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儿！”
段夫人连忙起身过去扶起沈云轻，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周围的喝茶的客人纷纷反应过来，沈家的护卫抽刀上前，挡在沈云轻和段夫人身前，段夫人忙着拿手帕先替沈云轻擦去颈后的血迹。
“爹——”
这一声惨叫正是茶摊上那女孩发出的，她手里捧着的茶碗掉到了地上，却顾不上捡起来，愣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原来沈云轻身上的，不是自己的血，而是那茶摊老板的，只是凶手在摊子前杀人时，沈云轻离的最近，茶摊老板的血溅到了她的身上。
杀人的是个看起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一身黑衣，一手拿刀鞘，一手拿着那把方才行凶，现在还在滴血的剑，他捅完这一剑后竟然不逃走，而是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狗贼，我来为李家报仇了，爹，娘，你们看着孩儿为你们报仇了啊！！！”
周围人除了沈家的都有多快跑多块地散开了，生怕这黑衣人再发狂起来连累自己。
但他们多虑了，黑衣人神志清醒、目标明确，只盯着地上的茶摊老板，小女孩腿软脚软地跑到她爹身前，跪倒在地上拉着她爹的手，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往外冒。
茶摊老板受了这致命一剑，竟然没有立刻毙命，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吐出一地鲜血：“阿芷，阿芷。”
阿芷正是那小女孩的名字，她伸手抹了抹满脸的泪珠，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泪水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爹，我在，我在，你要说什么？”
“不要看，阿芷……”
茶摊老板说着又努力抬起手向一边茶柜够去，黑衣人见了，以为他在那里藏着武器，于是又提起剑狠狠地扎进老板的胸膛，茶摊老板一阵抽搐后，再也没了气息。
宋征跑到跟前，见到的就是这一幕，阿芷瞪大了眼睛，竟然想伸手握住利刃把它从自己爹的胸膛里拔出来。
却忘了自己不过血肉之躯，怎么碰得了刀刃。
宋征要上前拉开她，黑衣人离的更近，快他一步地拔出剑反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拉住阿芷细细的胳膊，问道：“你叫阿芷是不是，我听见了，阿芷，我是哥哥啊，你还记得我吗？”
阿芷哪肯让这个杀人凶手碰自己，挣扎了几下脱不开，大声哭喊道：“你放开我，你是凶手，你杀了我爹！”
“不，他不是你爹，你忘了，是他杀了咱们李家满门，我是你哥哥！”
宋征分开他们二人，把阿芷拉到自己身后，手下有两人上前，意欲先制住这个行凶的黑衣男人，黑衣人也不反抗，把剑往地下一扔，束手就擒。
“你们抓我见官吧，我不会跑的，我李某不是什么滥杀之辈，今日所杀之人是杀我全家后逃逸的凶手，他隐姓埋名在这里开了个茶摊，你们不知道，但我与他有血海深仇，探访许久，决计不会认错，他就是昔日无衣的刺客寒鸦。”
“无衣？”宋征皱眉，并不曾有什么印象。
“无衣是二十多年前风头无两的杀手组织。”
说话的是段夫人，她把沈云轻交给沈家的侍女小燕，起身走了过来。
黑衣男子的声音由悲愤转为哀伤：“阿芷，你那时还小，哥哥以为你也死了，没想到这厮竟然留你一命，你叫他爹，可杀我们爹娘的就是他呀。”
可阿芷哭的厉害，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段夫人又问：“你说是无衣杀的你全家，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余岁，而据我说知，无衣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朝廷派兵剿灭了，这如何说得通呢？”
“呵……”黑衣男子冷笑，“无衣是覆灭了，但他们的人还有命大逃出去的，何况当年带兵剿灭他们的是如今的咸西郡王楚凤寻，他自己就是无衣妖女的姘头，喻嫣都没死，她手下的人当然还有活下来的！”
提起这桩二十多年的旧案，在座的人里唯有段夫人算是略听过一二，谁又知其中情况是真是假。
只是他既然敢一人一剑来杀人，杀人后又不急着逃跑，若非是有血海深仇，也不至如此。
宋征让人先把他绑了，又叫人通知官府。
这人果然说到做到，并不反抗，只是满眼真情地看着阿芷，尝试告诉她真相。
“阿芷，我真的是哥哥，当初你才三四岁，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可哥哥真没有杀错人，你信我，这人真的是个杀人无数的魔头，他杀了咱家上下几十口，我现在杀他报仇并不后悔，就算官府让我蹲大牢也不怕，我给咱家，咱爹娘报仇了，阿芷……”
只是不管他怎么说，阿芷还是怕了他、恨了他。
段夫人将阿芷揽在自己身旁，防止她再冲过去做出什么事，阿芷便低着头，并不看他。
茶摊老板身下流了许多血，宋征亲自拿了块布，走过去想给他的尸体先盖住，段夫人叹息一声：“你听见他喊阿芷，就算不是你妹妹，是老板的女儿，又怎么忍心能当着孩子的面再捅他一剑呢？”
“夫人，我并非有意如此，只是我见他伸手似乎要拿什么东西，疑心他藏有武器，你不知道这个人在无衣时，曾靠一手剑术冠绝天下，号称虞国最好的剑客，我是怕……唉……”
黑衣男子当时出手也是有原因的，可若说后悔？没有！再来一百次一千次自己也还要杀他！
若说不后悔，当着阿芷的面，终归残忍了些。
他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自觉无面目面对阿芷，也低下了头。
不像他杀了人，倒像苍天作弄了他。
当年满门二十余口无一幸存，只有他不在家逃过一劫，推开门那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了，虽然没有小妹妹的踪影，可在那种境况下，谁也不奢望她一个三岁的孩子还能活着，以为她是死在了外面，自己这么多年追查凶手，苦练武艺，谁能想到当年的魔头竟然隐姓埋名地在路边开一家不起眼的茶摊，又怎么能料到他竟然没有杀阿芷，反倒把她养大了，还成了他的女儿？
宋征听他所说，拨了拨已死的茶摊老板的手，依上面的茧子的形状来看，果然像是练剑的手。
只是依照尸体手伸着的方向，拉开茶摊下的柜子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剑，不止没有剑，也没有任何武器，连跟木棍子都没。
“像是练剑的手，但没有武器。”
黑衣男人抬起头，喃喃道：“我判断错了。”
复又咬牙坚定道：“不过一定是他，人我没杀错。”
一直躲在段夫人身后的阿芷突然跑了过去，来到宋征身边，宋征有些惊讶，只见她蹲下来，熟练地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袋子。
又跑回到段夫人那里，抖开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宋征走过去，见桌子上是几块碎银子，并一堆铜板。
阿芷拿着倒空的钱袋，声音还带着些哭后的哑：“我从来没见我爹用过剑，就连做饭都很少拿刀，我了解他，他那时侯伸手是为了让我不要看，让我拿钱快跑。”
曾经做杀手时杀了太多的人，已经无暇记得他们的脸，一朝突然被仇家找上来，他也茫然不知这是死在自己剑下的哪一个冤魂的哪一个亲友，听见女儿的哭声，只有一个念头，让她拿着钱快走，不要看我。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被杀时，对尘世的眷恋，对所珍视之人的眷恋。
以及一切戛然而止的遗憾！
黑衣男人说不出话，他嘴唇动了动，半天，只说道：“阿芷……他……不是你爹。”
“他就是，”阿芷激动地呛道，“他就是我爹，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
段夫人伸手抚着阿芷的背，想让她冷静些，却见这女孩虽然哭着却极清晰道：“我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阿芷，你说的那个女孩我见过，在医馆，不过她早就死了！”
“什么？”在场的人都觉讶异，尤其黑衣男子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又被看在他左右两个人强压着按了下去。
他动弹不得，只好连声问道：“你说什么，阿芷，你说什么……”
阿芷说：“我是个孤儿，病的时候流浪到那个医馆的，我爹那时带了个跟我差不多大女孩也在那看病，我蹲在墙角听见郎中说，那个女孩受了惊吓，高热不退，活不成了，没几天后她就死了，我爹走得时候失魂落魄地，看见我就把我带了回去，你的妹妹阿芷没能活下来，我却活下来了，我爹救了我一命，又把我养大，所以我不是你的妹妹，但你却真杀了我爹，将来我长大了也会去找你，我会杀了你替我爹报仇！！”
“阿芷！”段夫人见她越说越恨意昭然，简直是要当即拼命不成，连忙拉住她喝了一声。
阿芷这才强忍着又站回段夫人身后。
依照阿芷所说，真正的阿芷已经死了。
茶摊老板，也就是无衣刺客寒鸦带走她以后，曾经想救活她却没能做到。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在他做杀手的那些年里不曾手软，杀李家二十余口人时不曾手软，难道单单对一个小姑娘手软了吗？
并且在这个唯一的善意没有结果之后，转而收养了另外一个将死的小孩儿，然后余生再也不造杀孽，甘心只做一个贫穷苦闷的、卖茶水为生的普通人。
现在他死了，没人能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是哪一刻彻底改变了他。
是收剑时挂着血的刀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还是妇人裙子下藏着的一双乌黑害怕的眼睛？
黑衣男子也沉默了，这个为了复仇而来的人如愿手刃了仇人，却救不回哪怕一个亲人，何况，这血债似乎接着往下延续，看不到完结的一天。
官府的人到了，照流程先把他拘回县衙里，再慢慢去验证死去的人到底是不是无衣刺客，以及曾经多年前的那场灭门惨案。
手上的锁链哗啦作响，黑衣男子回头最后看了看阿芷。
“不管官府怎么给我定罪我都没有怨言，我也永远等着你来杀我。”
阿芷昂头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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