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给出的回应有过委婉解释,有过深感抱歉,有过沉默,有过寂静,却从未有过这句“没有错”。
一时间,整个会场都被这句话调动,嗅到腐尸气味的鸦群般转动摄像头。咔嚓,咔嚓,那记者紧追不让:“您认为那名女警没有错,那是否对其进行通报批评的上级有错?”
黑田兵卫匆忙赶到现场,劈头盖脸就被这句提问逼得脸黑。他单手逮过已经惨白的负责人,字词从牙缝挤出:“这种问题,审核怎么通过的?”
“这家媒体我们根本没有通过名单!”负责人连声:“我们已经加急去核对……但是问题已经提出、我们——”
“为什么不是安西发言?”黑田兵卫深呼吸:“中古阳一案是由安西组负责!石川他们只是协助工作……谁换的名单?”
负责人吐露个姓名,黑田立即升起“果不其然”的念头。
他站在原地,深深看向镜头下的安西,和负责人低语几句。
安西斜睨了眼记者胸前名牌。她若有所思,手指慢慢抹开长桌上积灰。
“我觉得问出这个问题的你有错。”安西平静道:“挑起对立矛盾,恶意诱导,你的记者证是怎么考的?”
那记者八风不动,连眼瞳都没转一毫:“您对警方办事效率低下导致的犯罪率奇高是什么看法?”
“这位记者朋友,由于时间原因,我们——”
主持人试图打断他们。可安西像是知道他会因耳麦中指令猛然收声一样,她答:“关于犯罪率增高的原因,警方已经在从前重申过多遍。目前这个趋势在日、美、英三国都有不同程度体现。如果你仍然无理由揣测这是由于日警效率低下导致,我只能怀疑你的报道根本没有经过详实调查,是虚假报道。”
终于开始有其他媒体开始举手。得到安西示意,那人站起身:“所以您认为这和警方的作为完全无关是吗?”
“当然有关。”安西像是听到什么低劣玩笑。她包容地说:“如果没有我们,诸位现在恐怕抽不出空来这儿坐着逼问我们。”
愈多手举起,起初那名记者已经被带离现场。背后终于讨论出答案,主持人当机立断:“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关注。由于时间原因,今天就到此为止……”
说着,他叫人带领安西等人退场。
话筒摔落在地,音响爆发出的杂音瞬时扰乱会场。安西捡起掉落在地的发言稿,直起身时,她恰好越过重重嘈杂,捕捉到一句“毫无亮点”的埋怨。
“安西小姐?”主持人轻声催促。
安西小姐双手撑住长桌。临上场被换下,被人以下流目光臆想,听那记者句句恶意的逼迫,她都可以冷静。此时她依旧冷静,像场未能砸落的风雪。她掰正话筒,响动和杂音重合,极其快速地寂静下来。所有目光汇向她。
安西的目光像团白焰。她字字用力:“此次东京犯罪率升高,对你们来说有丝毫沉痛的意义吗?”
“数字后面牵连的每条人命,如果不是活生生倒在眼前,血淌到脚下,你们只会视为工作机遇吗?恶毒难看的流言蜚语如果不刺向自己,你们也不会感到畏惧与疼痛吗?”
“不需要阻止?”主持人低声询问耳麦那头。
像是思考权衡,大约三五道呼吸,对面说:“不。让她来也可以。”
杂音。安西重新拿起个话筒。她直直逼视摄像机,镜头与她对峙,无数人与她对峙。
“你们受过枪伤吗——贯穿伤。肉和血融化成一团炸开。”
安西千影扫视,没有人配合。她不起波澜,仅仅道:“安西组五十七位警官,每人都有。有三十六位身上超出两处。”
寂静。
“或许这太为难了。”安西眼眸在白炽灯下流动:“能把骨头烤焦的烧伤,切开半边身躯的刀伤。受过吗?”
石川用力压着她的肩,无声催促她离开。
安西甩开他。幅度克制,力度坚决。她更俯身:“这些伤你们不会受,也不用受。因为我们承受了。”
“犯罪率走高,首当其冲的是警方。所有犯罪分子都要打交道的警方。你们的压力有多大,我们只会是百倍,千倍。你们能抱怨,能有埋怨发泄的对象,我们只能承受你们发泄的后果。你们有过睡眠不足三小时就继续高强度工作的经历吗?”
石川仍在试图劝她:“安西警部……”
安西轻瞥他:“连续两个月呢?”
石川蓦然不动了。这正是他的经历。
镜头是漆黑的。安西能从中看到自己身后的一切倒影。他们被置于这片狭小的天地,好像瞬间就能评判整个漫长人生。
她握住话筒。
“我向你们承诺,走进警视厅和警察厅,随便找位警官,身上都会有伤。枪伤刀伤擦伤摔伤……随便哪位都会。甚至不用出门,只在这里的每一位。”安西重复:“每一位。必然带伤。”
警员们眼眶发酸。他们愈发挺直脊背,沉默而用力。
“我们并不希冀夸赞与荣耀,勋章可以是褒奖,不可以是前进的理由。我们的理由永远只有保护。保护你们,保护脚下国土,保护我们的信仰。为此付出一切,我们甘之如饴。”
彩光把长野乌黑脸色照得很清晰。他把那句甘之如饴来回咀嚼几遍,轻轻呼气,瞥眸看身后的爆处班众人。
不少人前些时候就去做事了,能在的都在看。不知道谁低声咕哝:“噫。好肉麻的话。”
寂静被打破:“……明明听起来很帅气啊!”“像什么少年漫主角。”“为了正义和爱!”“不不不,你说这个话更像中二宅男。”“太过分了吧?”“实话伤人啊。”
说笑间,松田侧眸,看向把自己埋下去的山村。他还是青年,又因骨架小而显得瘦弱单薄。
萩原研二的社交课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松田生疏地问:“你怎么看?”
山村闷了片刻,上半身捂着脸折下去。
他喃喃:“听起来好傻。”
松田没有点破他从掌间坠到地面的泪水,山村也只是无声地哭,像终于得到了安慰的孩子。
“不因任何事恐惧,不为任何人憎恶。以自己之良知,履行警察职务,不偏不倚,公平公正。这是承诺。如果我们在践行自己的承诺,请各位也多些宽容。”
佐藤仰头看着那张面孔。她并不哀伤、悲痛或情绪昂扬,就像那日替佐藤整理动手时翻乱的衣领一样平静。佐藤遥遥看着她,手指攥紧S1S mpd的圆徽。
“我听到你帮我和目暮警部争取了,伊达前辈。”她忽然说。
伊达航静静地注视着液晶屏。他笑了笑:“没什么。你很厉害,不该因为那种理由停职。目暮警部也是这么想。”
佐藤的短发飒爽。她回忆着什么般,发丝贴住耳廓。
“那天,警部说要停职。”她低声:“我觉得……委屈。生气。还有害怕。甚至有些绝望。”
她害怕她就止步于此,害怕她辜负了入警宣誓,也害怕她的坚持不值一提。直到今天见宫本,又见过安西。
他们周围还有许多女警,佐藤不知道她们的想法。现在回想,她还是会觉得憋屈,但她已经能认真地告诉伊达航:
“我不害怕了。”
走出会议室时,石川捏着香烟,愣了半晌。直到安西路过,他忽然喊:“安西。”
“安西警部。”他看着转过身的人,低声:“……你之后,会遭到处分吗?”
整个局面绝非上面想看到的,安西在镜头前大肆发表看法,字字都和他们一贯处事相悖。当场没有强硬阻拦,既是出于直播缘故,也是出于黑田兵卫抗下压力。石川再清楚这套运行法则不过,他甚至能想象文书中会以怎样的措辞来对待这件事。他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叫住安西,简直像期待着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答案一样。
什么答案?石川不清楚。
在他的视线中,安西千影淡漠地看向他。这种目光每次都会惹恼他,开始是因为安西没有倨傲,也没有尊敬;后来是因为即使他再口不择言,安西永远都是这样冷淡的,轻飘飘的笑。
“您不是知道吗?”看,她甚至仍在称呼敬语。
石川向后靠。他能看到安西的笑,轻飘飘的,居高临下的,平静的。
“我姓安西啊。”她站得笔直:“他们哪里会因这种事处分我?”
那刻石川觉得自己和安西间的距离无限拉远,他看着安西站在无数镜头前,把他们想说不敢说的话全部摊开。她像场风雪般肆虐,仿佛没有事物能令她有丝毫动容。石川想怨恨她无情,却不得不承认安西这场风雪反而将他们被锁住的一切通通烧烬——她并不无情,否则怎么说出这些话?怎么记得安西组每个人的伤疤?
只是她早已遭遇过。安西家的姓氏,性别的偏见,权力机关的不公。她全都遭遇过。正是因为遭遇过,她才能在此时冷静利用自己痛恨的“安西”头衔,为正在遭遇这些的人发一份声。
石川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再一次笃定了:他反感安西。
不是反感安西家,不是反感女人。只是反感安西千影。他反感她的理所应当,好像全世界都能被她看透掌握。她不吝以最功利冷酷的思维揣测世界,却能不带偏见地记住身旁人所有优劣。就像面玻璃镜,石川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狼狈的。基于这个逻辑,石川相信很少有人全然单纯地喜欢安西。
这就是她的代价。石川心想。
安西接起电话:“绫子。什么事?”
女声含混:“你想知道直播后有多少人骂你吗?”
安西关注的却是另个方面:“你是不是又在喝咖啡?我说了,你必须戒咖啡因!”
“昨晚凌晨我就在替你们加密程序,网络对策恨不得亲手把咖啡送上门。你当初要我做联系人的时候就该考虑公安任务有多重。”
绫子敲击键盘,编码融入,不断删除管制流言传播速度。她重复问:“想知道直播后有多少人骂你吗?”
安西已经走到自己办公室。她看不见外面,因为玻璃上全是黑红两色油漆,只能听见楼下传来的游行动静。她先随手回复连着几封质问她的邮件,平淡道:“能猜到。”
“你猜不到。”绫子说:“程序预设阈值崩溃了两次。我建议你不要上网,最近都不要。”
安西可有可无地应,接着问:“档案室被C销毁的档案,你追查的怎么样?”
“复原是不可能了。但我根据编码和调阅记录空缺以及相关分类三项交叉比对,找到一位相关人。邮箱查看,不谢。”
安西轻笑。绫子总算确认她对直播后的结果并不在意,悄然松气。
“千影姐。”她说:“你为什么要站出来说这些话呢?”
她偏头,看到门外路过的组员总算不再死气沉沉地埋头工作,偶尔闲聊几句,甚至能笑出来。
窗外嘈杂一片,但安西的声音很静。
“因为我能做。”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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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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