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 第四节
程立听罢此言,立时回想前日钓鱼闲谈时说到各自家乡,一时风景名胜,文人雅士,小吃名食比比皆出。然又有一人说道,我的家乡无甚特别,不过来时却有一件令人悚然之案,说是一少年狠心将自己亲生母亲杀害了。另一人露出一脸不屑之色,不等他娓娓道来便说,这算什么悚然,我跟你讲,我们那儿有一年除夕之夜,大雪封路,有一家子惨死家中被人灭门,大年初一被走亲访友的人发现,连尸体都冻僵了。你是没瞧见那场面,真真一个叫人悚然。这时程立抢过来接道,诶,你们有谁可听说鲁荣渔事件?说是一船人相互杀戮,死了二十几人。大副听他这么一说,当下高声谩骂道,你他妈吃多了是吧,没事不好好钓鱼,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什么事件也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这月就数你钓得最少了,还不赶紧地把你那张臭嘴闭起来,废物!听他这么一骂,一时所有渔夫都保持缄默,不再言语。彼时他不曾明了,以为大副向来看他不惯,所以事后亦不曾有些许思索。此时方觉有些人不可随便接近,有些话不可随便言说,有些事物会被当作禁忌而不可提及。
为了让程立尽快掌握鱿钓技巧从而免遭大副责骂,老渔夫分派了一名叫石头的渔夫从旁协助他。石头是个四川的帅小伙儿,为人甚是热心,且有着别人不曾有的坚毅与宁静。有日收工之后,程立来他房间少坐,见那斑驳的墙上挂着一把吉他,便来了兴致问道,这是你的吗?原来你还会弹吉他啊!石头略微动了一下嘴角,把嘴巴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以示回答。晚上钓鱼时程立一面向他请教钓鱼杀鱼技巧,一面又问起了这事。于是石头便和他说起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平事迹。原来他和程立一样,也是高中辍学出来闯荡,亦因此尝尽人间冷暖与悲辛。后来偶然识得一流浪歌手,因自身也甚好音乐,便向他拜师学艺,练得一手好吉他。他见石头自身因素与悟性极高,便将他介绍到一酒吧当驻唱。酒吧老板见他有些才华甚是喜欢,每晚都会安排他独自坐在台上安静地弹着吉他唱着歌谣。那段流光灿若琉璃,让他以为可以摒弃过往就此安生,却不想酒吧的经营一直惨淡。有日在后台老板找到他,问他是否可以改变唱法演奏激情摇滚,从而活跃酒吧氛围,并以此来招揽生意。他自知自己属于那种淡然的歌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此他善意的拒绝了老板的请求。不想没多时日,老板便找来了一支年轻乐队,他们热情奔放,放荡不羁,甚得一群经年累月泡吧的人群的欢喜。每每他们演奏时刻,酒吧便被鼓噪得像要爆炸的热气球,而轮到他登场后,立刻便招来一阵不怀好意地唏嘘。日复一日,老板也不再提及对他的赏识,甚至为了持续热场,有时一整晚他都得不到上场的机会。为此他在酒吧备受冷落,有时候连吧台侍女都要过来对他热嘲冷讽。虽然酒吧老板嘴上并没有说要赶他走,但他明了再这么待下去也只是苟且度日般混事而已,于是便背起了行囊辞了酒吧老板,和他师父一样做了流浪歌者。亦因此,他游荡过许多陌生的城市,欣享过许多陌生的风景,观觑过许多陌生的脸庞,然而,这些颇丰的足迹并没有一处让他有心安的归属感。这世间的势利嘈杂与内心的淡泊静谧有着激盛的矛盾与冲突。于是他便一心想要寻找一个专属的空间,让音乐在阒寂中缓缓流淌,从而使内心有着笃定地舒然绽放。然这种空间亦需要一定的金钱支撑,他数年的漂泊并未有太多积蓄,为此他委曲求全来到此地,同时臆想在茫茫的大海上离群索居,或许能觅得一份安然的独处,却不想凡是有人迹的地方一样逃不开世俗的偏见与纠缠。他淡然地叙述着自己的过往,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最后嗫嚅着向程立问道,你说偌大的世界,为什么就是容不下一首安静的歌?
程立觉得他的问题有些突兀,不知该怎样回答,抑或这问题只是他的自问自话,旁人无需解答。于是他只好借故拿出香烟索然无味地抽着,并且不再言语。毕竟作为一个旁听者,他并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触,亦可以置身度外无需过度思索。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目的,旁人若有兴趣可以一并驰骋或者拿出板凳洞若观火,反之缄默不语不失为明智的支吾。所以,他不需要知道世界是否能容得下一首安静的歌,于是他断然选择了后者。
那日之后石头亦不再提及他的过往,只是按部就班的和他谈及自己的鱿钓经验以及船上有时需要面对的特殊处境。其中最令他惧怕的就是狂风巨浪。毕竟鱿钓船舶无法与万吨巨轮进行比拟,恶劣的风浪弄不好会让船只倾覆沉没,如果没有及时的躲避或救援,人员便会跟随船只一命呜呼葬身海底。那时的程立未曾经历过于恶劣的天气,不免认为石头有些小题大做。他觉得若真如此,怎会还有如此之多的船只在此谋生。却不想在经历之后,才觉得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宛若死里逃生。
大海的脾性素来无人掌控,哪怕是科技迅疾发展的现代社会,亦无法正真做到精确的预测。他仿佛是一位骄蹇跋扈的富家子弟,在他专属的领域里无拘无束,纵情恣睢。他若高兴,便是晴空万里,碧波荡漾;他若愤怒,便是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在程立的记忆里,大海无端的变化,每月都会有所经历。刚上船那会儿,甚是懵懂,到后来更是习惯了便成自然。直到有一次,他才真正领略到石头所说的惧怕。那样的时刻,终身他都不会忘记,并且希望永远都不会再有。
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次风浪来临之前,仍就是个薰风暖日的好天气。那日的清晨,海面还平静得像一面由天地织造的柔滑如荑的绸面,熹微的晨光从远处徐缓地辐射过来,如同沆瀣般润泽一切,不时海面便有了银亮饱满的色泽在欢喜雀跃。几只海豚慵懒地在上面浮沉嬉闹,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船只沉浸在清亮的水里,接收着它们制造的涟漪,发出轻而舒的噼啪咕噜的声响,似是有神灵在耳畔低声絮语。空气里有咸湿的海藻气息,闻之像是有微醺的绿意在体内悸动。天空高洁的云朵下有海鸟在不知疲倦的展翅翱翔,如同离人在奔向自己的故乡。程立拖着整晚劳作而疲倦的身体,无暇顾及过多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吃完早饭便囫囵个儿倒在了床上,待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薄暮。此刻的天空已堆满了不祥的铅云,仿佛有恶灵在其中犯上作乱。夕阳不知何时隐没了旖旎的余晖,整个海面只剩下沉重萧索的黯黑。气温在缓慢下降,气压也跟随着一路下降。船长根据接收的海浪预报,决定抛下海锚稳定船只,然后继续从事作业。渔夫们只得在晚饭后开启灯光准备放线钓鱼。不多时海上便开始泛起薄如轻纱的雨雾,甲板很快被濡湿,渔夫们为防止摔倒谨慎地在上面行走着,如同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企鹅。大副督促着渔夫们抓紧工作,嘴巴里不时发出吼叫与辱骂的声音。
几个小时后,雨雾变得越来越浓厚,在烁亮的灯光下,它们似逃逸的鬼魅,姿态妖冶,形态轻浮。不知何时起了清冷的风,桅杆上原本萎靡的旌旗也跟着无精打采地抖动。黑暗中似是有黑色的潮水在涌动,船只在涌流中左右来回地颠簸。渔夫们一边漫不经心地钓着鱼,一边咒骂着这让人沉郁的天气。
气压依旧在持续下降。冷风越来越紧,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声从桅杆旁迤逦而过。雨雾不知何时消失,转瞬换来的便是掷地有声的雨点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世界。不多时渔夫们便浸透在冰冷的雨水里,一阵阵寒意立时让人哆嗦颤抖。一波又一波的白色浪花欢腾在黑色的涌动上,如同拙劣的舞者在玩狎人们的失魂落魄。船只大幅度的摇晃已经让渔夫们无法再继续作业,大副只好吩咐收拾一切器械。船长根据自己多年的海上经验,觉得这场风浪可能比气象预报的报道要大得多,于是命令大副派人绑扎加固甲板活动物件,并且收起海锚,准备全速向北航行进行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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