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问真并不知徐大夫人下定了怎样的决心,只缓缓道:“女儿知道,劳母亲为女儿操心了。十七娘这边有女儿照顾,您尽管放心。您也替我转告祖母,我梳洗一番,换身衣裳便去向祖母问安,请祖母放心。”
徐家大娘子问真自幼被大长公主养在膝下,公主府的天家富贵,滋养灌溉出一株曾经名动京华的惊世牡丹。
如今已过韶龄,意气收减,岁月却在她身上增添了沉淀下来的从容平和。
徐大夫人看着她,目光便不由得柔软,手抬起到半空,又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向下去,到十七娘头上轻轻摸了摸。
她一边为十七娘整理鬓发,一边问徐问真道:“你今日一早便打发人去接明瑞和明苓了?”
“昨日是我骑马回来,不方便带他们,回来后家里又乱,想着还不如叫他们先留在山里安稳。如今事情已差不多稳妥了,也该将他们接回来。”徐问真这会才有些愁,“明瑞胆子小便不必说,苓娘自幼便没离开过我,哪怕胆气再壮也还是个孩子,离了我只怕也不安得很。”
徐明苓与徐明瑞是她双生弟弟徐见素的子女。
徐见素早年尚中宫独女昌寿公主,二人婚后不久,昌寿公主便有了身孕。
结果昌寿公主孕后期入宫时受了惊导致早产,因是双生子又加难产,最终因难产而亡。
两个孩子出生时瘦伶伶的,小猴子一样,好像只有人巴掌大。
徐大夫人忙着操办公主的身后事,徐问真便从山上回到家,照顾两个孩子到满月。
后来两个孩子都立住了,徐见素也无续娶之心,几方商议协调后,决定将这两个孩子交给徐问真抚养。
从那之后,徐问真每年住在城中时间才长起来。
刚出家那三年,她几乎一直都在城外观中。
两个小孩从出生起就在她身边,从巴掌大点的小猴子长到如今能跑能跳、能说会道的样子,对她最依赖亲密,她对他们也格外疼爱。
见她有些担忧,徐大夫人懊恼起来,暗悔自己不该提起此事,便宽慰她道:“你在他们两个身边安排的都是最妥帖不过的人,又是信春带足了护卫去接的人,万无一失了。你将他们撇下这一日,等他们回来,不知要怎么缠着你撒娇呢,你且等着哄他们吧!”
徐问真点点头,无奈叹息道:“自养了他们两个,真不知多操了多少心。”
徐大夫人笑吟吟道:“这是为娘的心。他们两个自幼随你生活,你说是姑母,也与母亲不差什么了。”
她言罢,微微一僵,又极快敛去了,只是注视着女儿温和地笑。
徐问真看着憔悴虚弱的十七娘,有些无奈地随口道:“我只求对得起昌寿吧。……母亲您怎么了?可是累了?”
徐大夫人笑了,“是有些累,但还是先向你祖母回话去,请她老人家安心。”
言罢,又微微弯腰,对昏迷着的十七娘道:“好娘子,从前是大伯母的疏忽,大伯母向你赔罪。你放心,那起子奴婢,伯母和你长姊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神情微冷,掌管留国公府多年,在宗族中也说一不二的掌家宗妇,怎么可能半点脾气都没有?
这回她疏忽害出如此大的差池,是她的过失,可她未往徐问月、十七娘身边安排人,却是因为来时安城那边已将她们身边的人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只能交代园中管事娘子留心,结果……
她看了七夫人一眼,声音平静,“七弟妇,咱们一同去向母亲回话吧。”
七夫人连忙起身,呐呐称是。
人都去了,徐问真坐在十七娘榻前蹙眉半晌,忽然唤:“含霜。”
含霜连忙近前,“娘子?”
“徐问月的生母是七叔母的娘家表妹,我未记错吧?”徐问真回想道。
含霜道:“正是呢。”她打量着徐问真的神情,思忖着道:“您是觉着七夫人如此为徐问月说情,有些不对吗?”
“纵然是娘家表妹,当年因为柳氏借机攀附十叔,祖母犯了好大的不痛快,七叔母也与柳氏翻脸了。”徐问真吩咐道:“查问查问,她们是什么时候又好起来的。”
若单纯只是徐问月入京后,柳氏设法与七叔母缓和了关系,两边按亲戚走动,七夫人怎么会如此坚持为徐问月说情?
虽然七夫人称不上坚持不懈,最终也让徐问月领了处置,可依徐问真对七夫人的了解,以往这种事,她一定半点都不肯沾身,唯恐引起大长公主的不快。
七夫人出身平常,只因七郎君心悦她,百般向父母请求才促成了婚事。
因是高嫁,七夫人在公主跟前一向顺从小心,唯恐使公主不喜,如今竟宁愿冒着触怒公主也坚持为徐问月求情……往日也没见她对徐问月如何疼爱亲近。
她家的女孩们与徐问月也关系平平,怎么这会倒是姨甥情深起来了?
徐问真皱眉思索着,“往日两边都有什么往来……还有,昨天在徐问月事情败露后,是否有人往七叔院里走动了!”
含霜听出她的意思,连忙应下,出去细细安排一番。
凝露在旁守着徐问真,闻言仔细想想,道:“您是怕府中还有那柳氏安排来的人?”
“如今就有要审的头一个。”徐问真肃然道:“将管栖园的柳眉传来,就叫她在外候着,我回过祖母,再来问她。”
栖园是留国公府自家娘子们的居所。
依照旧例,家中所有女孩儿将要入学便会搬入园中与姊妹同住。
一来,要一处学习诗文礼仪;二来,大家庭聚居,兄弟妯娌间难免会有矛盾摩擦,但长辈之间的龃龉最好还是不要影响晚辈的骨肉之情,因而才有此例。
留国公府分东西两路,共有大花园两处,一处在西路祠堂之前、客院之后,家中凡有筵席宴请,多在此处,也称作外花园。
娘子们住的栖园则是家人聚居的东路内院之后的内花园,内花园中有几处精巧院落,屋舍也有百来间,往来亲友或有女孩儿留宿,多留在栖园中,日常能在栖园往来走动的也只有亲友女客。
小郎君们也依此例,不过他们是东路西边的几排房屋围成一个大院,其内隔出数个独立院子,有共同的演武场,院落并未专门取名,只家中人口上称为西苑。
成婚之后,他们自然会在府中另外得到院子一家居住,西苑屋室的密切排布,更多是为了小孩们兄弟间更亲密信任——当然和府邸的地方不够再建出一个栖园也是有关系的。
这么多年,徐问月欺压十七娘,都发生在栖园的院落中。
徐问真自然要问问那专管栖园事务、总揽照看娘子之责的栖园管事娘子,她怎么就让小娘子在她的眼皮底下受了如此的委屈呢?
凝露精神一振:“是!奴婢这就去!”
徐问真又道:“接瑞儿和苓儿的人这会快到山里了吧?”
凝露仔细一算,“可不是么,一早就出去了。您放心,小郎和小娘子身边的人都稳妥,信春更是稳重,一定将两位小主子稳稳当当地带回来。”
“这是他们头一次未随着我走……我该去接他们的。”徐问真还是有些懊恼,两个孩子毕竟太小——他们落地满打满算,也才两年多而已。
但再瞧瞧榻上脸色惨白的十七娘,这也还是个孩子,纵然是明苓明瑞的姑辈,其实只比他们早生一年多而已。
徐问真叹了口气,“咱们这回在家留些日子。”
凝露道:“我们都做好准备了!”
见她斗志勃勃的样子,徐问真才忍不住笑了,“秦妈妈都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啊。”
“不只夫人身边的秦妈妈,殿下身边的牡丹姑姑和锦瑟姑姑也再四嘱咐过我们。”凝露道:“牡丹姑姑说,您虽是家里大娘子,如今有殿下疼,有大郎君和夫人疼,可再之后呢?大郎与您虽要好、小郎君也是您养大的,可您毕竟不是小郎君的母亲。除了血缘、养恩,您在这家里,要有更重的分量,往后才不会有人轻视了您。”
她的娘子自幼便是公主府与国公府最尊贵的小娘子,在家中没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一想到以后娘子有屈居人下,在弟妇、侄妇手下讨生活受委屈的可能,她就心痛得很!
含霜正走进来,闻言对徐问真笑道:“您可不知道,那日一听牡丹姑姑这样说,凝露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徐问真无奈道:“先不说还有祖母、母亲,就说我难道像是会受气的人?”
她的身份、辈分都占理的情况下,她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受气的。无论是未来可能帮助母亲打理家务的其他弟妇,还是明瑞的妻子,都不可能给她气受。
她这辈子需要低的头,早就都低完了。
若当年真入了皇家,或许还要低头熬个几十年,如今在自家,满门长辈撑腰,未来她也是长辈,怎么可能还有受气的地方。
不过祖母与母亲为她如此打算,她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她也有自己的傲气,正如祖母所说,她曾学到一身内能坐镇宫闱、外可抚慰前朝的本领,若从此真就闭门低头,守着天尊像修行念经,扪心自问,她就愿意吗?
当年出家,是祖母为了留住她,不得以想出的法子。她自认不是什么超脱有出世之心的人,闭眼念了几年经,也并没修出什么清净心。
或许她真对不住曾祖父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没能问得大道真谛。她这颗心,还在红尘里。
既然如此,为何不就着长辈给她的路走下去?
她是徐家大娘子,是现在徐家第三代的长姊。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这一辈的老大,这个老大,她要一直当下去。
徐问真为小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等着姊姊回过祖母,回来给你出气。”
而且,手中有权力,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做她想做的事。
徐家因为在先帝、当今两朝站对了队,虽然并非旧煊赫门阀,这些年也风头正盛。她父亲徐缜简在帝心,稳坐尚书令之位,位列当朝宰执第一,徐见素也注定要走仕途,正在外地攒资历。
这个家要往上走,就要一直修理家族这棵大树,剪去多余的、虫蛀的枝干,再浇灌肥料,培养新生的、有力的枝干。
她要来接过这把剪刀,然后,握住它。
谁说徐家这艘大船,掌舵的人,只能有一个?
东上院中,徐虎昶今日向朝中告了假,在家陪伴公主。
佑宁大长公主与他一同饮过参汤,正说起徐十郎夫妇与柳氏,便见徐问真进来,顿时一喜,“真娘快来,饮一盏参鸡汤吧,祖母瞧你都瘦了。”
她拉着徐问真在自己身边坐下,因知道十七娘已有了好转,她心头轻快不少,说起来家常话,“好娘子,这次回家,可得多住些时日了吧?瑞郎和苓娘可接回来了?”
“已使人去接了,还借了祖父的护卫,一定安稳将他们带回来,祖母放心吧。”徐问真笑着答道。
大长公主点点头,又道:“徐问月那边我听了,你处置得很妥当,就让她在家庙中自生自灭吧。那些奴婢你处置得也不错,但还有栖园的管事,也千万不能轻放了。娘子们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生活,园子中一共几个主子?就这样叫十七娘受了如此长时间的欺侮,真是不像话!”
这次的事,她对三个儿媳也憋了一肚子不满,这会看着眉目温和的徐问真,忽又叹了口气,那些不满泄去了。
她叹道:“你母亲也是太忙了。你七叔母是不当事的,她半个帮手都没有。你且将你弟妹们的事先接过来,你母亲说,再将药材上的账目给你?我瞧是极好的。我养大的娘子,做什么事做不成?这点子小事,你拿着先当练手。往后渐渐的,你要多帮你母亲一些。”
徐虎昶在旁未发一言,只静听着,徐问真笑着道:“孙女省得。”
大长公主点点头,又道:“你的几个弟弟,见素、见通你母亲教养得极好,你七叔家的两个,见明也算不错,见新如今还瞧不出来,家里的就算还好吧。可族中的堂弟、堂侄们,也都是徐氏子孙。
有为祸者,人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有能耐的,那更是一家的荣光了,姊妹间也是如此的,所以族学你也要上心些。我前段日子,见了几个远些的小子丫头,这两三代显赫富贵,是将他们惯得有些不像话了。”
她谆谆叮嘱着:“这些事,你与你父亲、母亲商量着来。他们都是久经世事的,心里有筹谋打算,你有韬晦、有能耐,只缺一点经验。凡事多向你父亲母亲学,或者不明白的来问祖母,学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能用一辈子的!做事也不要怕错,如今这点都只是给你练手的,错了咱们改就是,还有长辈们给你兜底了,只管放开手脚,大胆地去干。”
这些话,在徐问真很小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这几年压在肚子里,如今终于又能吐出来,真是浑身轻快,望着亲亲蜜蜜坐在她身边,亭亭雍容如一枝牡丹的孙女,心中真是说不尽的欢喜。
大长公主紧紧握住徐问真的手,喃喃道:“真儿,我的真儿。往后就留在祖母身边吧,勿要再撇下祖母了。”
徐问真眼眶微湿,侧过头去擦了一下,回过身抱住大长公主,“我再不去了,哪都不去了,就守着祖母,咱们永永远远在一处,再不分开了。”
徐虎昶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有千言万语,到底未发一言,等大长公主差不多哭够了,才起身给她递巾帕,“好了,真娘好容易回来,您哭得她也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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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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