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雾接到姜蝶死讯时,也是一个雨天。
天地间满是肃杀的冷,她站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大厅,手边晃着流光溢彩的低甜度樱桃起泡,接通了陌生号码。
满目是喧嚣。
热闹的、繁华的、盛大的,与她无关的。
她安静地听着电话那端对少女后事的交代,没有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只是冷漠地宣判了一个人的死亡。
在此之前,她从未预想过,庄澄曾经面临的事情,会在她的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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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八月,暴雨摧城。
密匝雨线袭击全景天窗,周雾抬着眼,懒散地仰躺,她伸着手指,虚空中沿着不断坠落的水线画圈。
上次复诊,钟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在第二疗程中的懈怠。
周雾转着小巧精致的三阶魔方,六面选用不同的六色宝石打磨镶嵌,她花了一点时间打乱再复原,WCA的世界纪录似乎是三秒左右,这个成绩后来被日本的机器人超越。
“小雾,你需要认真听我说话。”钟医生沉下声音:“没发现吗?你的状态不对劲……你过于沉迷任何戛然而止的事物,封总说你的小马死了。”
怎么会?周雾无聊地想,突如其来的暴雨、升上半空的烟火,巨大的水幕鱼缸、发生车祸的十字路口预热的周年庆活动,五光十色的彩带飘落——
一个被迫按下暂停键的夜晚。
她微笑着看向钟医生,如果一定要给她的无病呻吟找到原因,那么,也许,应该,可能。
一切的一切,
归之于,姜蝶的死亡。
意外总是措手不及的来袭,那晚她正参加一场纸醉金迷的party,大家纵情声色地大笑,踩着彼此的脚尖旋转,灯光洒落在每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上,泛着不真实的透明。
所有人都沉浸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中,忽地“啪”一声,有人拉下电闸,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黑暗鲜血淋漓地朝她张开獠牙倒竖的大口,周雾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室内气温冷得像冰。
她单穿抽褶吊带,奶白色系带挂不住肩,锁骨三指以下的位置,刺着一只美丽绚烂的玫瑰水晶眼蝶。
这个位置的皮肤很薄,银色针头穿透肌理,精准凶狠地留下痕迹。
记不清疼痛,脑海胡乱地浮现曾经读过的文字,舞鞋里的碎玻璃和刀片,被锁在女厕所时的绝望,以及逼仄储物室里,那扇看不见月光的横栅窗口。
她自虐般,翻来覆去想了整七个小时,直到这场漫长的凌迟酷刑结束。
悬在柜上的手机嗡嗡震动,她侧眸一眼,纤细脖颈绷出青色的筋,这个姿势,让胸口蝴蝶愈发清晰,蝶翼栩栩,纤毫毕现。
周雾翻过身,长发散乱地垂到腰窝,女孩子的腰极薄极细,盈盈一段雪白,热裤下的露肤度极高,细白小腿回勾交错。
她伸手捞过床边一本装帧精美的线装书。
两指并拢的厚度,上面用潦草英文记录了部分诗人的诗歌。
“复仇的最佳方式……是不择手段。”
少女声线如老式电影的旁白,英式发音,声线泠泠如泉,极其动听。
一首冷门到无人问津的诗歌。
作者是位郁郁不得志的北欧人,这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本诗集。
周雾旅经昏天黑地的冰雪小镇时,随手从墙角灰蒙蒙的书架中抽出来,以5欧元的价格将其不远万里地带回国。
“让仇敌死于贪得无厌。”
“让他们死于原形毕露。”
“复仇的果实,如此美妙。”
落在英文的目光很轻,她眯眼审量片刻,索然无味地丢开。
周雾单手摁住床沿,美女蛇似地探起身,细白手指够到桌面一支粉金细柄打火机。
床脚散着一沓白色废纸,她草草地拢了下,打火机甩开一簇冷蓝色光焰,捱上干燥纸页,恰好烧过“周雾”二字。
因为出生在一个雾气深重的冬夜,所以沿用了季节的单字。
周雾。
总比周冬或周夜好听。
她漫不经心地扬着眉,浅色瞳孔泛开明红色的火光。
不过几秒,她的名字已然化作簌簌跌落的灰烬,而她的二寸证件照,影印版中长相精致的少女,那双从始至终的冷淡眼睛,逐渐扭曲为一团狰狞的铅灰色块。
热意烫上来,周雾松手,燃火纸堆沉入窗台边的废弃鱼缸。
火遇水则灭,她垂眸,手指贴着玻璃,房间温度打得太低,指腹下的玻璃竟然微微结霜,冷意钻心。
看了许久,而后伸进一整条手臂,缓慢地搅动鱼缸。
没有造景,也没有昂贵难养的观赏鱼。
只有她烧掉的名字,照片,还有满缸沉底的标本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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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小姐在吗?太太有话要对您说。”
周雾没应声,她随手抽了几张软巾,从上臂捋到指尖,待水迹消失,她折身开门,习惯性扬起甜美微笑。
暑夏临近尾声,南城接连暴雨,气温骤降,而她吊带热裤,仿佛仍在热带夏天。
老钱阶级出身的独生女,其实未有太多感受雨水沉郁腥潮的时刻,空调中散发的淡淡清香,亦是出自某条暂未公开的私订香水线。
没走电梯,掌心搭着扶手下楼,这栋别墅已有年头,在金钱的照料下,仍旧高贵典雅,每块地砖比灵魂洁净。
视线自上而下,周雾看见她的母亲交叠双腿,尖锐细跟斜斜地支着地面,露出一小片价值不菲的猩红底。
封文清女士电话不停,她用眼神示意周雾,周雾微微点头,径直走到一侧。
全屋净水系统有序运行,周雾取下一只玻璃杯,出水温度调得略低。
她含了一口,平静地看向母亲。在三言两语的精简回复中,她猜测下个月将有一出珠宝展,对方似乎想问封文清女士借一套高定珠宝。
唉,无聊的对话。
她再次慢吞吞抿了小半口温水,封文清女士终于结束了这桩生意。
“Krystallos,我等下要飞波恩,明天你去那个……?”
封文清女士顿了顿,疑惑的目光包裹在她斜飞的黑色眼线里。
周雾转了脚步,整个人站在母亲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里,仍是方才那种虚假但非常妥帖的笑容。
“凛城。”
玻璃杯还在手里,她用手举过前额,借着头顶光线交错的吊灯,玻璃杯底沉淀着波纹荡漾的水晶碎光。
水晶,她的名字。
她侧着身,色泽黑亮的长发用一个镶满了红宝石的抓夹松松拢在脑后,少女脖颈秀美,肤色雪白,瞳孔颜色浅淡。
并不大相似的。
她与血缘联结的母亲,其实更像是世俗意义上的陌生人。她们不了解彼此,时间有限,周雾也不觉得封文清女士愿意花时间了解她的女儿。
封文清点头,绘着鸽血红的五指利落地向下一挥。
这是周雾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动作。
代表闭嘴,停止,以及我明白了。
握在手里的电话再次震动,封文清扫一眼,目光纡尊降贵地在周雾脸上停留一秒,高金医美量身定做的眉心不耐蹙起。
“我现在就要走,Krystallos,自己照顾好自己。”
“好的妈妈。”
周雾歪着头,手指卷着精心护理的发梢,唇边漾着薄薄的笑。
车道停着一辆晶灰色的加长林肯,周雾送她到门口,暴雨裹着寒风愈下愈烈,摧枯拉朽的架势,恨不得夷平整个南城。
车门自动滑开,司机撑着宽沿伞接上女主人,封文清抬腕看表,她穿一身端庄大气的香家秋款,她生周雾的年纪较晚,胜在舍得花钱,那张用金钱堆砌出来的脸蛋,比当下都市白领的年轻女孩还要艳光四射。
封文清信奉钱财开路的道理,对她而言,能用金钱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情。
很可惜。
就算再有钱,也救不了一只雪夜里陨落的蝴蝶。
“妈妈。”
周雾轻声开口,她问:“蝴蝶能在寒冷的地方生存吗?”
封女士像听见什么笑话,那张紧致到没有任何皱纹的脸蛋慢慢浮现古怪讥笑。
“你还小吗?需要我陪你一起看动物世界?”
周雾笑容弧度不变分寸,道歉的声调同样:“对不起,妈妈。”
尾灯闪烁,转瞬消失在茫茫雨夜。
周雾茫然地站了会,直到身后的管家提醒她:“小姐,雨大,您回屋吧。”
她醒神,笑了笑。
回到房间,再提不起一点精力,周雾直直把自己掼到床上。
关于转学这件事,周雾言简意赅地说服了封文清和周秉郡。
作为父母,他们称得上无可挑剔的失职。
但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对周雾又总是纵容般的有求必应。
因此没有过多询问,视讯中模样清晰的母亲,微微嘲讽的神情中又带着一种奇怪的洞若观火。
自从确定离开,周雾和交情甚好的小姐妹做了道别。
其中一位房产大亨千金哭得昏天黑地,防水睫毛膏晕成三天不睡觉的黑眼圈,周雾将封文清的虚伪做派学了十成十,她温柔地给千金抹眼泪,轻言细语地安慰。
闻言千金哭得更是惨烈,毫不夸张,如丧考妣。
“可是你去的那什么破地方!我刚刚查过了,天啊我的baby,那个地方连飞机场都没有!”
千金紧紧握着周雾的手,觉得她根本是去渡劫。
没办法,周雾的告别会一连开了十几场,为了表示自己说不上是什么歉意的歉意,她给每个女同学准备了一只山茶花的当季新款,男同学则是潮牌高定。
出生在有钱人家的小孩回礼实在夸张,离开那天,周雾不得不让陈伯开两辆车来接她。
吊着各种奢侈logo的手提袋和礼盒乱七八糟地占据后备箱,就像一排埋葬青春的无主坟墓。
周雾合上行李箱,她赤着脚,踝骨伶仃,环着一条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红绳。
这是姜蝶送她的礼物。
美其名曰可以挡灾辟邪,哄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花费大价钱购买,其实统一来自某个以批发闻名的城市,成本价绝不超过三元钱。
但她戴了很多年。
有一回无缘无故地断掉了,庄澄兴高采烈地哄她丢掉。
周雾只是问他借了打火机,重新接上断口。
淡蓝色的LV老花复古行李箱被她踢到一旁,周雾绕开横七竖八的杂物,走到窗台。
飘窗大开,密匝水雾扑面而来,她屈膝而坐,手肘斜搭着窗户边缘。
八月底九月初,南城昼夜温差极大。
她还穿那身聊胜于无的轻薄吊带,手臂后颈的皮肤比珍珠还嫩,透着迷糊的亮。
冷落许久的手机终于被她想起,庄澄call了她七个语音,视讯接通,屏幕映出她冷淡的脸。
庄澄那边是白天,一种令她觉得麻烦的热闹。
他换了个站位,阳光过曝到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他雪白的牙,满脸明媚的笑。
“Dolores,你到底来不来纽约?缺了你好无聊。”
“没有空。”她疑惑:“你打算什么时候叫对我的名字?”
“别人都叫你的英文名,我偏要不一样。”庄澄凑近屏幕,浅栗色的额发被风吹起,他的眉形有点女孩子气,露齿笑时有一颗尖锐洁白的小虎牙:“baby,我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你觉得?”她不是第一次回答类似的问题:“不是所有人都会陪着你胡闹。”
庄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明情绪,眼底沉着的黑色物质和明朗天气反差,他晃了一下镜头,重新入镜时依旧是那副招牌笑脸:“我以为这是赎罪。”
周雾没听清他的话,庄澄被人从后面搭了一下肩膀,一个顶着满头乱糟糟金毛的混血男孩和她打招呼:“hi,你是庄的未婚妻,我在他平板上见过你。”
她淡声:“是吗?我以为他的平板封面是他的鱼缸。”
庄澄把金毛友人的脑袋拍走,鼻尖皱着,出了细微的汗,他抹一把脸,眼神亮晶晶的,莫名兴奋:“什么鱼,我早就不养了,以后也不会养。”
“baby,baby doll。”他没正经,拖腔拉调地撒娇:“来陪陪我吧,求你了,我真不能没有你。”
深蓝色的玻璃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周雾挪开目光,暴雨中的夜色透着一种空洞的奢靡,城市灯火仿佛罩进玻璃里:“没有我,你会死吗?”
“当然!来吧来吧,我让我的私人飞机去接你。”
庄澄表情夸张,却没有丝毫畸变。
他的五官和谐到近乎诡异的漂亮,一个男孩子生成这样,有着妖孽般的美丽,但他名字里又有澄,所以两个人被凑在一起开没有文化的玩笑,总说澄与雾,般配。
“……”静了一静,周雾真情实感地问:“不要说无聊话,私人飞机我没有吗?”
庄澄哈哈大笑,说不是:“别想太多了,来找我吧,我一直在等你。”
周雾垂眸,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没有。庄澄回头朗朗地应了声金毛友人,再低头时,通话已经被她单方面地掐断。
庄澄原地站了会儿,过长的眼睫毛密密地盖着,屏幕熄灭又因为通知亮起,他咬着牙,口腔肌肉用力地绷紧。
几秒,他随意拨了下刘海,若无其事地迎上对话中心。
就像没发生过任何。
他们之间。
周雾把手机扔开,一件件地剥去外衣。
扭曲不清的镜面,笔触诡艳的蝴蝶,扑扇翅膀,企图飞向不会到来的黎明。
她双手交叠,下颌抵着手背,眸光淡淡地注视灯火通明的远方。
这个角度,看不见众生芸芸。
道路拥堵,红色尾灯连绵成海,蜿蜒到视线尽头。
她想起之前问封文清的问题。
蝴蝶无法在寒冷的地方生存。
偏偏凛城太冷。
十二月,大雪弥漫。
好久不见。[让我康康]
几年前就在草稿箱的故事,想写很久很久。
终于。小雾和纪潮的故事。在7月伊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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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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