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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朝暮 第二节

夏末的夕阳在晚霞中逐渐沦陷。薄暮的清风在微醺里甚是酣然。

他告诉她,他将前往她所在的疆域,带着他集满心房的思念,与她在摇曳的垂绦荷风中欣然晤面。

她用清淡的口吻对他说,那我来接你吧。

然内心的盼眄早已喧阗得不能自已,像是有只闹钟到了预定时间在不停地欢腾。

依然是绿皮火车。在迟暮里出发,经过一晚便可抵达。因是淡季,车上旅人不多。

徐缓的行进如若耄耋的老人在举杖蹒跚。不经意的颠簸与沉闷的噪声宣告着它年已蹉跎。

渐渐地,大片的黑暗将窗外无形的笼罩。偶有零星的灯火在昏暗中如同萤光般明灭闪烁,仿佛有阵微风便可让它就此消泯无迹可寻。

他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眼前的境况让他甚为不适且极度难安。

和他并排的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旁若无人的脱掉了脏污的皮鞋,把双脚穿过桌底放在对面的座位上,白色的袜子在脚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然他的神情里却透露出餍足的怡然。

走道的另一边是位过了风华岁月的妇人,她俯身用肥腻的右手吃着泡面,而左手也不停歇,正拿着真空包装的速食凤爪,一口泡面一口凤爪津津有味地吃着。身前的桌上堆满了食物的残渣和空了的塑料包装。

妇人的对面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相互依偎着,一边看着手机里的视频,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对方嘴里送着瓜子,偶尔还发出一串把空气都刺破的诡异的笑声。

车厢里时而有孩童奔跑吵闹,时而有列车员推着车子叫卖饮料、水和零食,抑或干脆拿着生活小商品向旅客们毫无顾忌的推销。

浑浊的空气里除了有车厢里的各种气味外,还时不时传来阵阵厕所里的臊秽之气。

他起身前往车厢的连接处,想在那里透透气,却不想总有一两个烟鬼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半梦半醒地吞吐着空虚与寂寞。

当他踏出车站,将车上的情形与她娓娓道来时,她不以为意地咧嘴朝他笑道,天呐,你是有多久没有坐过火车。

快速的发展,让人利欲熏心地一切向钱看齐,其他的都可以抛弃,如此而已。

她在高中时就开始从事各种兼职,因此对某些事物早已司空见惯,而他却蛰伏太久,未曾踏入社会洗涤掉身上浓浓的书生气。

她陪他找了间便宜且简陋的旅馆,将他安顿好后,便依他的意愿在网上寻找临时的工作。很快,一家饭馆答应包吃住让他做大堂里的服务员。

这是座旅游城市,常年有天南地北的人群来此游玩,因此各种美食亦在沿街琳琅满目。他工作的饭馆坐落在运河边上,风景秀丽,游人更甚。每日九时便要到店中清洗桌椅和地板,然后将干净的碗碟摆上台面,等待晌午的客人前来就餐。下午有三小时休息时间,然后便是晚饭时繁忙的劳作。一到周末尤为劳碌,大批的客人会排队在店外等候。

一天下来,整个小腿和脚踵都疼到麻木,脑袋亦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但心里依然欢愉并不觉得辛楚,因为这是座有她的城市。

因饭馆生意极好,他每星期只有一天假期,而且还要避开周末与节假日。

而她每个星期会有两天休息,于是周末的下午她都会乘坐公汽在河畔等待他的到来。

虽然只有短短几小时,但他们却认为那是一星期里最怡然且闲适的流光。

又因时间过短,便不能去很远的地方,运河便成了他们仅有的游园乐地。

他们有时会坐在河边的靠椅上,说着各自身边发生的趣事;有时会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行走,时间差不多了再折返回来。然后他将她先送上公汽,再迅疾奔回饭馆。

沿岸的柳枝在清风中摇漾,宛如少女的袂裾随风舞起。碧绿的水中有船只在飘荡,如若草地的牛马在安谧觅食。舒缓的微澜轻叩堤岸,旋即会有温顺的漩涡迂回逗留。阳光如同细腻的金色丝绒肆意飘洒,浸染在身上便有杜若艳丽的光芒。这姽婳女子将自己倚身其中,让柔弱的发丝在风中舒展,让蹀躞的步伐如同翩跹的蝶舞,让曼丽的身姿在柳枝间随意穿梭。一时间便有巨幅的写意画呈现在他的灵动的眼眸里。那样的时刻,他仿佛沉醉在如梦的幻境,眼睛和嘴角亦有笑意在不经意间恒久流溢。那一刻就算天崩地裂,就算沧海桑田,他都想要日月不再更替,时间就此停歇。

秋日来临。桂子脩茂的枝叶间点缀着繁星般的小花朵,色泽澄黄,香气扑鼻。

她站在树下,嗅着桂花散发的清香,神情里有些许犹豫与不安,嘴巴在翕动间欲说还休。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明就里的忧悒,情急里他一再向她问询,终于她嗫嚅着说,最近上司在疯狂地追求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所属的公司在国内外备受瞩目,只要她努力下去,便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在爱情与事业间她还找不出很好的平衡点。若是放弃这份工作,也许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若继续待下去,又不堪上司的狂轰滥炸,就算是委婉的拒绝,只怕以后的工作便不会有如此得心应手。内心的纠结如若缠绕的丝线,无法剪断,也无法理顺。

他明了她心里的挣扎,但也不愿自己就此轻易退出,更不愿她今后会因此将他埋怨。于是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如果你觉得留下或接受你的上司,以后会有更好的生活或未来,那么我的退出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怨言;若是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将来亦会有明朗的天地和幸福的归宿,那么辞职也未尝不可。我希望我们都能对此做出理智的抉择,亦不会就此而轻易地伤害对方。

在他说完这些话时,她的心头迅疾闪过一丝荫翳,毕竟每个女孩都希望看到心仪的对象对自己激进地争取和挽留,但她依然立马果决地说道,那我辞职!

翌日她便迅速地办理了离职手续,并先将就着在一家小公司担任主管。工作比较轻松,但薪金也很一般。

这段微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内心多大的波澜,也没有造成彼此细微的隔阂。他们依然坚实地走在运河河畔。从大兜路到富义仓,再到胜利街,甚至钱江市场。因为他在饭馆里表现积极,经理了解他们的事情后,特意给他排了一个星期天的休息日。那日他们甚是欢愉,一路走到了刀剪剑博物馆,以及拱宸桥。途中她倏然像发现了宝藏似的喊道,呀,钱!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发现石板路面不知是谁丢了十块钱。他们前后张望,行人匆匆,无人认领。于是他把钱捡了起来,交给她说,那你拿着吧。

她把这十元钱单独放在钱包最里面的带拉链的隔层里,说道,我要把它一直珍藏着,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共同捡到的钱。

他虽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多年以后,当他偶然打开她的钱包,看到最里面的隔层里,独自安静地躺着十元人民币的时候,一时思绪如同滚滚洪流,片刻间酸涩的暖意便在眼眶里决堤。

她说她要一直珍藏着它,于是她真的一直把它珍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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