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 第五节
一切收拾妥当后,程立脱下身上肮脏且湿透的衣服,浑身冰冷的蜷缩在带着腥臭气味的被窝里,影影绰绰中有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在心底窜动。室内的灯光在摇晃中闪烁不定,如同奄奄一息的小生命,脆弱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一些物件跟随着摇晃发出嘈杂的长短不一且沉闷的声响,宛若鱼龙混杂的夜市正在死气沉沉地开张。圆形的舷窗外是看不真切的幽暗,一切生灵都噤若寒蝉的在这片幽暗中蛰伏。程立举目四望,发现渔夫们都无精打采地倚身在床铺上,谁也没有说话的**,仿佛在虔诚地静待着狂风巨浪来袭。于是他只好舒展着身子,把眼眸投向那倏明乍暗的荧光灯。冥冥之中仿佛有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在那里若隐若现,一时间突如其来的思慕如同这暗夜的波涛在内心起伏澎湃,忧伤与喜悦交汇,落漠与簇拥共存。他一边在心底盘算着时日,一边会心地把苦涩的嘴角微微上扬。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的眼睑越来越沉重,那个身影也愈来愈模糊,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混沌的睡梦中。
他不知自己这样睡了多久,只感觉迷迷糊糊中猛然就被巨大的撞击声给惊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剧烈的摇荡以及相伴而生的稀里哗啦的声响。他倏地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漆黑,一时间不由得心身一紧,感觉自身正沉沦在无边无际的黑洞中,莫名里一股庞大的惶恐油然而生。那惶恐让他立时明了原来自己是如此渺小,且如此迷茫与无助。他稍稍镇了镇神,疑心屏息静静地洞悉着周围的一切,只觉自己正惊悸地躺在窄小的床铺上,且双耳内充斥着窗外一片凄厉的风雨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觉内心踏实了许多。然而,还没等他彻底地松缓下来,倏然又是砰地一声巨响,船只也随即继续剧烈地晃荡,各种活动物件则紧随其后发出阵阵让人烦扰的嘈杂声。他感觉身体在剧烈的摇晃中已无法安然地平躺在床铺上,明显的失重感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从悬崖上坠落了下去又紧接着被人拉了上来。于是他本能地抓住了床铺的边缘,一刻也不敢懈怠。就在这时,公共广播里响起了船长有些慌乱的声音,只听他不停地重复说道,所有人员立即穿好救生衣到驾驶室集合!
房间的荧光灯被人啪地一声打开了,气若游丝地闪烁几下后,才勉强发出忽明忽暗的白光。由于双眼一时无法适应光线,程立仍然卧在床上且眯睎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见房间内有了动静,他才完全睁开了双眼,准备起床穿上救生衣去驾驶室。刹时只见室内一片狼藉,原本挂在墙上和放在桌上的什物此刻统统在地上翻腾着,狭小的房间内一时就像一个废品收集室。程立定睛瞧了瞧,只见自己漱口的杯子正躺在一只肮脏的破鞋上,而杯内的牙刷牙膏已不知去向。他蹙了蹙眉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接着把救生衣穿在了身上,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出了房间。
好容易爬到了驾驶室内,眼前又是一片幽暗。只听见黑暗中有人叫他把门关好,别让灯光照进来影响驾驶室的瞭望。他匆忙转身关好了门,然后仅凭着记忆在黑暗中趔趄行走着,其间像是踩到了什么物品,又碰到什么东西,这才摸索着抓住了室内固定的扶手。略约过了十分钟,双眼才完全适应了黑暗。只见室内有好些人影晃动,一人佝偻着站在舵轮前一声不吭地操纵着船舵,一人趴在驾驶室前台的玻璃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程立双手紧紧地抓着扶手,用以平衡摇晃中的身体。前台的玻璃窗已被雨水和海水洗得通透清明,透过前窗放眼望去,只见低垂的天幕里一片苍茫的黯蓝景象,压得他觉得整个世界会随时颓圮坍陷。黑色的海水里似是有气势磅礴的千军万马在攻城拔寨,从而使海面激荡起一道道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劲风夹杂着雨点在天海间忿恚地咆哮,似是有厉鬼在其中不顾一切的攫取厮杀喧啸。猛然间,他感觉船身一阵激烈地震颤,只见一片白色的浪花砰然一声从船艏蹿了起来瞬间冲上了前桅顶,然后扑面而来,哗啦啦打在驾驶室前面的玻璃上。这时船长在黑暗中大声嚷道,稳住!于是舵手便迅疾地左右转动着舵盘,从而尽可能的稳定住船舶的航向。程立双手牢牢地钳住扶手,用劲稳住自己的身体,只见船头像是要扎进水里,然后又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浪花如同炉火中烧开的沸水在张牙舞爪,而船舶却像一只柔弱的虫豸在其中艰辛地蠕动着,前后起伏,左右摇晃。大量的白色水花夹杂着泡沫从前甲板排山倒海而来,一路横冲直撞,如同决堤的洪流般顷刻便要摧毁一切美好。一种怵目惊心的恐慑顿时便从程立的脚底迅猛地蹿上了脑门,他仿佛看到了船身沉没,而自己在浪涛里垂死挣扎,无法自救,也无人救援,仿佛葬身海底才是他仅有的归宿。他终于知道大自然的力量是多么伟大,而人类正如这随时可能倾覆的船只,渺小,茕独,愚昧,不自量力,脆弱的沧海一粟。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希望这场风浪早点过去,而他要珍惜生命,静待重逢。
风浪持续了整整一天,才缓慢地减弱。船长因为惧怕船只经不起这般的摧残,一直让船员穿上救生衣在驾驶室内等候,若有意外,他准备随时释放救生筏逃生。虽然在那种天气里,哪怕是乘上救生筏生还机会亦十分渺茫。风浪过后,他用充满着血丝的双眼看着这群渔夫,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苍白的脸颊上恒久地保持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慢慢地转身回到房间蒙头大睡。渔夫们因为在摇晃颠簸中煎熬了一天,个个身心疲惫憔悴不堪,有人甚至在风浪里又呕吐得厉害而不得不躺在驾驶室的地板上。程立走出驾驶室,看着狂风巨浪后甲板上留下的满目疮痍,内心伊始对大自然有了与之前不尽相同的领悟和理解。他觉得人应当对世界有敬畏之心,而不是一味的向大自然无穷无尽地需索。而他此后的人生定会对此敬若神明。
如今,这些都已经逝去。那些无所适从的震撼与不堪都将成为记忆里的断简残章,而他即将拔离泥淖,开始他自认为是命脉里的新的征途。天已破晓,曙光在望。他猛地吸了一口香烟,把自己从绵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然后轻盈地把仅剩的烟蒂挥手一弹,让它在空气里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海面。远方的高楼,在波光粼粼中逐渐隐匿。漫天的霞光映衬得心房也五彩斑斓。渔夫们拖着疲倦的身影,开始关闭灯光,收拾渔具,准备加工这一夜的劳动所获。今天是个不眠的日子,因为大舱里已经装满了鱼货,他们要在白日里将这些货物全部转给运输船。匆忙地吃过早饭,便是与货船靠泊,然后穿上笨窳的棉衣,跳入零下二十几度的大舱内,将冻成方块的鱿鱼一块一块堆码在特制的网兜内,再用船吊装入冷藏船舶的货舱。几百吨的鱿鱼一直忙到接近黄昏才全部转载完毕。程立气喘吁吁地从大舱里爬了上来,尨茸的头发上布满了密集的白霜。他慢腾腾地脱掉棉衣,神情倦怠的倚靠在舷边,享受着辛劳后微风里的片刻安宁。老渔夫走过来,递给他一根香烟,说道,运输船给我们捎带了一些生活物资,里面有一个写着你名字的包裹,应该是你家人托公司让他们带来的,现在放在大副那里,你去看看吧。
程立心里咯噔了一下,在讶然的神情中暗自揣想着这不曾预料的意外,隐约里有种不安的小情绪在胸口萦绕,仿佛那是他心仪已久的姑娘在等着他去晤面。他蹑足踱步到大副的房间。大副把一个用胶带细心缠绕的纸箱交到他手上。他看着上面娟秀且熟谙的字迹,内心有种狂野的欣喜在如甘泉般喷涌。他用已经不是很利落的双手拆开了纸箱,里面精心的包裹着一些零食和泡面,还有几条他经常抽的牌子的香烟,最后在其中一个隐藏得恰当好处的位置发现了一封信笺。信笺用透明的塑料纸包扎着,像是寄信人担心它经不起这般的长途跋涉。他迫不及待地撕掉塑料纸,展开信笺,心无旁骛地阅读着。只见信上写道:
立:
一直以来我都想给你写这封信,但不知要从何说起,又担心它最终无法抵达。在咨询一些人并斟酌许久后,终于还是冲动地向你告解。据我片面的了解,海上作业有着常人无从想象的辛劳和孤寂,但又足够洗炼一个人的意志,而这正好是你最缺乏的存在。伊始我以为你会中途放弃,却不想你一直坚韧到如今。这是最值得的庆忭。我相信经过这两年的成长,你已经逐渐完满成你想要的样子。茫漠的大海航行,亦无需再让我成为你的舵盘。愿你在真理的海洋,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鲸路。而我的离场,只是因为与你有着不同的航向。况且我已有了新的归宿。所以,请为自己珍重!
>瑜
夕阳在天际做着最后的喘息,橘黄的光芒渲染在大片的云朵上,旋即有陆离斑驳的色泽在云朵上碎裂。一条渔船在绚烂下孤寂的漂泊着,背光下留给黝黑的海面一道落寞的剪影。程立面无表情的站在船艏,举目眺望着美得如此不真实的情境。微风轻拂他憔悴的脸庞,仿佛要带走他的疲倦与彷徨。这时缓缓的吉他声在微风中静静地流淌着,只听闻石头在不疾不徐地浅吟低唱:
阳光在树上亲吻着炽盛的青春
美好的夙愿在湛蓝的天空碎裂
时间在脩茂的绿意里如此促狭
生命是荼蘼艳丽后的仓惶落魄
懵懂的愚夫啊
请为我采撷那朵悲伤的浮云
他将承载我无处安放的灵魂
随后迁徙到繁庑缥缈的梦境
做一次虚张声势的放肆飞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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