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有深遵师命下山寻长生药的这天,深冬却未雪,唯细雨微朦,不多时便在蓑衣上凝成股,徐徐滴落。寒气逐渐沉入髓,小道又泥泞曲折,饶是叶有深有修为傍身,不惧寻常冷热,也免不了染上几分不适。
叶有深暗叹口气,又转念想起师父人寿已至非要长生药续命,便再踏前一步,深一脚浅一脚缓慢行去。
他已走了三天三夜。
玄清观实在过于偏僻清净,叶有深平日也没得到好机会出来,只有手中一张简陋地图,昭示着终点是个村庄。按他的预想来说,既是村庄必有人畜,断不可能太过安静,是以直到视野边缘出现低矮房屋时,他才回过神来。
寂静,这是叶有深对这座村庄的唯一印象。村落旁用竹篱做隔断,还用竹子扎了村门,道旁房屋顺从低伏,却不见半个人影,反倒有种鬼气四溢开,让叶有深打了个寒战。他定神再看,捆扎在篱笆上晾晒的手套经风摧日晒已褪色,显是无人看管,附近田地、家畜圈内亦空无一物,唯有远处一坑大得扎眼。此时正值寒冬,此番情况过于不寻常,令叶有深第一时间想到了天灾。
所谓天灾,乃因天数有损所致,自末法时代以来早已成为常态。也不知道此次又被害去多少人命,叶有深心中悲凉,面上却尽量学着师父不以为意的样子,念着若有幸存者应当照拂一二,便进了村。
村里似乎更静,叶有深在结了霜的地面上踩出一条泥泞脚印。门户几乎皆大敞着,屋内空空如也,俨然一副逃荒模样。寻得久了,便是以叶有深常年修道的心境也不免一丝颤动——村落规模亦不算小,若是平常年岁不晓得能住多少户人家,此时情状,倒与妖魔肆虐时一般无二。他思及此处,虽觉有幸存者的可能颇低,却也尽职尽责一户户搜去,仍一无所获,便连尸体也没见到。叶有深心下更奇,这里定有人收殓,若说逃荒的村民离去之前便将尸体尽数掩埋,也讲不过去,总有老弱妇孺被迫留下,村落里此时当有活人。
叶有深思绪间已搜遍大半房屋,皆空空荡荡,又见不少房屋内似有地窖,也明白自己人生地不熟,贸然进入反而打草惊蛇。此时天色将晚,叶有深福至心灵,便寻了间开阔屋子,捡来木柴用真气烘干,就着土灶生起火做饭,以食物香味引出幸存者。此举颇有成效,正当叶有深犹豫是否要从乾坤袋里倒更多米时,有脚步由远及近。他扭头去看,只见门口站了个骨瘦如柴的人,穿着各色碎布缝成的棉衣,看身量恐怕还是少年,早已饿脱了面相,只有一双眼睛大得扎人,其中的渴望如有实质。大抵是顾念着叶有深背上的剑,少年手里虽拿着镰刀,却迟迟没有行动。
还是叶有深先开口:“我没有恶意。”又顿了顿,接道,“我知道你大概不信我,我煮好就走,你记得来。”
少年没有回话,也没有上前一步,他维持着警戒的姿势,打量叶有深。
叶有深被看得心里发毛,又瞧了眼锅内情状,也不知脑内过了什么逻辑,一撩衣摆便跃上窗台。少年眼前一花,还未做出反应,便见着像是仙人一般的白衣男子已从厨房消失,速度之快让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只想抓住这难得的几分善意,当即用嘶哑的嗓子叫道:“仙人留步!”
少年声音有气无力,散在四处,涟漪都未溅起。正当他以为先前一切只是他白日发梦时,叶有深轻飘飘落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既叫我留步,想必是信我了。在下叶有深,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惊,镰刀霎时便要割破叶有深咽喉,却被两指抵住。少年心中更震,原有的黑暗念头消散殆尽,低头道:“我叫狗剩。”
叶有深眉头也不皱,当即夸道:“好名字。”接着便径直越过他,在厨房内翻找,“我出来时没带餐具,劳驾帮个忙一起找找,粥水太烫,莫要伤着了。”
狗剩应了一声,片刻后翻出些缺口的碗,折了树枝当筷子,递给叶有深一双。
叶有深想了想,摇头道:“我是修道之人,进食不用这么频繁。”
狗剩难以遏制地露出羡慕眼神:“……仙人,都这样吗?”
“若是入了门,多多少少都会。”叶有深展颜一笑,“说起来,你一直叫我仙人,是为什么?”
“村里的故事,老一辈都会讲,传说山里有仙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以前说不定还行,现在不行咯,也就会些普通神通。”
两人说话间米香更浓,狗剩一直吞着口水,但叶有深没说可以,他就不动,只有眼神一直向锅里瞟。叶有深心下对狗剩性格多了几分掌握,见时机差不多,便拿过碗,替他盛上。
叶有深厨艺一般,所做的也只是寻常白粥,狗剩却饿到极给面子,直把一整锅吃完,仍意犹未尽。面对着狗剩的渴望眼神,叶有深不由得暗叹口气,又温和道:“我还能给你几天食物,但你要答我的问题。”
狗剩浑身的肌肉紧绷了一瞬间,而后回复:“好,你问。”
“村里的人呢?”
“今年不下雨,收成太差,眼见着养不活人,就都走了。”
“村里的妇孺,也都走了?”
“走不了的都死了。”
“地窖里躲着的难道就你一个?”
狗剩沉默一阵,咬牙点头。
“这倒是奇了,有这么巧的事。”叶有深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口问道,“你听说过长生药么?”
“……没听说过。”
“那这附近有什么地方人比较多?”
“最近的是参阳县城,西去五十里。”
叶有深继续点头:“暂时就这样,明天一早我动身之前会给你留食物。”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离去前,他特意看了这少年的表情,却发觉在火光的掩映下辨不分明。
真是奇怪,哪都奇怪。
所幸叶有深生性十分阔达,即便在这样鬼气森森的漏风房屋内也能安心打坐。另一头狗剩便没这样气定神闲的样子,叶有深夜里跟踪他找到了藏身的地窖,在地窖旁的屋里打着坐听狗剩踱了半晚的步,几乎昭告着内情的存在。然而怎么查,怎么管,查到哪步,管了有何意义,就又是另外的问题……叶有深思及此处,不由得苦笑,若按这法子走下去,自己和师父也无甚区别了。
他微叹口气,这时不在师父眼皮下,不按他说的走也没事,便起身略整了一番仪容,往墙角的土缸走去。正当他触到缸壁时,底下窸窣声传来,紧接着是搬动导致的摩擦声,然后狗剩便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上照面,一时间表情精彩纷呈。
叶有深先是微笑,而后皱眉,只因地窖里的味道着实不太好闻。先前他总和狗剩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才没能闻到,此时陈腐而难以言喻的气息劈头盖脸打向他,一时间甚至让他感觉被迷了眼,缓过神来才发觉狗剩早没了影。
叶有深心中暗骂自己着急,一面向着狗剩逃走的方向追了出去,追了一半发觉此人实在滑不溜手,虽然使用神通倒是能很快捉住,但叶有深认为那是对敌手段,暂不想用,便又返回先前煮粥的地方,再煮了一锅。
没过多久,狗剩出现在门边。
叶有深略带无语地看着他:“我真不想伤你,你答我几个问题便是。”
“昨天我答完了。”“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我还没给你米呢。”
“你问。”
“村里人,是你害的?”
狗剩沉默着,眼神中逐渐爬上野兽的凶狠,也不再答叶有深的问题。
此情此景,叶有深知道自己蒙对了,至少是一部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想起人伦纲常的大道理来,在天灾下,或许不太适用。
也许是叶有深并未表露敌意,甚至还存一丝怜悯,狗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更加确信眼前这人和他所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还留有几乎是奢侈的善良,这给了他一线生机,若不想落到话本里那些坏人的下场,他就必须抓住。
于是这个一直没流露太多感情的少年忽然跪地大哭:“仙人明鉴,小人只是迫不得已!”
这下轮到叶有深迷惑了:“……迫不得已?”
狗剩磕了个头,叶有深慌忙去拉,狗剩却一直低着头,哭道:“小人自幼体弱,人嫌狗弃,便连小人的父母也不喜小人,天灾来了,他们竟要卖了小人!仙人可能不知,要卖,是要卖去菜市,那里……那里,那里人便是菜,十死无生之地啊!”
“人贩……菜市?”
叶有深的反应更佐证狗剩的猜测——这是个涉世未深之人,换句话说,他的道德水平比平均值高。
“近年来,十年中有七年荒,有时不致命,省两口过得苦些靠救济也能勉强度日,但今年几乎滴雨未落,便是取水的河溪也将要断流。瞧见这样年景,村里一早有妇人离去,先是单个,后来结伴,过些天有人送回几吊钱,就知道她们是怕自己饿瘦了,卖不了好价钱。”狗剩语气哽咽,“小人的母亲原本也要去,可小人的父亲说,小人这样,除了多张嘴吃饭别无他用,不如、不如先将小人卖去。”
“……所以?”
“所以他们找了牙婆,要强行卖了小人……小人别无他法!”
叶有深皱眉看他:“即便如此,与他人何干?”
狗剩忽然抬头,灼灼目光令人心惊:“仙人以为,寒冬时分,村里有何存粮?”
叶有深避开他的眼神,只道:“不应当。”
“那仙人以为,什么才是应当?”
“邻里和睦,老有所终,废疾者有所养。”
“……所以您才是仙人。”
叶有深沉默了很久:“天灾之下,我不追究太多,也评判不了太多。但我既知晓此事,也算结了因果,万不能就此放了你,你跟我走罢。”他顿了顿,终是有些不忍,“若有一天,我判断你再做不出这种事,便放你走。”
狗剩二话不说,磕了个头:“谢仙人赏命。”
叶有深叹了口气:“你谈吐不似普通农人,从今便自己取一新名,也算改头换面。”
“……李余。”
“你有兄弟么?”
“有哥哥。”
“那我再为你添一字,你以后便叫李余山。”
敲定后来计划,两人相顾无言。李余山径自取了粥默默喝完,一直对着窗外发呆的叶有深才回过神。看不出喜怒的眼神在李余山身上滚过一遭,便指挥着他前去掩埋尸骨。
李余山点头应下,带着叶有深前往地窖,却不是他所藏身的那处。地窖甫一开启,侵蚀性极为强大的一种气味便占据了所有感官,即使叶有深从来没有闻过,也在第一时间判断出它的来源。他强忍着呕吐**,跟在李余山身后下了地窖。
地窖内不能掌灯,然而黑暗中的一切都逃不过叶有深的夜眼,只见地上散落着零碎的肢体与刀具,腐烂的躯体肿胀变形,可疑的液体流了满地,尸体面色青白,缺口处却显出绚烂色彩。若不是处在寒冬,叶有深怀疑这些缺口早该被蛆虫填满,即便如今没有,此番场景也足够触目惊心。略一适应气味后,他再细看去,能分辨出的尸体形貌有老有少,除却肿胀起来的,四肢皆瘦,显得腹部极为硕大,牙上亦生了菌斑,更显面貌可怖。他们的血肉被尽量剔下,作用不言而喻。
此情此景,便是叶有深略有心理准备,也紧皱眉头,道:“这都是你干的?”
“我没那么厉害,他们是吃了观音土。”李余山语气平淡,“观音土起初确实能抗饿,但无法排出,久了就这样饿死了。我当时也想挖,可惜,抢不过他们。”他说着抬眼看向叶有深的方位,“也亏仙人能忍这样的气味。”
叶有深让自己尽量忽略他语气中暗含的挖苦之意,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尸骨上:“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处?”
“逃不走的人,最后几乎都躲进自家或邻居的地窖里取暖,仙人以为,还有几处?”
叶有深向下撇了撇嘴角:“别再叫我仙人。”
“总要有个尊敬点的称呼。”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好吧,叶大爷,我杀的人没那么多,这句是实话。”
叶有深叹了口气:“搬罢,我帮你一起,附近有合适的地方么?”
“村外的大坑,官府来挖的,我之前会把尸体丢进去,腐臭的东西吃不得,我才能活到现在。”
叶有深又看了眼李余山,他如何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解释,然而他并不长于断案,事到如今真相早被埋在尸堆里,非要寻找才是舍本逐末,可光听李余山一面之辞亦万万不可,于是便沉默下来,蹲下身将尸骨裹进布料收殓起来。
若是师父在此,他会如何?叶有深心中沉重,不由得想象起来,片刻后又微微摇头。
若是师父,想必不会进村,徒惹一身麻烦。
收殓一事,说起来难,却也简单。若对死者体面无甚要求,便用草席一裹,连下葬步骤都可省去,但若死者生前地位崇高或要显得崇高,便需一场对活人做的秀,大戏搭起不唱几天几夜不罢休,直叫宾客尽欢,才算合格。然而此刻叶有深既无观众,事情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搬运,然后掩埋——其中搬运是为了更好的掩埋——堪称枯燥乏味至极。重复的机械劳动也麻痹了叶有深的思想,平心而论,一个人若是在短时间内看过这么多死人,总要开始思考尸体与器物有甚区别。然而他对着这些死状各异的尸体,只觉得可怜,所有人都可怜,天下事何至于此?
李余山默默看着,某一瞬间他似乎有所明悟:这位叶大爷连人人平等的死亡都看不过眼,迟早要叫世道吞了的。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转过一圈,随即又丢开——反正现在也离不开这张饭票,想太多也只是徒增烦恼。两人便沉默地忙碌着,厚重云层遮住青天白日,唯有坑里增加的尸骨显示出他们的努力。
末了,叶有深道:“二百一十。”
李余山略偏过头:“多了。”
“村里能住这么多户。”
“很久没住满了,每年都有人逃,逃了,赋税便压在不逃的身上,灾年一到,逃得更多。”
叶有深一愣:“也太苛刻。”
“所以村里修了篱笆,总没那么容易逃走,若真有,也只能轻装简行,留下大部分物什,叫旁人分了。”
叶有深不再答话,李余山好奇看去,忽然有些乐了:“这才到哪啊,叶大爷。说起来,先前我倒是听说,有官老爷记下件事,你要不要听?”
“……你说。”
“有这么个男人,携无目老母和妻子,抱着十数月孩儿出逃,老母饥饿难耐,男人便先行一步去乞食,将他们安置在路边林子里。结果妇人口中还吃着沙土,便仰卧而死,老母叫呼儿媳不应,又摸着身体僵硬,知道儿媳是死了,便也吊死。等到男人回来,见到老母妻子俱死,而孩儿还在死娘身上吮奶,眼见着也活不成,就一头撞死了。”
李余山说完,又去看叶有深表情,叶有深却只皱眉,良久,才叹一口气:“你觉得我能管么?”
“叶大爷,你管不了。”李余山摇头,“我是感谢你心善,留我条命,但心太善,走到县城不知猴年马月。”
叶有深看他一眼,忽然踢了下他膝盖,李余山痛呼一声,迫不得已跪了下去。
这头还在疑惑,叶有深先开口:“你既食了他们血肉,他们便是你衣食父母,更何况里面还有你生身父母,当得起你行大礼。”
李余山老老实实三拜九叩,而后才起身抱怨:“大爷有话直说便是,君子不先动手。”
叶有深听着称呼古怪,感觉浑身别扭,细细一想或许是把自己叫老了,便道:“解气就换个称谓,今晚收拾停当,明天一早出发。”
李余山试探道:“叶兄?”
叶有深勉强点头,又道:“先前你怎没这么多话?”
“先前不知道叶兄原是个大善人,这把剑挺吓人的。”李余山恍然道,“要不叫你叶大善人?”
叶有深正思考衣物上的尸臭味如何去除,闻言剑指一挥,背上寒芒出鞘一缕:“你再叫一次?”
李余山举起双手:“叶兄、叶兄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和为贵。”
叶有深有些无语地收起剑,而后看向眼前的坟坑,幸得这一打岔,他的心情轻松些许。此时四野茫茫,寒云低垂,北风卷起枯败芒草,更显冬景凄凉。
村落一事已毕,此番辽阔景象令他更有些茫然无措:天地之大,小小一颗长生药该如何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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