,此时就在席间。
清平投去目光,那位公主面色已然凝重至极,可出口的语气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只这轻蔑的一句话,那刺客瞬时乱了阵脚。
适才握紧刀剑的手也不免有些松动。
眼神游离间,一道暗影飞速而过,顷刻间断掉了他的刀刃。清平那时虽没有看清那暗器的形,却看清了它的主人。
是那位公主身旁,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谋士。
后来她才知道,那谋士便是沈弃。
他们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迟一秒早一秒,都不会如此轻易地制服那个逆贼。两人不动声色间,便能看透人心,直击要害。
那时清平是真真正正的旁观者。
看着那公主孤傲地站在云巅,好似座下之人无一不是她的臣子,睥睨一切的眼神和一字一句带着轻蔑的语气,清平一直记得。
哪怕后来狱牢内见过她的狼狈、不堪,在她的心里,这一幕却永远清晰,永远是她对她最深的记忆。
如今,再听到相像的语气,她心底难得地起了波澜。毕竟,静妃连这张脸,都像极了她。
于是她怀着笑意进了千汀宫。
“这是发生什么了?竟惹得静妹妹不悦?”
楼若在看清来人时,心底顿时生出些看戏的意味来,“妾拜见皇后娘娘。”
她倒要看看,这主仆二人又是做的什么戏码。
却不料清平绕过了轻苓,反而拉着她,颇意味深长地与她对上目光,低声道:“今夜的宫宴,你去吧,陛下若怪罪下来,尚有本宫担着。”
楼若疑惑不解。
皱着眉头在不经意间抽开了手,“娘娘何意?”
“瞧本宫真是的,忘了你已经不记得了……”
话虽如此说,清平还是在试探她,“你的兄长,单谟。”
单谟……
楼若并不记得,单参有这么一个儿子。或者说在她的印象里,单参本是无儿无女的。
藏得真够好的。
在这样的乱世里,藏着他们,不失为一良策。
看着她依旧没什么起伏的神色,才又继续道:“单谟在边陲燕云城呆了……三四年罢,随着我父的淮州军,此行一道回京了。”
“静妹妹,你是该见见他的。”
沉默良久,楼若点了头,“好。妾听娘娘的。”
思绪却被那句“我父的淮州军”扰乱了。钟王……不知现在是否还承着这爵位,曾经盘踞上京、威震一方的钟王,竟愿意自退一步,回到藩地淮州,将唾手可得的皇位让给沈弃。
她想不通是何原因,但却隐隐将一切归结在眼前的清平身上。
为了女儿吗……
只是一切容不得她多想,暮色四合,宫宴已然要到了时辰。
*
承德门。
单谟跟在淮州的几位老将军身后,听他们讲起如今中宫位上的皇后娘娘。
“说起当年,小郡主一心扑在陛下身上,咱们几个老家伙那是拦也拦不住啊。”
“小郡主那会儿多活泼多自在……”
“如今,真是不比从前了……”
……
言罢,便是一阵唏嘘。
字字句句都是“小郡主”,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皇宫之中。
他们打心底里不怎么敬重当今这位天子,单谟倒是明白几分,毕竟这皇位,算是他们的王爷拱手相送的。
他们自然不会将陛下放在眼里。
只是他们,还当这是三年前吗。
单谟不禁冷笑,自从他接到裴公子的密信以后,他便知道,今夜皇宫顶上的那张天罗地网,会让全天下人明白,如今的天子,不再是被摆布的傀儡,而是可以博鹰的云中鹤。
或许,那一年被掩埋的真相,也可以得见天光了。
*
送走皇后,楼若又将目光落在轻苓身上。
想起今夜的宫宴,她顿时没了兴致再同这小宫女多费口舌,何况若是时机恰当,她们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如此,又何必再揪问个仔细。
想到这,楼若示意她,“起来吧。本宫眼下要奉皇后娘娘之命去赴宫宴,便不同你多计较了。”
“为本宫带路吧。”
这条去往承德殿的宫道,她曾走过千百回。
行至转角处,有一兰园。
如今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她和沈弃缘何会有这青梅竹马的情谊,便是因为在兰园的初见。
他的身上,总是带着墨香的。
这叫幼时的她十分好奇,一个人该读了多少书,才能如泡在书中般,连衣袖间都混有淡淡的墨香。
是以她纠着缠着寻求答案,最后还是父皇见状,以一道令,让沈弃成了她的伴读。
此后十年,同伴而行。
可最后她才明白,同伴又如何,从一开始,他们便非同道。
如今,再入兰园,满庭芳香。
她不自觉想要捻一捻花叶,却因一声“放肆”,手滞在了半空。
随行之人无不跪下。
唯剩楼若。她整个人仿佛定住了一般,只痴痴地立在原处。
她知道,是谁来了。
只是他衣袖间那股墨香,淡了许多。
他身旁的内侍先开了口,“静妃娘娘,见了陛下,还不赶快行礼?”
听此,楼若才好像回过神,颔首作揖,“妾拜见陛下。”
第一次,她向他行礼。
等来的却是长久的静默。
直到她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时,上方才悠悠传来一句:“静妃莫不是忘了这宫中的规矩?”
内侍见状道:“陛下,皇后娘娘禀报过,静妃娘娘因那一场溺水,失了忆。”
最开始楼若以为是因为她未向他及时行礼,而乱了规矩。却不料紧接着,沈弃便又道:“那便让皇后尽快教教她。”
“兰园,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淡漠又疏离,“还有,朕记得,你尚在禁足之中吧。谁给你的胆子,敢违抗此令?”
可声音却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此前宫中传的那样,伤病缠身。
看来,确实如她所想,这是沈弃设的一场局。
而今夜,那个人已然上钩。
于是她答道:“是皇后娘娘命妾赴宴。”
楼若低着头,叫旁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她亦看不清沈弃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极为嘲讽的一笑,“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
随即又道:“静妃,你的确很像她。”
他平白无故说了这么一句,让旁边的内侍目光不觉间沉了沉,很识相地谴走了所有人。最后,只留下沈弃和她。
“所以,不要妄想再出现在朕面前,好好待在你的千汀宫。”
他看着像是要走了。
但行至不远处时,却又回了头,“今夜是最后一次,承德殿夜宴。”
沈弃走后,楼若才察觉到自己掌心竟冰凉无比。她撑着内监的手,才勉强站定。
兰园外的侍卫已做出“请”的姿态,示意她不要逗留。
于是她又走上了那条去往承德殿的宫道。
心中思绪万千,她想起清平提及的静妃兄长单谟,除了是因为他,否则她想不明白,为何沈弃突然网开一面,准许她去赴宴。
这个单谟,仅仅只是驻守燕云城的一个小将吗……
绝不是。
沈弃应当十分看重他,但却并不是因为晋阳公单参。子承父恩,也并不像沈弃会做出来的事。
那会是什么……
思绪流转间,一行人已然到了承德殿外。
承德殿设在前朝,并没有宫妃专门入殿的内道。楼若只能随轻苓走侧殿进入。
隔着一道低矮的宫墙,她能看见另一边准备卸甲去械入殿的武将,听见他们豪迈不羁的笑声。
一时之间,竟晃了神。
与以往天子设宴不同,这一次,更像是军中之宴。赴宴之人,全是提刀舞枪的武将。就算这些人卸甲去械,靠着身法、气力,也能只一套拳脚便要了这宫中人的性命。
沈弃虽同她一直在长陵军营,但他一直研习的是暗器、兵法,与这些人相比,毫无可以一战的胜算。
哪怕他是执棋者,哪怕棋子已经顺势入了局,也无法确保棋子是否孤身而来,执棋者是否能全身而退,棋局之下是否还有另一番天地。
楼若此般想着,便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一道灼灼目光。
那人在夜色中身影难辨,只能听见略显沙哑的声音:“是我看错了吗?那女子……”
身边不知名的小厮接了话:“公子,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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