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芳不傻,逯道人费心把一个宅子里的妇人囚禁在这里,一定是要通过自己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父亲远在朔州,又从来不涉党争,和东宫没有什么冲突,薛匪君却是人尽皆知的,平王殿下的臣子。
沈摇芳说完后,向后面草床上坐去,努力地把身子贴着墙,如此便将自己大半隐匿在黑暗中了。直到这时她才肯无声地落下泪来,竭力维持声音平静道:“妾身活着没有多大用处,还愚钝受人蒙骗,不如死了,也省得奸人拿妾身这条微命,去要挟妾身的家人。”
她想的不错,逯道人确实如此打算。
绿珠把手里的药丸往前一递。
一旁宋征见状火气,挥开她的手道:“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被他这一挥,绿珠的手腕磕在了牢门的木头上,发出一声轻响。身后那几个跟着的看门人虽离的远,却把这动作看得清清楚楚,顿时火起,心道这还得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只是才走到一半,绿珠能感觉到似的向后伸手示意道:“我没事,你们不要过来。”
他们又生生又刹住了脚。
那一粒药丸被这一撞从手心滚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正巧滚进牢房内。
沈摇芳定定地望着它滚进来停住,宋征心中顿感不妙:“薛夫人,不要自寻短见,薛大人以为你死了,每日悲痛不已,不管怎么样,他一定很想再见到你。”
沈摇芳眨了眨眼睛:“我死了,他为我伤心吗?”
“当然,他很伤心,殿下亲口对我说,薛大人时常痛哭,一蹶不振,所以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这就出去告诉殿下和薛大人,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宋征见她似乎动容,连声劝道,“劳烦薛夫人你先把房内这颗毒药丸捡给我,我即刻便通知他们。”
沈摇芳站起来,真的走过去,蹲下捡起了那颗药丸。
药丸红润滚圆,似乎和她平日吃的药没什么不同,她拿在手里看了看,抬头对绿珠问道:“还不知夫人你尊姓大名。”
“绿珠。”
沈摇芳不介意她语气冷淡,反而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你就是绿珠夫人,妾在家时还听过你的故事。”
说罢,像吃一粒糖丸一般,低头把那颗药含进了嘴里,接着她敛衣跪在地上对绿珠行了个大礼,磕头道:“妾身沈氏,拜谢夫人。”
毒药发作的极快,沈摇芳再抬头嘴角已经挂了一缕血痕,她动作太快,毒药入口即化,宋征站在门外如何拦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若是真如绿珠所说,这药并不会让她痛苦太久。
绿珠听见动静,问道:“我来杀你,你为何要还要谢我。”
腹内仿佛烧起来一团火,又像有铅块在下坠,沈摇芳已经站不起来了,真狼狈啊!她往旁边的墙上靠了靠,借了一点力气:“因为心中有重要的人,宁愿用自己的生死去换他的安危……”
她疼得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接着说道:“妾身的父亲与他的父亲交情深厚,他也算……未曾薄待妾身,想必东宫将要用妾威胁让他做的事,一定会让他很为难吧,平王殿下知道了也很为难吧,妾死了大家就都不用为难了……”
这个一生柔顺的女子,母亲悉心教导的佳儿,她曾经怀着美好朴素的愿望不远千里而来,想嫁与一位良人为妻,可惜她的丈夫是京城里的阅尽繁华的烟柳客,父母苦劝,身不由己,唯有自己暗自神伤。
就那么一次坚定的心愿,想为自己而活,想抛弃沈小姐,抛弃薛夫人这个身份,到头来却只是一场骗局!
这样的不幸,可知道有人为她的死伤心落泪,有人要拿她威胁自己的挚爱亲人,还是忍不住心软。
其实刚成婚的那两年里也是有过真心的,薛匪君不再涉足欢场,每日下朝后会第一时间回家陪她吃饭,会在路上给沈摇芳买城内时兴的簪子,会亲手在花园栽上她喜欢的花,会在冬天带沈摇芳集雪,预备春天时一起焚香煮茶…………
可惜后来每日一起吃的饭,就成了每日夜里未散的酒,薛匪君多半只在深夜里醉后归来。
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沈摇芳眼前有些模糊了,牢门前点的火盆看起来也成了一大团模糊的橙光,她呕出一大团黑血,模糊不清地叫道:“娘……”
大限将至,她没有再自称妾身,而是在眼前最后的光景里近乎无声地说道:“我好想我娘啊……”
沈摇芳死了。
在场的人中,有的人离得远远的,有的人眼盲,算起来真正目睹的只有宋征一人,他的手紧抓住牢门的栏杆,来之前沈摇芳本来是要救的人,不料反而加快了她的死亡。
绿珠站了一会,不管宋征心中想什么,听见再无动静便率先转身离开:“回去吧,告诉卫夷今天发生的事。”
说完她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钥匙扔给宋征。
这把钥匙终是没在人活着时打开牢门,或许绿珠当时要它本意便是如此。
宋征拿着钥匙打开了牢门,他见沈摇芳就算在牢里,也尽量维持着自己的自尊和体面,现在尸身上却沾染了血污,于是解下自己的外袍,想替她略遮一遮,这样后面有人来搬尸体时,便不会一眼看见她的狼狈。
这里不是伤感的地方,他很快退出牢门,刚走出便听见有人一声厉喝:“拿下他!”
离的最近的无疑是一路跟着的几个看门人,他们听出来者是谁,不再犹豫,立刻冲向宋征,毫不留情地使出浑身解数。
牢房的过道空间狭窄,这几个人也真是功夫过硬,宋征敏捷地躲过几次全力一击的攻击,余光却见外面开始涌进来许多人,个个持着刀穿甲,粗略一望便有几十之多,自己成了被堵在牢房里蹦跶的蚂蚱,暗暗叫苦道,这可怎么打得过,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干脆便投降算了。
宋征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束手就擒地叫人将手反押在身后。那许多人中自发让开一条道,一个年轻从后面人走到他面前。
这人生得一副好骨架,肩宽腿长,又有一张好傲气的脸,长眉深目,高高的鼻梁,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却没说出什么好话,嗤笑道:“宋家什么时候也成了卫夷的走狗?”
他伸手压在宋征肩膀上,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芒:“宋小将军,来我的地盘替你的主人办事,过分了些吧?”
卫夷说卫戍近日不在镜湖小筑,怎么偏在这时回来了?
宋征听他口中将宋家都指认为卫夷一派,咬咬牙,不欲接他这个话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且忍他一时。
卫戍挑眉道:“你不说话,也好,杀人偿命,死人也不需要说话。”
早听说东宫都是一群疯子,看来这位王孙卫戍也不遑多让,且不说沈摇芳是否为宋征所杀,他们说到杀人偿命时表现出正义,好像沈摇芳不是他们骗来人质一般,宋征几乎要听笑了,“皇孙殿下,我未曾杀人,今日只不过来府上拜访,你要给我定罪,依的是哪一条律法?”
“依我的私法,”卫戍倨傲道:“你闯我私宅,我以私法杀了你又怎么样?”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他离宋征站得近,若能劫持他走出去,倒是个办法,宋征尝试暗暗着蓄力,只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太多,实在限制发挥,待会要是不能一招制住他就坏了。
正当宋征决意一试之时,水泄不通的人群后有人道:“人是我杀的。”
绿珠竟然没出去。
卫戍一愣,宋征也意外,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绿珠?”卫戍转头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人群再次分出一条路,那头不是绿珠又是谁。
原来方才她却并未离开,而是转到了另一条通道边站着,卫戍一声令下,众人乌泱泱跑进来地进来,谁也不敢落后,就没人注意到她。
她听着声音的方向,抬起手摸索着向前。
卫戍放开宋征,大步地走过去,途中路过几个看门人的身边,向他们其中一个一脚踢了过去,骂道:“蠢货,夫人在你们怎么不第一时间与我说?”
接着飞快地截住绿珠在空中摸索的手,收在自己的掌心里带着,语气缓了缓:“此处阴冷,对你身体不好,你怎么也下来了。”
挨踢的那个人顾不得自己的痛,跪地交待道:"殿下,正是夫人带这人过来的,不然我等也不敢放他进来。"
卫戍讥讽地看他一眼:“是吗?”
那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垮着脸觉得自己今日恐怕是要小命不保了。
还是绿珠接道:“是我,宋征只是今日来府上拜访,牢房的人是受我逼迫指路,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关系,卫戍,你要让我偿命吗?”
她这话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宋征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自信要这样找死,情急之下他挣扎着,不过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能使出的力气有限,只是白费功夫,急得出了些汗意。
地上跪着的人也悄悄抬眼窥测卫戍的反应。
卫戍看向绿珠,见她蒙眼的布条上晕出的大团红色,似乎比自己离开时又重了些,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布条的边缘,并不敢用力。
"别胡说,"卫戍无奈道,又纵容似的扯开了话题,“我这次出去,在一处地方找到了师父说的药,这回一定能治好你。”
众人皆垂目不敢说话,宋征亦暗自心惊。
绿珠扯了扯嘴角,倒是无所谓。治好又能怎么样呢?曾经自己杀人用刀,现在却用毒。
“你既然不杀我,那就走吧。”说罢她转身,这次是真的向外走去。
卫戍自然不能让她自己走,她近期目不能视物,倘若再受伤了可怎么好,拉住她的手道:“好,我带你出去,你慢一些。”
被他丢下的这群人,眼见主人什么都不交待,真的顾自走出了数米之外,相互之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一个壮着胆子扬声问道:“殿下,这人怎么办?”
卫戍不耐地回头:“既然不是他杀的人,那就放了。”
又对着宋征道:“宋征,我今天看在你父亲宋烨的份上不难为你,你回去告诉卫夷,以后平王府相干的人,谁也不许再来我镜湖小筑,否则我让他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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