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征幼年时,曾见过仙女,他说与父母伙伴听,众人皆不信,一笑置之。后来辗转困顿在寺院之中,仙人又现身,恍若梦中。
现在,仙人许久不来,是否也放弃了他?
敬爱的师长已经故去,临终前还放心不下这个学生,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艰难发声,字字句句劝他回去,不要再挂念这里发生的一切。
“世人多苦,不独奚城耳!”
他把孙夫子的遗体埋葬在院子里,这些年院里的无人照看黄花一年年仍旧开得绚烂,几乎要爬满整个院墙,别有一番风雅,加上又是魂牵梦萦的故园,想来夫子应当满意,可是做完这一切的宋征却觉得天地间无归处。
破落的屋舍,满墙的黄花,以及院舍里低矮的新坟,这儿从此成了真正的无主之地。
宋征推开院门,向外走去。
奚城不远处有一座寺庙,因建在半山腰,取名叫“半山寺”,他偶然来到这里,寺庙的住持是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和尚,加上寺门口扫地的小和尚,统共不到半百之数。
不大的寺院,在这样不起眼的小城。
老和尚带徒子徒孙们在山坡上种菜,也带他们在庙里诵经,阿弥陀佛的梵音在空荡的殿堂内回响,交织成宋征听不大明白,但却亲切的乐音。
近期的奚城死了太多太多人,前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寺院里超度亡魂的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僧人们打坐在地,在一片诵经声和木鱼声有规律的敲击中,烟雾从根根分明笔直的的佛香上蜿蜒升空,似乎象征着一个个人的灵魂受到西天的庇护,能够顺利地去到往生世界。
宋征先只是站在院中的角落旁观,看有人悲伤,有人求解,后来就再也走不出去,原因也简单。
心神的重负唯有在这里才能放下些许。
老和尚收留他,像是收留一只小猫小狗,放生一条小鱼小虾那样简单,他不需要多一个弟子,也不求一份香火钱,一双慈善的慧眼望过来,像是凹洞里的两颗浑浊的琉璃。
“人活着,就有归处。”
真的会有吗?那些活着的恶人和死去的好人是否也有归处呢。
如果说,众生平等,那么不同的人死后也是一样的宿命吗?转世再为人,不论罪孽与善行都是一样的忘却,那这一世活着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
他问得太多太急,又没有章法,脸上惶惑的表情,真如天地间的刍狗一般。
老和尚念了许多年的经,脸上的皱纹一层层地耷拉下来,眼睛比从前更深更亮,他伸出同样布满皱纹的手,坚硬的指甲点在年轻人心口的位置。
“不要忘了你的本心。”
老和尚对着他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
经书上说,人与生俱来的一颗菩提之心,本来就是洁净、没有受到污染的,但菩提心就在那里,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察觉,能不动摇呢?
老和尚言罢径直起身离开,七十多岁的人,脚步还是轻快地像个年轻人。
他抬脚跨门而去,胸前挂着的念珠发出沉沉的碰撞之声,上下衣袂翻飞,浑然不管自己的话是否在人的心田投起涟漪,只留宋征独自一人坐在佛堂之中沉思。
院外树木成荫,天上微风白云。
山下的一切都波及不到这里,隔绝出一块纯净天地,宋征有避世之心,怎料又有奇遇。烛影摇晃间有人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告诫他梦不一定是假的,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心。
和老和尚如出一辙的话。
日夜晨昏交替,眨眼又是几日过去。
夏季的雷声总是那样的频繁,打断他的思绪,宋征站在禅院之中,也不知是在等些什么,院里的和尚们接二连三地跑起来,雨落下,他们边跑向屋檐下避雨,边挥手喊他:“下雨了,快进屋避一避。”
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已经落到人的掌上,是冰凉有力的触感。
他仰头望见天空是阴暗的浓墨色。
今日神仙没有来,瓢泼大雨先至。
山门口扫地的小和尚法号圆悟,他刚进寺院不久,顶着一头冒茬的青皮,欢喜地坐在寺庙门的门槛上避雨,扫帚被他丢在了院墙边,这几日天气闷热,不管白天夜里总有闷雷,小和尚早希望下一场雨打打煞气,因此晃着脚,眼中满是欢欣。
他抬袖擦掉脸上的雨水,自言自语地开怀道:“这一场雨下得好,多下一会就更好了。”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又像灰蒙蒙的罩子,雨落时毫不留情面地在地上砸出一个个细小的坑点,花儿被打得垂头丧气,树叶儿浓烈的绿意也跟着褪色,耳边像是有鼓点在敲,哗啦啦——哗啦啦——
小和尚坐得有些久了,等到雨停的时候,袍子也湿了一角。
不过雨水冲洗过后的空气清凉舒适,世界仿佛都明亮许多,小和尚不心疼袍子,看也不看一眼,跃起来,一溜烟地跑到墙根,拿回自己的扫帚在空中比划起来。
他上一把下一把地胡乱挥动,用身体在空气里撞出一个圆圈,涉世未深的年纪,性子也不羁,肉眼可见地快活,一点小事也能自得其乐极。
转身的空当,眼风带到山门口不远的大树下,发现了什么。
雨水淋过树干漆黑润泽,带着新鲜的潮意,在粗壮的树干后,露出的是女子裙裾的一角。
小和尚提着扫帚,移步往树边走去,不料走到一半那裙角忽然消失了。
“咦。”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双手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不相信地走过去绕树几圈,依旧什么也没有看见。
小和尚挠挠头,实在想不通,转身跑进了寺院之中。
此后几日一直有雨。
雨水下多了便不那么美妙了,道路上总是**的,泥巴不可避免地沾到鞋上、衣摆上,洗完之后又不见太阳,总是难干,穿在身上潮得难受,总要伸手去抓。
尤其后院那一畦碧绿的菜园里,菜叶子也蔫巴巴地,看得不起劲。
小和尚这日缠在宋征身边,宋征找人借纸笔,专心伏在案上写字,他就在一旁支着脸,煞有其事地抱怨道:“最近总是下雨,下得我好心烦。”
“你不是喜欢雨天吗?”宋征写着字,头也不抬道。
“是喜欢,”小和尚见人搭腔,紧声道。
“可也不能这么天天下吧,还有那雷声,”他张开手,夸张地比划,“那雷声时不时响上一阵,一听见动静我就要赶紧去收衣裳,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没有衣裳穿了。”
好在现在天气尚热,一切也还没那么糟。
不过,宋征想,最近确实打雷下雨的太频繁了一些。
他话音里透出一丝笑意:“那你可千万不要再跑到雨地里玩了,省得再弄湿了衣裳。”
“知道知道,我最近都没有再淋雨了。”
小和尚摆摆手,一副我又不傻的神情,他想到了这几日的一些怪事,转了转眼睛,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问道:“宋征,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仙妖怪吗?”
说着下雨,怎么又扯到这上头了,宋征手中的笔顿了顿。
夫子云,子不语怪不乱神,但一则他幼时恍惚觉得见过仙子,虽然没人相信,都觉得只是臆想,二则前不久在寺内他亲眼又见,那位,那两位通身正派,不是鬼怪,便是神仙了。
他不说话,小和尚又接着说下去:“我看这几日打雷下雨也太反常了,从前我家里的老人就说过,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指不定就是什么神仙妖怪在作祟。”
他说得煞有介事,手指一点一点的,看来平日里没少瞎琢磨,但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来,为了增加可信度,又绞尽脑汁地将这几日的怪闻拿出来。
“还有还有,我在山门口的树下见到一个穿白衣的女子,走过去她又不见了,你说奇不奇?”
看这认真劲,要是他师父在这里,一准要捏着他的耳朵去禅房受罚。
感情跟你念叨那么久的六根清净都白说了。
但宋征不同,他既不是香客,也不是师父,所以对小和尚这话,他只抬首问道:“你是说,山门口的树下?”
棣华蹲在树下,让天雷逼得没有办法。
本来这雷来得也没有那么快,自己的修为虽然不算强,但紧急必要的时候也能硬抗几招,不料修为回来了,天雷也像进化了一般。
不只时刻盯着自己,反应也迅捷。
似乎上次的举动过火了些,天雷知道了她的意图,现在她只要踏入这间寺庙的大门,就直接在头顶作响,接连几日,她都无法进入,也不知那日之后,宋征如何了。
她靠着树干,忍不住自个在心里怨气吐槽。
亏得这几天日日有雨,不然凭空打雷,就是普通的百姓都要觉得奇怪的程度。
一道普通的门槛就将寺内和寺外隔绝了起来,这儿是千丝万缕扯不断的红尘俗事,那儿是闹中取静四大皆空的佛门宝地,几步的距离就又全然不同了。
“佛寺,佛寺。”棣华口中碎碎地念叨着,入目是黄色的围墙,四角的飞檐,她也曾在庙里栖息,至今还记得寺庙的名字——香积寺。
那是真正的深山古刹,眼前的庙门与之相比不免少些深厚的古韵。
她的祖母曾希望养在佛祖跟前小孩的福气深厚些,有这一层渊源在,她眯起眼睛想道:“佛祖总该眷顾我些许才是!”
而今日是个好天气,太阳高悬,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乌云的影子。
脚下的步子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注:“菩提自性,本来清净”出自《六祖坛经》,全句是“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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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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