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腋下是枪,腰后是刀。
堂然入室的冷风刮着萩原骨头与皮,又去刮他背后的掌中攥出汗的手术刀。他远没有表现给志保那样的平静淡然,记忆倒灌在他脑区留下瘀血,头颅骨和心脏共鸣似的钝痛起来,又旋聚在眼前浓稠的两条色块。他用咳嗽清嗓,或是遮掩紧绷。
“嗨。”萩原故意把眼睛弯弯地笑:“好久不见。”
从他睁眼时就知道自己的洼地何在:他不会演戏。照面间尽数融化了戒备的志保撑在实验台上喊“萩原哥”,白江豚咕噜咕噜吐着泡泡湊过来依偎;小降谷搭枪的手霎时松开,眼眸仿佛由萩原的情态应急响应某个结论,炖出浓郁的信赖、放松与疲惫——如果要说卧底也不会演戏就是谎话了,只能是没有演。那人迫切地想要再把他也包裹进去般上前,唇瓣翕动。
“好久不见,萩原。你记得我吗?”诸伏说。
雪花稀里哗啦扑打,乳胶漆似的堆满玻璃窗。降谷凝固了。萩原终于在诸伏身上收获了“重逢”的实感。他的目光向下移动,又移回来对视:“啊……”他将某个音节吞下去,点头:“现在是恢复记忆了。就在你们刚来之前的实验……先前嘛、忘了不少。所以你们的情报没被暴露。别担心。”
他果然不会演戏。降谷又炖出来担忧、责备、恼怒:“这种无保障无批备无人权的三无实验你也敢掺和,你、你——你太冒险了。”还想怒气冲冲地攻击一句“快死了没”,电视影讯里焦黑的火焰淹没他。他蓦然唇舌被夺走。
诸伏拂去衣褶里絮雪,青黑胡茬纤瘦腰肢,旧卫衣藏不住的手'枪握把。萩原觉得任何的他都比之一年前天翻地覆,唯独眼神;还是那样平和的,仿佛玉被剖开的眼神。他就这样浑然与萩原对视。
“你回来就好。”小诸伏只说。
雪啊风啊的,萩原生吞下去都觉得割人,他撕扯着、分割着,通通排挤那些熟悉部分。然后降谷碎开满地,诸伏却唯独失去了瞳仁,黑黢黢的,仿佛正待窥伺的狐狸之窗。而萩原向里看。
“不用这样、这样柔和对待我,小诸伏,”诸伏纹丝不动,任由萩原手指里刀刃咔哒磕落,“我明白的。我理解的。”
“……你想怀疑我吧?”
降谷炖出奶油色的目光还在萦绕他,那么柔软,那么稠密,是滩萩原不得不挣出的泥沼。现在他不用挣开;泥沼喧嚣了。钻入萩原七窍去问那颗苍白的心:为什么?到底缺了什么?然后心脏扑通跳,回答:有些事不是他们都不提就能略过的。泥沼说:你最清楚我们之前名为信任的基石有多么庞大,足以叠加六月为六年。我们不会怀疑你、你也不认为自己会被怀疑——
但命运、萩原有些自嘲地想:命运抛动他们了。
咔啦。窗户颤动着响。
“未经报备、莫名以真实身份出现于组织的已亡警官,在黑色世界混得风生水起,五十……七。犯下五十七件重案。”萩原视线与诸伏纠缠:“多么,完美的叛徒模板。你们应该怀疑我的。”
乌鸦拉长嗓音粗噶尖叫,哗,哗,它高笑着梳理羽绒。降谷又走上前,不容置喙的,坚定的,甚至带上强硬的:“我搞不懂你怎么回事。但是,萩原,”这声姓名把他们三个揉在一起,“现在来见你就是我们怀疑后的结果。我们是同伴,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我不会怀疑你。”
“你呢,你也决定了吗?”萩原依旧不分给他目光。
诸伏叹气。他也从未想过会演变为如今场面,只能吝啬的把自己剖出一点,坦然道:“我真的很想怀疑你。但最后我依旧觉得,你回来就好了,萩原。”
他想摊开手掌欢迎,甚至拥抱眼前脸颊苍白的男人,仿佛能借此将此地的他们重新咬合成榫与卯。然后诸伏没有动,手腕虚贴腰间;萩原也没有松开握紧手术刀的手。他说:“我没有经过调动,没有告知上级。”
“我知道。”诸伏答。
“换句话说,我不是卧底。”
“我知道。”
萩原感觉心脏刺疼,眼前视角被白炽灯眩晕。他的灵魂附在躯壳上,被晒出斑驳黑曜还不得惨叫,只能褪色地说:“你在被情感掌控。”
诸伏平静道:“如果你真的叛变,哪怕是有那么一点叛变的苗头,我都可以冷静。但你没有,不是吗?那么冷静后的答案也是这个,我们信任你,萩原。”
“我不懂。”降谷握紧拳头:“我不懂。你为什么希望我们怀疑你——”
拥抱、欢呼,庆祝重生。这才是他们该做的。降谷被这句堵在嗓子眼的话烧成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最后也只走了两步就克制着停下。他不明白这个诡异局面究竟是为了什么缺了什么才会形成,但萩原的眼睛使焦急衰弱成恳切:“……实验的缘故?”
萩原摇头。降谷接着说:“那你为什么——景。”他咬着牙转头:“为什么你们要这么说?”
他知道景光能听出他失控的含义,多希望景能在此时解答这段时日来究竟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情绪;然后萩原也告诉他为什么悲伤、为什么恐惧,为什么像抓着浮木般向他们伸手又不愿用力。然而景光避开视线,再一次沉默。
一秒,两秒。降谷看回萩原。
“我希望你退出。”他说。
退出。无非隐姓埋名改换身份,既要面临组织的追杀也要躲避警方的视线,苟且地活,懦弱地活。手术刀在他掌心抿出线细细的血口,萩原被这个假设勒成七零八碎的尸块,他宁愿这只是降谷的气话,然后他分辨得出——小降谷在冷静不过。甚至从没见面时他就在计划这个。
萩原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愤怒。好啊,好、想让我退出是吗?他扯着微笑看向降谷零:“连这种话你都能说出口,难道还没察觉出自己怎么回事吗?还没察觉为什么景光总要把心事避开你吗?”
啪。屏障在他们间的薄膜被刺破了。
雪夜肆虐着涨潮,降谷下意识想要拉住诸伏,改变主意了又想抓住萩原,然而那种怪声怪调的语气刺痛着他,现在他成为那个不愿向浮木伸手的溺水者。潮水里,浮木自顾自漂流:“因为他害怕压垮你啊,小降谷。”
“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紧绷吗?你的保护欲是不是与日俱增?你是不是越来越想为别人撑下一切?你发现什么吞什么,想以此填补自己在血腥和罪孽里被腐蚀的疮口。要是景光这时候袒露,你就会以保护的名字把他也吞进自己里面。就像不停注水的气球,早晚有天带着肺腑里的那些重量粉身碎骨。”
“他怕你碎了,懂么?”
“这和你退出这件事没有联系。”降谷强忍自己去看景光的**,他坚定地要把萩原从这滩烂泥里赶出去:“萩原,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明明可以去做更多你喜欢的事,这里有我们就好了。而且你明知道自己待在这儿多危险,但凡有丝毫马脚暴露,你随时可能去死。没有任何接头人给你准备后路。”
萩原丝毫没被他说动,听完只确认般问:“所以我说服不了你咯?”
“是。”降谷冷道:“除非你给我我拒绝不了的理由。”
次氯酸酵母或是什么他分辨不出的成分构成这间实验室的独特消毒气味。降谷零有种被泡在冰柜里的感觉,而眼前的萩原研二就是尸体。尸体屈起手指敲敲额门:“因为这里。”
“不知道你们查到哪儿,但这应该算机密吧?雪莉。那位实验组的……宝石,她主手了组织最重要的实验项目。APTX系列,全称是Appointing Toxin,靶向毒素。目前还是这个作用,不,宝石小姐哪里会被大材小用?它的开发目标不是当毒药,而是逆转时间,起死回生。”
萩原斜靠在实验台边,姿态令人想为他配卷香烟。此时他倒是与野格相像了,唇瓣猩红若鸦眸:“‘我们是上帝也是恶魔;我们要逆转时间的洪流,令死人重焕新生。’这种比毁灭世界稍切实点的天方夜谭,却是他们,至少在实验组的每个人都认为可以实现的。”
手术刀的铁锈蔓延到指腹。萩原接着说:“我在另一组APAT系列受罪。从现阶段来看似乎是一款新型麻醉剂,Appointing Anesthesia……谁知道作用是什么,我负责当小白鼠。他们同时对我使用了代基里,二型、三型,都有我负责试验,副作用从情感倒错到记忆混乱,那个萩原,那位野格,就是二型代基里后的造物。岩井仁判断这个副作用是永久性后,组织将我放出牢笼。算是变废为宝?可惜——他没想到我会攀上雪莉。哈。”
萩原并不真诚地弯起嘴角笑。他手指捋过额发:“总之,我算是成功了。这些情报你们找机会上报,而我,我脑区里的药物连雪莉都无法担保成功,如今就是个会随时切换的不定时炸弹,退出了也无法好好过,还不如变废为宝呢。”
他自认前后拼接天衣无缝:雪莉的确解决不了这整整三种药物;他的确无法稳定保持自己的存在;也的确他无法在退出后正常地活。萩原自己都要信了,却被降谷刹那拆穿:“你撒谎。”
……?哈?为什么会、小降谷作弊吗?萩原钉在原地直视那道身影,寒光在掌心摇晃。降谷零没有看穿他的伎俩,没有观察他的神情,只是根据逻辑指出:“如果你真的会随时切换回野格,反而更应该彻底的切断自己与组织的联系,因为你绝对不想暴露我们。”
原来是这样。萩原闭上眼睛。他有些酸涩:原来是降谷笃定他对同期的感情。这感情同样辐射到降谷身上,开口慢了慢,轻了轻。
“……到底是为什么?”
他往外吐着肺腑,不再关注什么退不退出,只关心萩原本身,裸'露赤忱又小心翼翼,在萩原的避而不谈里强行塞回去,难过得有点憋屈。萩原几番心软想张口告诉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的闭上。最后只说:“我不会退出。”
这家伙油盐不进。降谷零终于想起被他和松田两头驴支配的恐惧,有种无依无靠的茫然感,而后被自己强行驱散。几秒后,降谷冷静道:“我们有三张票。”
第三张票——诸伏景光。他从开始就那样复杂地注视萩原,复杂到平静。
“我支持零。”他说:“萩原,对于你,或许退出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也这么觉得?”萩原笑了笑。
他带着点讽刺意味,仿佛在说“你也能这么说吗”,情态略显恶劣。诸伏却能看穿他其后的苍白似的,他狼狈的假面、欺骗,通通能被景光剥露,只留下掌中紧握的手术刀。萩原觉得脑中瘀血未散的记忆开始卷土重来。
景光那么平静,平静得温和:“研二,你是我见过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想什么的人。所以接下来的问题不可以回答我不知道,好吗?”
他终于动了。一步步走近,越过零,直到萩原身前。景光身上弥漫的风和雪在屋内烤化,留下淡淡的,熟悉的皂角气味。他们在洗衣房里呼啦呼啦笑,天南海北地聊,没营养话题接连不断,而萩原蜷缩在洗衣机里被抽打搅混,从朦胧的小窗仰视他们。他开始觉得酸得不成人形,然后景光低声地,镇定地戳穿他:“……你在恐惧自己吗?”
啪嗒。手术刀摔落。
萩原听见自己虚弱地说: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他重复:“我逼死了我自己的同僚,枪口里都是鲜血,蹲下身,从脑浆里翻找着眼珠、遗骸……我犯罪了。我被他们的命捧着活下来,如果这时候逃跑,我算什么?他们算什么?”
所以他逃避,他希望被怀疑,他要通过被刺击的疼痛来疏解自己闷到喘不过气的胸膛。萩原蜷着脊背,双手捂着脸颊。景光用力掰开他的手,使萩原暴露在空气中。“这不是逃跑。”他迫使萩原看向自己:“你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我相信你没有心理干预也能成功,那成功的代价是什么?我只问你,萩原,你是以真实身份暴露在组织眼中的叛徒,过去三百六十五天里大可抽空去见叔叔阿姨,见千速姐,见班长。你有吗?——或者说,你敢吗?”
萩原感到眼泪在剧烈涌出,哪怕仅仅是几个姓名都能撕破他。声音愈发加速,雷轰般脾打他,他的世界豁然逆反过来:“真的这样下去,你还能做警察吗?”
“不用问我!”萩原猛地抓住诸伏,泪水使他眼眸锐得可怕:“你无非想用这些话逼我退出,无非你想诱使我扩大内心的逃避。那你呢诸伏?你说你信任我,为什么又要这么做!”
他松手:“……我不会退出。我有我自己的选择,小诸伏。从一年前开始我就算是个死人,什么我都不怕失去了。我不会退出。”
从始至终诸伏都平静。
“那么,”他说,“松田呢?”
整整十五年的七本厚相册如雪般纷飞着埋没他们,从那天诸伏在千速家翻阅到的第一刻起就把那份心意袒露无疑。他们在昏暗中看见的数万相纸化为纸蝶扑扇翅膀,微笑的生气的,模糊的清晰的,通通翩跹着揭露这场长达十五年的情愫。萩原的呼吸停滞了,他意识到诸伏在指什么。然后他看见诸伏举起的手机里,属于松田阵平的心理干预档案文件。
诸伏终于隐隐透露出悲伤:“你要让他再接受一次挚友的死亡吗?”
那时降谷看着萩原手背上的青紫针孔,忽然觉得疲倦。
命运在狞笑着戏弄他们,宛如魔方、骰子或硬币。降谷想要在旋转中歇歇脚,却只能朝命运大笑:你赢了。但我也没输。然后接着旋转。
他们没输,却也没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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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审查就发布了,第一卷完毕。
后续会进行第二卷的细纲整理以及第一卷重修,更新时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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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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