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至参阳县城,已是两日之后的事。
五十里说长倒也不长,光看叶有深的速度,不过几个时辰便能来回。然而李余山体弱,行得一段时间便要大喘,看得叶有深频频皱眉,便在赶路空隙中将吐纳皮毛授予他,虽不能根治,倒也能够舒缓一二。再则路边常有无名尸首出现,赤身**,被狼犬撕咬过,皆辨不出来本来样貌。每每遇见,叶有深便就近掩埋,又得了李余山几句“大善人”的嘲讽。听得多了,叶有深也不再理他,只做自己的事,李余山变本加厉,什么“师父”、“恩人”、“恩公”统统来上一圈,若是说书先生见了,也得称此人博闻强记,得了几分胡诌的精髓。
叶有深只当没听见,仅在对方叫“师父”时解释自己尚未出师不能收徒,便又喜得“师兄”称谓,于是投桃报李,将李余山在树上绑了半晚,才算揭过这篇。
参阳县地处峪河旁,土坯城墙低矮,远眺过去像是扁平的龟壳匍匐,名字说是镇,实际规模和大些的乡镇无异,倒是叶有深十几年未曾见过城镇,起了稀奇心思。县里东南西北各有扇门,此时日上中天,门却没有开的样子,城门外亦无人驻守,道上行人寥寥,好一番凄凉景象。
叶有深看了半刻钟,也未见到进城的人,正思索着是否要上前仔细探看,便被李余山拉住,后者给他指了远处的一队人。叶有深望过去,只见这队人稀稀拉拉,打头的似乎是个胖女人,穿着厚实棉袄,牵着一根绳子,其后的人们手都捆在这绳上。有二三壮年走在队伍附近,似乎是看管。
“那是牙婆,人是要卖去城里,咱们看他们怎么进去就行。”李余山摸着下巴,“但你装牙婆也不像啊,要不我把你卖进去?”
叶有深看他一眼:“我有度牒。”
“……那我们为何还在此?”
“你先前说起,我就留了心眼,我们行的一直是大路,路上却没有活着的人。我想着,人大抵都聚在一处了。”
“看不出恩人心细如丝。”
叶有深叹了口气,径自走向城门,他刚看得分明,城门旁开了小门,想来是为了避过检查。小门闭起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觉,但这般明目张胆仍超过他的预料,此后办事还得小心。行到城门口,他轻叩几声,便有扇小窗开启,有人问道:“何人叩门?”
叶有深便将度牒双手奉上:“在下玄清观道士叶有深,这是度牒。”
“玄清观?没听说过。”这人起身接过文牒,叶有深才看清他样貌。他满脸拉碴的胡子,虽面色发黄,却不至于肌瘦,将度牒随意翻上两番,便递回去,接道:“这是哪发的?分明是假的。”
叶有深心下大震,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又检查了两遍,发觉并无问题,更是满头雾水,不由得抬头看了眼土墙,思考徒手翻越的可能性。
李余山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上前一步,递过去两吊铜钱:“师兄他第一次来,不懂礼数,还望莫怪啊。”
“好说好说。”门后的人一叠声道,“现在世道难,我也能理解一二,下次就不是这个价格了啊。不过最近知县老爷不准走城门,两位多担待下。”
他这么说着,墙上的小门便开了条缝,两人这才进了城。
未想到这样一件小事也横生波折,叶有深自进来后便皱眉深思。
李余山思考了半天,恍然大悟:“叶大老爷,你该不会没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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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今日之前只是条俗语。
今日的叶有深两袖空空,原本按他的设想来说,只需找到人贩,把人全买下来便好。然而想法再好,也比不过现实骨感,光天化日如何能抢明文规定的合法买卖?退一万步讲,即便成功,又如何藏起这些人?否则还怎么打听长生药的消息?
叶有深摇了摇头,自从下山后烦心事便一桩接着一桩,扰得他清净不再,现在还需要为身外物烦忧……用米换钱倒是个办法,可乾坤袋中的食物本就不多,只能养活一个人月余,况且局势未明,若引上别有用心之人?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叶有深叹了口气,沉默着沿路边慢慢走去,忽然间看向李余山:“……你有钱吗?”
“大老爷,我看起来像有钱人?”李余山说着压低声音凑近叶有深,“不过恩人开口,倒还有个几吊钱。”
“能买几个人?”
“现在人不值钱,但在这还能值个两三吊,靠我是救不了咯。”李余山说着指向路边,隔不远便有人头插草标,亦有人手持破碗沿街乞讨,皆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土城墙好歹能阻挡些许寒风,参阳城里有两分热闹景象,然而此番热闹却与繁华毫无瓜葛,举目望去唯见麻木凄苦,像有无形之物纵长街号哭,直叫人心底冰凉。
“叶大善人,这些人你要怎么救呢?”
叶有深长叹口气:“我以为只有菜市才会……”
“那倒是我失职了。”
“……是我天真了。”
两人说话间又路过一对夫妻。妻子似乎已被卖出,此时正与丈夫执手相看,而身边站着几个大骨架的男人,正在讨论妻子的什么部位最好吃。一者说是五脏脑髓,二者说是四肢□□,三者说是口舌双目,三人争执不下。丈夫听着面色愈苍白,忽然抓着妻子就朝最近的屋墙奔去,妻子似乎也明了丈夫想法,速度之快令所有人阻拦不及。叶有深被环境所扰,正思考如何赚钱,刚生出救人心思便已见到这对夫妻双双触墙而亡,不由得面露悔恨之意。
再看三名男人,乍见此景,也不意外,各自走去,就要将这夫妻的尸体收走。
叶有深提剑上前,瞬时出手,只见到银光一闪,三声痛呼几乎不分先后。三男既惊又怒,然而面前的白衣人似乎更是个大霉头,便只嚷道:“我们给了钱的!这是买卖!”
“买卖又怎么样?给了钱就能逼死人?”叶有深面色愈加不善,“钱还是命,你们选吧,这也是买卖。”
三人互相使眼色,却无一人敢上前,只得恨恨离开。
叶有深暗松一口气,连忙转身扶起那名妻子,掏出保命丹药就要往她嘴里送。妻子已然头破血流,气若游丝,眼神涣散,却拼着最后的力气咬紧牙关。她愈这样叶有深便愈急,手指发力硬将她口齿撬开,这才塞进丹药,而后道一声得罪,带着真气轻拍女子背部。只见女子喉头一动,终于咽下丹药,暂且保住性命。
女子睁开双眼,却不道谢,只喃喃说:“……何必救我?却不救我夫君?”
叶有深垂目:“他已仙去,我救不得。”
“夫君既死,妾如何独活?”
叶有深一时失语,又觉不对:“人各有命,为何要随他?”
他声音不低,听得看热闹的旁人侧目,有一老汉好事,便接道:“小郎君说得什么话,夫唱妇随,夫为妻纲,这夫妻二人情深意笃,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你又为何要阻拦?留得个娇娘子……”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小道长思凡,想尝尝滋味?”
这话过于露骨,令叶有深实在厌恶,又不能当街一剑斩死。他想不明白如此人命关天的事,如何与桃色相关?然而怀中女子闻言开始啜泣,叶有深又慌忙解释自己并无此意。
还是李余山出来解了围,他向周围乞儿借了碗,弄出些声响,待得众人看去,他便掏出一串铜钱,走去递给女子,扬声道:“我家师兄心善,见不得夫妻分离这种人间惨剧,然而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回生,这串钱予你葬夫,也好过两具尸骨共同曝野。”
这话合了众人心意,便纷纷赞赏,这时又出了个自告奋勇搬尸的男人,反倒无人再去关注叶有深。
待女子带着钱与尸体离去,叶有深撇下嘴角,径自跟上。
李余山忙拉住:“师兄这是做甚?此事已经圆满,你该避嫌。”
叶有深摇头:“小儿抱金,必有歹徒。”
李余山长叹口气:“师兄啊,这条街从头到尾,要管的事两只手都数不尽,你要如何?”
叶有深闭口不言。
话虽如此,叶有深生来便不是信邪的人,一身轻功又实在俊俏。李余山只见眼前一花,再看便连衣角都寻不着,令他不由得几分气急,如鲠在喉,只觉得此人油盐不进,若不是跟着他能吃上饱饭,自己才懒得理会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少爷。
不过少爷身上那能装的袋子倒是个宝贝,哪天要是想逃,可得带上才好……还有神通,叶菩萨耳根子软,慢慢磨下去总能学个一招半式。
李余山摸着下巴,这时也不觉得叶有深性子麻烦了,不过追总归是追不上,要逃也没到时候,便自己在参阳城里转悠,只等叶大善人办完善事。
再说叶有深施展轻功在房檐间腾跃,若无有心人细看,便只像是飘忽不定的白影,一路跟上女子。如他所料,行到小巷中,路旁确有人埋伏,叶有深也不多出手,只用随手捡的石子弹去。埋伏者随即感到手臂酸麻难忍,再看手肘处已是青黑一片,心中且惊且怕,慌神间女子已出巷口,时机尽失,只得打道回府。
叶有深暗地将女子同搬尸男人一路送进房门,正想离开,却听一声惊呼。他顾不得礼数,飞身闯进女子住所,见着丈夫尸体还在地上,男人欺女子无力,将其逼至墙角,眼见着便要夺走铜钱,顺道玷污女子清白。
叶有深怒上心头,鞭腿甩向男人时便没留力。只听得几声脆响,男人手臂与胸口便凹下几块,竟是肋骨与臂骨同时折损,肋骨又反将男人肺部扎穿,瞬息间便吐出一大口血,昏死过去,吓得女子一时连连尖叫。稍缓后又认出叶有深,叫声一滞,呐呐叫道:“恩公。”
叶有深俯身将男人拎起,对着女子点了点头,便就要离去,又瞧女子似乎实在害怕,于是轻声道:“你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吗?”
女子沉默半晌:“恩公可叫我萍娘。”
“萍娘,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萍娘闻言拜倒在地:“恩公与我素昧平生,却能用心至此,萍娘先行谢过,敢问恩公名讳?”
“叶有深。”
“叶公大恩,没齿难忘,本该不再麻烦恩公,但夫君尸首实在不能这样放着,我有心去买一副棺材,不知恩公可否帮忙将尸首与棺材运往城门?”
“这自然没有问题,但不用帮忙搬出去吗?”
“进来城门不开,我先前又没见过恩公这等人才,想来到此是有要事,萍娘如何能为恩公再添事端?况且城门旁常备了板车,若不是门前实在狭小,也不至于还要麻烦恩公。”
叶有深一愣,继而点头:“如此,我处理完这人便在门前等你。”说完,他也不再留,抬脚出了门。
此时天色渐晚,待得叶有深折返萍娘住所,将尸首与一口薄棺材送至城门放上板车后,已然日头西斜。本就是萍水相逢,二人自也无话可叙,叶有深虽忧心萍娘接下来的日子,但更明白无法给予更多帮助,更何况师命在身,长生药下落还需探问,也不多话。
萍娘却开口:“我这一出城,便不再回来,但既在参阳城内住了这么久,也知道些消息,若能帮到恩公,也算好事。我先前是织娘,虽然后来年景不好,没了生意,但也认识些人,其中张老爷家生奴婢说老爷近来被梦魇所扰,想寻能人捉鬼。萍娘多言,恩公若能搭上张老爷这条线,无论要做什么,都该事半功倍。”
叶有深听完,先低头道了句谢,随即又觉出萍娘这话中似乎更多照拂之意,令他想起厚重回忆里的阿姐,不由得恍了下神。
年岁久远,他早记不起阿姐模样,但若还活着,也许与萍娘一般年岁吧。
回过神时,只见暮色浇透城门,满地尘土倒悬入天,群鸦掠过,几句字词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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