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沈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怒喝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话一开口,如何止的住呢?那些小心翼翼维持粉饰的太平被打破,沈云轻干脆接着往下道:“真的,我有时候会想,或许我不该离开寺庙。”
庙里多的是和她一样,每日吃斋念佛的人,大家相互之间相处平静,也都不觉得对方有什么特别,如今却如同套上了一层华美而不合身的外壳。
沈夫人转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之后才接着道:“我想起来这个楚喻是谁了,是你爹那里的护卫楚先生的儿子,上次去接你回来的人就有他,难道你们还有联系吗?”
沈云轻问:“我不能跟他有联系吗?他是我的朋友。”
“云轻,不要乱说什么人都是你的朋友,娘带你去参加夫人们的宴会,是让你交宴会上的那些朋友,那都是些达官贵人,对你将来是有好处的,再说了,你跟一个下人当什么朋友!”
只是沈夫人的话不仅没让沈云轻听话,反而激起了她的执拗劲。
怪不得楚喻说他和我说话母亲要不高兴,原来在家里人的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他没有错,世人只一昧追求门楣高低,权利私欲才是错的!
“我不,是就是,难道因为身份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吗?那我在寺庙里待了十几年,离开这么久之后你还当我是你的女儿吗?”
沈云轻这话说得过了些。
没想到自己万般好地待她,竟听见这样伤人的话,沈夫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伸出手捂住心口,摇头不可置信道:“你还是怨我。”
话一出口,沈云轻也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这些天她对自己不可谓不好,亟待补偿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后悔归后悔,事已至此,这些时日累计的一些情绪一齐涌上来,便有些收不住了,继续倾诉道:“我从来不怨你,也真的没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苦,香积寺里师父们都很好——”
“我对你不好吗?”沈夫人心中委屈,泪水流了满脸,半捂着脸哭诉道,“你总是说没什么,可我想补偿你,从你回来我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连你三个姐姐我都不管了,我一心扑在你身上,当初你祖母逼我送走你走是不得已,不是我的本意,你为什么不能体量母亲呢?”
“你为什么要一直提这件事呢?”
沈云轻见不得她哭,也恼得决绝道:“如果你一定要提,那好,就算是祖母的意思,你想过为我反抗吗?”
沈夫人哭得更严重了。
沈云轻偏过头去:“你没有!因为你不想可能会失去原有的生活,你为了自己仍旧能有安稳的未来放弃了我。”
“而我不在乎,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悲惨,我不需要你的补偿,不需要你带着我像介绍一块招牌一样告诉所有人你有多重视我,你只要像对姐姐们那样对我就好了,你会记得她们都喜欢什么样式的布料,会因为三姐琴学得不好训斥她,会因为二姐不爱说话带她参加各种宴会,真的,只要这样就好了。”
沈云轻想起曾经偶然撞见沈老爷对姐姐们说,你们母亲对妹妹很愧疚。
“不要只带着愧疚来面对我。”
“因为你愧疚,我就要接受、配合你的情绪吗?”
“真正了解我想交什么样的朋友,过什么样的生活,好吗?母亲!?”
沈夫人怔住了。
她不再无节制地痛苦,红肿的眼睛在烛光下带着水光和柔美,手中的锦帕已经被揉成一团,她望向沈云轻,从头顶的发到偏向一旁隐忍的半脸。
奇异的目光,似乎今日才认识这个女儿。
沈云轻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也不想这时侯去看沈夫人。
良久,听见脚步挪动声。
向着门口的方向。
接着,门的开关声传来。
屋中只剩了她自己。
门外侍女听见房内母女二人的争吵,不敢进去打扰。终于一切安静下来,正各自猜测着什么,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明显哭过,丢了魂儿似的沈夫人。
一行人连忙扶着她的胳膊,感觉到她十分地僵硬。
“夫人您……”没事吧……
小丫鬟话未说完,中途觉得不妥,便把后半截话咬断了,以沈夫人的情形,显然不是没事的样子。
沈夫人一言不发,只顾向前走。或者说,她已经没了应付任何外物的心思,强撑着这副躯体不倒下已经是极限,现在心中如麻地一般,说不清道不明。
沈云轻独自坐在屋内,想起刚刚母亲的眼神,猛地一伸手推开面前那些书本纸笔,把头埋进了臂弯,绝望地意识到:我还是搞砸了!
第二日沈云轻她爹和三个姐姐就都从下人口中得知了昨晚的事,只是谁也不敢当面说些什么,沈云轻也不提,沈夫人那边则是有人来报,说是有些不舒服,连着两三天都没有出房门。
她不出面,沈云轻更不敢去见她。图一时痛快,便要接受应有的下场,何况也并不痛快。
沈云轻顶着一家人或明或暗的目光,言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自己知道这不是置气,而是胆怯。
不过,沈家固然大,也没有一直躲着人的道理。
沈夫人还是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距二人发生争端不过几日,她面容竟生生清减了几分,脸上施了略浓的胭脂,身旁的丫鬟她的手臂。
明明一副体弱多愁的模样,却强笑着对着沈云轻小心翼翼地叫道:“小云儿。”
沈云轻好像看见了自己。
一个愿意低头认输的自己。
父母与子女之间,先低头的未必有更多的爱,但一定更卑微。
沈云轻更难受了,她想,是我对不起。
沈云轻要走,既然留下徒然给自己和他人增加烦恼,不如还回山中寺庙里去。
就让一切回归原状。
她如此想,但沈家当然不肯,谁家里父母子女不拌嘴,何至于此呢?
几次还没走到门边便被拦住,只好把主意打到了一旁的院墙。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沈云轻终于翻到了沈家的院墙之外,只是还没有一会,就迷失在细粱城这煌煌帝京的车水马龙之中,那一条条纵横的街道彻底绕迷了她,初衷本只想找一家车行租辆车回寺里,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座极恢弘的宅子前。
然后被宋征发现了。
这便是她此刻在这里的全部缘由。
沈云轻说完低着头,唯恐在宋征口中听见责备自己的话。思忖若他说出任何关于回去认错或说教的话,就什么都不管地离开,哪怕继续迷路也无所谓。
自己心中固然也觉得此事做得莽撞了些,但有些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便多了一层火上浇油的意味。
宋征见对面的人面色忐忑,低着头也着实有些可怜:“那么你就打算还回原来待着的寺庙吗?”
“嗯。”沈云轻点头,有些感激他没有就前事大发评论,而是只问了她今后的打算。
“可是你父母找不见的,迟早也会去那里找你的。”
沈云轻倒是没想那么多:“没关系的。”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如果我父母真的问起来,你也可以告诉他们,我打定主意留在那里,他们知道后也不能怎么样,我在山上已经安安静静地过了十五年,我师父甚至过了四五十年,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难熬,只是追求不同罢了。”
改变带来的不确定性,总是让人不知所措。
你我眼中的好与不好,或许本就同源。
见她下定了决心逃避,宋征问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了,也压根不怕他们知道你去哪了,又何必还回寺庙呢?”
“什么?”沈云轻不懂,不回寺庙还去哪里呢?
“你不妨也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宋征劝道,“你那位朋友对你说的山下的热闹的风景你还未领略其中万一,就要再躲回去吗?”
沈云轻自出了寺庙,在马车里并没有看到什么路上的风景,倒是在镇子上遭到抢劫时的阴影比较大,在沈家大多只跟沈夫人出门赴宴,热闹是有一点,但更多只是无聊。
“所以啊,你出来一趟,心中真正向往美好的东西却全然没有体验到,甘心就这样回去吗?”
“我不懂,”沈云轻心中茫然,“也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
宋征笑笑:“我们相交一场,有缘再见也算是朋友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好风景,真正的热闹。”
或许是宋征给沈云轻的印象就是个温和的好人,总之她愣了愣,直觉不太对,却也真的想了想:“可我爹娘他们不会同意我跟你走的。”
“你现在回寺庙他们也不会同意的,”宋征不动声色道,指了指她的衣裳上的破洞,“你现在不正是翻墙逃出来的吗?”
沈云轻低头看了看裙摆上那几块大洞,尴尬地有些脸红,可是……不行不行。
“我娘不让我乱认什么朋友,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
相较沈云轻的忐忑,宋征的语气轻快而又坚定得多:“你可以跟我去朔州,那里是虞朝的最北边,人来人往,流动性极大,各种有趣的玩意和有趣的人比比皆是,景色也是好得无以伦比,是除了细粱城外难得热闹好去处,诗文里写‘旷野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你去看了那里的山水和月色,就知道我没有骗你。”
沈云轻倒是记得宋征确实是从朔州回来的。
又听他带着笑意道:“而且我怎么会是什么乱认的朋友,我曾经还救过你,你回去问你娘,她一定知道,我父亲是朔州军的统帅宋烨,你跟我走她肯定会放心的。”
另一边,沈家果然已经发现沈云轻失踪,正焦头乱额之际,宋征带着沈云轻进了门。
“宋某在城内偶遇离家的令千金,特意将其劝回。”
沈云轻:……劝回?
“我们不是说……”
“沈小姐天真烂漫,如果我真是坏人,此刻我们已经出了细粱城,谁还能找得到你,你若出事父母岂不伤心?”
“可你说你父亲是……”
“家父宋烨,军中薄有声名,但当今满朝文武没有三千也有八百,做官的就一定是好人吗?”
“……”
依宋征之见,沈云轻是个久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姑娘,竟会觉得世间全是纯然美好之事。望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果真的离家,独自一人,身上还带着钱,简直就被是拦路打劫的不二目标。
她也没有与家人相处的经验,沈夫人固然爱女心切激进了些,沈云轻何尝不是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两相小心,有一天终于出现了争吵就觉得是天大的事,恨不得咬烂了舌头埋住头不再面对,翻墙越狱地退回她原本觉得安全的方寸之地,放言再也不回来了。
也正是因为心中在意才会反复不经意地提及,却又表现得如逆鳞般不可触碰。
她心中愧疚,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逃跑。
可叹,可笑。
沈云轻眼见宋征对自己爹娘含笑解释着些什么,接着便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家的院墙砌高了二尺,以后再想垫着石头翻出去是不可能了。
心口简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噎地说不出话。
宋征到底算不算个好人?沈云轻觉得,答案实在是要再掂量掂量。
沈家夫妇感激宋征带回了女儿,姐姐们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得前仰后合,连沈云轻那向来文静的二姐都捂着嘴。
吃吃地笑道:“小云儿,他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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