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潮生费力地挣扎。
枪声......呼喊声......不,听不见了,土制的手雷一炸下来就掀起一片尘土,脑子好像被什么大力地敲了一下,涨得发疼,耳边只有一圈一圈嗡嗡的蜂鸣声。在这样特殊的、真空般的寂静中,他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大喊:
“向前!向前!再向前推进!”
不!不能再向前了......他费劲地想让自己的大脑恢复运作。再这样下去......
他勉强直起身想要发出号令,但怎么也喊不出声。先后撤,后撤啊!他绝望地嘶吼着。
但他发不出声音。只有远处那个喊声,一声一声渐大,如雷鸣,如号角:“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他突然惊醒。涣散的瞳孔,满身汗湿透。徐潮生抬起手遮住双眼,挡住前夜忘关了的刺眼的灯光。
徐潮生稳步走进政府大厅。
前几天他刚刚因为保护一批货物有功被晋升为队长,因为干练、精准的枪法和沉默寡言讨人喜欢的沉稳性格,在同级的几个队长中俨然成为了主心骨。
就算是有功劳也不会晋级地这么快,所有人心中亦是了然,这个才来了几个月的徐潮生是很受上面喜欢的。
从大厅到三楼最里面,他已经走得熟门熟路,但今儿是第一次走进办公室。这几日街上仍在戒严,他不时遇到一个纠着血肉模糊的所谓“南党”,把人带到后头监狱里的士官,戴的都是国防部的胸章。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不轻不重均匀的三声。
“进来吧。”
国防部部长室和它的主人一样,处处显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细致来。柜子里一排排的文件排得整齐,用小锁一个个锁上了。外间的会客沙发是日本的牌子,崭新的样子,看上去换得很勤。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几盆不知名的植物,绿葱葱的,滴着水。徐潮生出神地盯了一会。
“我经常在外面跑,不常用办公室。而且平日也有佣人打扫。”不紧不慢声音从后面传来。“很久不见了,潮生。”
徐潮生转过头。
一切恍如昨日。徐潮生屏住了呼吸,他们分别的十一年好像悄悄地溜走了。他们真的有过争吵吗?
刘汛还是那一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模样,懒洋洋地仰面倒在椅子上,好像马上就要一跃而起勾住自己的肩膀,喊自己出去喝酒。
军校的围墙从来拦不住他们,他们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往上爬,翻过去......
‘科哒’一声,徐潮生回过神来。还是有不同的。以前惯常穿的马甲和西装换成了黑色的军服,手里把玩着的也不再是一支笔或者一本《中华青年》杂志,而是一把柯尔特手枪。
徐潮生勉强收定心神,点点头。“是很久不见了,刘汛。我想,已经有十年了吧。”
“不。”刘汛仔细地擦拭着那把手枪,像对情人一样专注细致地摩挲它,从枪柄,到保险,到枪口,最后擦到扳机。“从民国十六年到现在,民国二十七年,已经有十一年了。”他把枪扔进抽屉站起身来,“已经有十一年这么久了,潮生。你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这么......”
“这么无趣?”徐潮生随口接道,“你也没有什么变化。”
“是的!”刘汛失笑,“这么无趣的板板正正,他们是怎么说的?‘永远折不断的剑’,徐潮生。”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出来,在唇齿间流转过,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让徐潮生感到一些不自在。
今天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自在,刘汛和从前太像了,像到他几乎没法把他当做一个敌人来欺骗,来伤害。
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拿着斧头去砍下自己的脚,他怎么能伤害自己的兄弟?
“我也不像你们骂的那样,是有三头六臂的恶鬼,对不对?”他走近徐潮生,带着清楚明晰的恶意:“那么,我们忠心耿耿的徐潮生,一心报国的徐潮生,是怎么想到要转投所谓的伪政府的呢?”
徐潮生抬眼看向刘汛。其实他是比刘汛高的,但这一瞬间对面的人散发出的气场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这是多年爬摸滚打、手上沾了无数鲜血才洗出来的气场,组织成员、南北战场战士、无辜学生们的鲜血——徐潮生有完美的措辞可以应对眼下的状况,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再次试图张口时他惊觉自己的停顿已然太久,久到会露出破绽。但刘汛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终于排演好了的台词:
“我看过文档了。因为和上级决策出现分歧导致手下的整个团被日军歼灭,最后被降职为普通士兵了,是么?”
刘汛拎出腰带上扎着的一串钥匙打开柜门,抽出其中的一本文档,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哗啦啦地翻。“我们徐潮生还是这么耿直。难道不晓得听指挥么?”
“当时的情况......”徐潮生张口欲言,又摇摇头。“我才是对的,到最后责任还要我来背......可怜我手下那么多兄弟!”
他握紧了拳头,很悲痛的模样:“这样的战略错误我不能容忍,南边已经是蛇鼠一团,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了。”
“所以气不过,干脆就转投了敌军?”
“我也是——刘汛,不要忘了,我也是有军人的骄傲的。”
刘汛定定地看着他,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有信。徐潮生只希望自己的表现足以混淆视听。毕竟那场战役是真的,他和上级决策的不一是真的,758团的好小伙子们零落的尸体也是真的。成败在此一举。
“我知道了。”刘汛绕过他坐回座位上。“以后你就负责我的人身安全,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冷笑一声,“我想你做个副官应该不成问题,况且底下的人也报告了说你枪法很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三号下午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滚吧。”
徐潮生没有生气,点点头,向他敬了个礼,“刘部长。”就往外走去。
“潮生。”
徐潮生回过头,看到刘汛拧着眉毛,有点懊恼也有点惊讶,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叫住了自己。看到徐潮生探究的眼神,他慌里慌张地在乱糟糟的文件堆里翻来翻去,翻出一个烟盒,从里头摸出了一支烟点上。
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像青色的纱帐笼罩住他。借着这支香烟,刘汛好像找到了一点依靠,重又仰倒在椅子上。他的面容隐藏在烟雾里,徐潮生看不真切。
沉默了一会,他挥了挥手,很疲惫的样子:“不要叫我刘部长了。在私底下,没有人的时候,你可以像以前那样。”
徐潮生点了点头,且应下了。然而心里想的却是,他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私底下呢?
自己和他谈起旧情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杀了。刘汛却还不知道,他还当他们会有什么‘私底下’。
想到这,徐潮生的心仿佛也震了一下。
徐潮生替他带上办公室的门。门框边上贴了铁牌子,“国防部部长室”六个字闪动着冰冷的光。徐潮生的皮靴踏在木质的地板上,有力的一声一声,和周围擦肩而过的人一样,已经是北方军队常用的款式了。
他听着这样的一声一声,不同于在铺了地毯的办公室里那样的悄无声息,后背沁出一片潮汗。
然而心跳还是那样有力的一声一声,难堪地跳动着,叫他不能忽视那些他以为早已经忘了的东西。
这样就算过关了。他定了定神,压下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需要为高弈打好掩护,再借着刘汛的力量和那一位碰上头。刘汛或许会有怀疑,但他也知道自己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
如果真的因为和上级意见不一而引发了这么大的军事失误,自己转投敌军投奔旧友是很正常的,至少找不出什么大的破绽。但他心里仍涌动着一股不确定。
刘汛松口得太轻易、太突然了,保不齐日后会有什么岔子。
他想起刘汛最后点燃的那根烟。老皇牌的细烟,北方特供,高级军官中常见的。这烟劲头很大,碰上了就很难戒,常常被用来麻醉精神,缓解压力。
刘汛以前是从来不抽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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