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人都会吧?某天觉得自己名字太逊了没光也没电,不像超人也不像天才,暗暗下决心长大后要改名,或在下一代的实践上改良。但他的大脑对这一闪而过念头趾高气昂地嗤:小孩子的幼稚。念头就真的只是一闪而过。
所以他决定逃跑。
其实他不是不喜欢名字,是不喜欢缔造名字的人了。为什么一个从未见过、从未听过,每次都只会在家门口放酸莓蛋糕,和他和妈妈口味都不相符的男人能掌控他的名字,插足他的生活?这不可笑吗?
妈妈为什么会爱那个男人?就是没因为她是妈妈、他是爸爸吗?别搞笑了。他把插销复位后避开监控,轻而易举创造出没人出门的迹象。一边干他一边撇撇嘴:别搞笑了。爸爸也不能那么无礼呀!
但妈妈爱爸爸。
他觉得这才是身为父亲的身份色彩里最鲜明的一笔,因为这个,他可以忍受爸爸给家里带来的变化,忍受爸爸不和他们留下合照,忍受爸爸虎头蛇尾的睡前故事,忍受爸爸喜欢吃酸口还带来一个藏在妈妈肚子里,也喜欢吃酸的妹妹。
唯独让他少吃甜食是他忍不了的——我都退让了那么多,我都那么大度了你还要得寸进尺?他打算先跑半个月,这个时长对于小孩刚刚够,再短了出不来效果,再长了……就该错过给妹妹起名了。
他打算半月后回来。因为他其实想要爸爸表现得再爱他一点别憋着,想要妈妈不再努力缓和他们气氛,想要抱着妹妹,给她做最好吃的酸口蛋糕,想要平常的,幸福的他们一家。
他们没有半月后了。他站在三具残破尸体前发觉。
谈到死亡都想起血,他却知道血外面还裹着横纹肉脂和带弹性的筋,抽骨剥皮掐去声带,人从脸到声再到心肺,连同报纸上夸大其词的哀悼消费一起寂灭。这才叫死。
他放下刻刀哼歌。老男人也没和电影里那样求饶,好似想用沉默留尊严全尸——自己全尸都留不下的人还有这种妄想。呵。他当时的表情或许很挑衅、很可悲?老头居然嘶嘶漏着气来可怜他。
“你把他们毁啦。”像教训。
毁谁呢啊,他真觉得好笑,难道不是你把他们毁了,把我毁了?你哪来的闲情批判我?可是他又觉得这可能是真的,因为他平静得想笑。一边笑,死亡转着圈为『教父』绞刑,连着所谓『家族』一起被挂上十字架。
他拍拍手,给酸莓蛋糕上了根蜡烛。
蛋糕上有血,蜡烛上有血,血里混着污糟糟的分泌物。它们都在酸莓蛋糕上烧啊烧,烧出刺鼻的腥腐气。他忽然没胃口了。欸?复仇不该是最好的佐料吗?怎么我反倒在这刻忍不了这股酸味了?……没得到答案。他揩去手上的血和肉沫,留下蛋糕走了。
如果一个人复仇后没哭没笑,那他的心大概死了吧。他想。
桃乐丝没哭没笑,平静地看着流言在两道程序下不断燃烧,直到空气里连灰都没有的干净。他正在思考——其实不用思考。其实他知道自己多可笑,发泄恨时不彻底,抹去爱时也抹不干净。
所以那老头是在笑这个啊。他屈着手指敲敲手背。
懂了。桃乐丝全都懂了,那老头在笑卧底的儿子变成罪恶本身,笑临死都挡着婴儿车的好人养出了怪物,笑想要复仇的希斯克利夫亲手毁了身上他们的最后痕迹。
这种反差的确挺值得笑的。
可是,桃乐丝把骨头塌进软沙发里:好人一定要生出好人吗?坏人一定要感到自责吗?我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活着就活着,不好也不坏吗?
他转动没骨头似的脑袋朝向门口,果然,保时捷引擎停火后两个黑漆漆的人走进来。桃乐丝一直觉得这点蛮离谱的,黑手党就要穿黑?……倒是没人要求。只是不穿的人大都被琴酒送地狱了。
走进来,琴酒随身拎着的那瓶伏特加开始传声:“喂,桃乐丝,你怎么回事——我可是监管到你的程序痕迹了。你要反叛吗?你知道叛徒什么下场吧?”
桃乐丝虚笑着点头,然后赶在枪口冒烟前举手:“我心软了。我的错,我的错。”
“你还是那么会装……”伏特加把怂字咽回去,他认真地觉得这个字不符合大哥的调性。但他觉得这么放过桃乐丝也不行,装模作样的威胁:“你真不怕死吗?左小腿的教训还没受够?”
“受够了,”桃乐丝答,即使这和组织根本没半分联系,“我知道我会死。可是,人偶尔会失灵。就像我的左小腿一样。”
他们一唱一和的,好像整个场面有多反叛、多僵持。可事实在场两人一狗,是的就连伏特加那条只会跟在伯'莱塔身后汪汪吠的狗都和他一样清楚:他死不了。因为任务已经完成了。顶多是之后何去何从、又或断手断腿的判决。鉴于他的手和舌头还算值钱,大概是右腿吧?
伏特加在他屋里转了圈,不怕被毒死的挑了块海绵蛋糕吃。在桃乐丝眼中,他的墨镜戴着分外憨傻老实:“你到底在想什么?”
“失灵啊。”桃乐丝双手捧着左小腿展览给他。他是故意装听不懂的。
大哥还没说话。伏特加觉得自己明悟到含义了,海绵蛋糕塞吧塞吧咽下肚后他冷笑,好像一个起始符号地逼问:
“你以为偶尔做件善事自己就是善人了吗?”
“你觉得条子会为了你这些毫无意义的软弱让步你的罪刑吗?想想你究竟在西班牙干过什么,要是那太远,想想阿德里安——他追来组织了。明明你的父亲就是卧底,到头来却把另一个卧底逼疯,逼得有家不敢回,只敢留在里世界装疯卖傻。要是你父亲在,恐怕他会首先手刃你吧?”
“我看你脑子也失灵了。你不是一向标榜情感是身外之物,上了称就一文不值,怎么干出这种事。”伏特加略缓和语气,认真地看他:“我们不需要有多余情感的废物,现在,立刻,取消你的程序限制。”
他以为说到这步,桃乐丝能和以前一样聪明的服软装怂。可那小子只是看着琴酒:“Boss,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了。那么给我一点我想要的,好么?……就当作利益交换。”
“桃乐丝,你越来越天真了,”伏特加说:“我们是世界不可分割的阴影,直面死亡的狂徒。你要么做,要么死,懂么?”
琴酒冷眼旁观半晌,终于抬手制止伏特加。烟头被皮靴踩灭。他说:“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够冷静也不够冲动。”
“我只是累了。”他说。
琴酒不屑一顾地嗤笑。
“我知道。”桃乐丝继续说,还是那幅蔫耷耷的模样:“我知道。我不够冷静,没你那样零下低温的血与心肠。Gin,我认罚。”他撑着想要站起来,却正巧碰上义肢失灵,一下又坐回去。琴酒就把他拽起来,俯视时能把人冻伤。
他说:“你和你父亲一样。”
是呀。桃乐丝塌着眼皮,如果他够冷静就不会送那些酸莓蛋糕,如果他够冲动就不会被选成卧底。可是人哭多了就希望笑,笑久了就会想哭……
“Gin,”他出神着问,“你见过的卧底多吧?他们都是什么样的?”
琴酒懒得理他,但更懒得拖着他这滩烂泥走,又点了根烟:“老鼠。”
“老鼠尾巴也有长有短,体温也有低有高吧?嗯?”桃乐丝又去看伏特加:“就像你。你也会在屋里看冲野洋子的重播啊?”
“你有病吧?”伏特加大怒:“我不就呛了你一下吗?”
桃乐丝不管他。他自顾自说:“我的父亲曾为我讲过一个烂俗的睡前故事。故事里的希斯克利夫忘记仇恨,忘记过往,拥有了幸福未来。他大概是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了,却没有预料到我的。”
第二根烟燃尽。琴酒抬步向外走:“今晚你回西班牙。”
西班牙。当年他就是在那儿被乌鸦捞出来的,左小腿也殒命于此地。桃乐丝心知肚明回去后会面临怎样狂风骤雨的报复,眯着狐狸眼笑:“感谢Boss。”
电脑无人机和义肢维修工具。桃乐丝全部家当就这些,临走他看看烤盘里的柠檬挞,没管手机上闪烁的“轩尼诗”通信呼叫,扭头问伏特加:“有火吗?”
很少有人向他借火。伏特加翻了翻递过去。他眼看着桃乐丝从暗层里取出本陈旧泛黄,书封还被血渍糊上厚厚一层的厚书。
火焰咔哒跃起,保时捷365A驶离,几分钟后驶来漆黑卡宴。还没停稳,轩尼诗拿着一个收信器从后座跳下来。
她明明跳得很急,现在却不动了。驾驶位下来一个很是平凡,手腕箍着电子环的女生。
“怎么不进去?”她问。
轩尼诗摇摇头:“没有呼吸。”
“追踪信号显示他的手机就在这儿……”女生说:“先进去看看吧。”
两人走入院,一眼就看见雪地里躺着的那本未烧完的书。梅鹿捡起来拍拍灰:“呼啸山庄。”
轩尼诗从屋里走出,手上抱着盒柠檬挞。梅鹿问:“人呢?”
轩尼诗摇头。
梅鹿看她浑身没什么灰,就问:“自己走的吗?”
轩尼诗点头。
梅鹿把呼啸山庄递给她,继续问:“要我帮忙找吗?”
轩尼诗总算开口了。她说:“我自己找。”一边说,她一边朝嘴里塞了个柠檬挞。
两人走回卡宴,轩尼诗说:“快到时间了。”
汽车发动。梅鹿说:“最近雪莉忙着实验,不需要我去接明美。先送你回去。”
“乌鸦神经元间距离短,突触更多,网络更密集。它们的大脑与体重比约为2.3%,极其接近人类,擅长对比归纳数学推演。但它们无法建立文明……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雪莉收拾实验用具的手停顿。她转身:“因为鸟类没有可以使用工具和火的双手?”
头顶是她友情赞助的毛线帽,男人托着下颌:“我觉得是因为它们学不会欺骗哦。”
这种谜语最无趣了。雪莉撇嘴:“你想说什么?”
萩原苦恼地叹气。又变成这样冷冰冰的样子……他小心地从实验台上下来,没有碰乱女孩的仪器,以平视的姿态温声道:“我是想说,你要有警惕心,志保。”
他的眼眸像在风雪里炉火上涨沸的热羊奶,软软地把志保煮化了,连略弯的脊背都是温暖的。宫野志保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之前情急之下救他的事。
“我们是合作伙伴,”她认真说,“我也有我的选择,我的判断能力。你放心好了。”
萩原说好。知道志保不喜欢别人碰她东西,等着收拾期间,他摸摸脑袋,满脸惨痛地把毛线帽拉下来遮住眼睛:“呜。怎么又成光头了……上次好不容易养长的啊。”
“你还是先担心以后怎么办吧。”
宫野志保起身去开杂物间的窗,风雪使得她动作有些费力:“按照这次的数据,最多四个月,代基里会再次复苏。”
萩原研二大惊失色:“难道记忆也要再丢一次吗?”
“副作用没有意外就不会再发生,你要小心的是其他……我说,萩原先生。”
志保盯着窗外几乎埋在雪里的两颗不同色号脑袋,控制不住冷笑:“……你又随便散播实验室地址了?”她啪嗒甩头瞪着萩原:“你是不是疯了!我说了多少次保密保密保密!”
“只是一个预防手段。小志保别生气嘛。”萩原讪笑着双手合十。
宫野志保被他这种不听劝的性格气得够呛。她倒不会被牵连,可是这种事一旦发现,萩原必死无疑。她恼火地推着实验仪器往外走:“我不管你了。你去死吧。”
她快走出门外时,终于听见窗户那儿有人落地的动静。不可避免的,志保开始猜测究竟是谁能让萩原在这种处境里也如此信任。
想必是和姐姐一样重要的人。她走出门外,对着研究人员面无表情道:“还没结束,五小时内不准进入。否则我不担保下次他能不能从实验台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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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堂堂会面!
虽然我觉得有写出来但还是说:萩原红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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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桃乐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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