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城三中,秋季开学后一周。
原先十一班的班主任休了半年产假,接任的是一位教物理的男老师。
性子过于和善温柔,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软弱,这位临危受命的羊姓老师,喜提同学充满爱意和嘲讽的“小羊老师”。
将周雾领到笃行楼教师办公室的人正是羊英旗。
他个子不高,身形偏瘦,质感廉价的蓝色衬衫规规矩矩地扎在皮带里。
这条皮带或许用了很多年,周雾跟在他身后,发现强力胶黏连的痕迹。
小羊老师是二十几年前的高考状元,地方小,状元的含金量也低。
原本有留在大城市就业的机会,但他一毕业,毅然决然地回到凛城这个只有鸟蛋小的地方,当一个每月只有3500元、目前拖家带口住在49平米安居房的小城老师。
“周雾同学,这里就是教师办公室,十一班就在楼下,你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可以直接下来找老师。”
周雾扮起好学生向来得心应手,她微微地笑,真挚道:“谢谢羊老师。”
羊英旗送她到门口,抬手看时间。
手表是90年代常见的钢链表,镜面花得一塌糊涂,他眯起眼,才能看清时间。
他念叨了一句什么,周雾没注意听。
但从他手上抱着的试卷和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来猜,大概是这次考试的成绩不理想。
凛城三中不如一中或附中,这所中学,好学生寥寥无几,升本率更是低到令人咂舌。
周雾身边并非没有按部就班走常规高考路线的小孩,但更多的,都是国际私校毕业,每年要大价钱购□□秋季制式校服,闲暇时讨论高尔夫或马术。
走神间,狭小如同储物室的办公室近在眼前。
她拨开垂在颊边的发,抬手,斑驳老旧的门敲了三声。
“老师好。”
窗户紧闭导致气味奇怪的房间,每张办公桌堆着高高低低的教辅资料和试卷,她扫一圈,目光定在左上角立着【教导主任】金色铭牌的桌子上。
“我是周雾,今天来报道。”
听到她声音,办公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抬头看了眼。
从凛城三中转学到一中或附中的学生不少,可是转进来的,不夸张地讲,几乎没有。
更何况,她从教育资源优先倾斜的南城转过来。
古怪的转校生。
年轻老师心底咕哝:可能是问题小孩。
周雾径直走到教导主任桌前,教导主任正翻看周雾的档案,他单指推了推边缘泛着油光的眼镜,从书山卷海里抬起头。
“周雾同学,欢迎你来到三中。”教导主任看着她,女学生乖巧甜美,安静垂眸聆听,他扭开保温杯,喝了一口,顿了会儿才说:“关于你的档案,老师已经看过了,三中虽然不如你之前的学校,老师希望你在这里也能有所收获。”
“我会的,老师。”
教导主任顺手把几页纸装回档案袋,搁在桌子一角,老旧镜面后的双眼注视着周雾,问:“周雾同学,方便问一下,你在高考前转学的决心?”
办公室悄悄地竖起几双耳朵。
事先预料过的问题,答案不难,漂亮说辞信手拈来。
然而周雾沉默许久,唇角的笑容淡着,过了片刻,她说:“……其实我,很喜欢凛城。听说这里的酸杏很好吃。”
酸杏?好吃?这是什么跟什么。
教导主任全然想不到是这个问题,也愣了愣,随后摇头失笑:“好吧,好吧。没关系,这是你的私事,老师不会多加探听。不过,周雾同学,凛城并不盛产酸杏,如果有机会,推荐你试一试当地农户种的圣女果,再过几个月就到季节。味道很好,也便宜。”
“谢谢老师,我会尝试的。”她点头,指尖点着教导主任手边堆叠成山的试卷:“老师,这是十一班的试卷吗?我刚好要报道,让我送过去吧。”
“好。你知道十一班怎么走吗?”
周雾弯腰抱起试卷,目光在第一张卷子上的名字停了片刻。
那双漂亮乖巧的浅色眼瞳闪了闪。
苏霓。
高三十一班。
“记得。谢谢老师,我先下楼。”
周雾转身出了门,她记得小羊老师说过的话,十一班在教师办公室的直下一层楼。
台阶很脏,想必清扫时敷衍多过认真。
老式的破纹风格,猪肝红的颜色,与赏心悦目毫无关系。
周雾踩过一阶,心想自己竟然能在凛城看见和某国际艺术节的抽象作品同样的风格。
空气里静悄悄地,脚步声叠着脚步,合拍地像是同一个人。
神思不属地走了几步,纪潮刚好上楼。
三中指甲盖大小的地方,今天高三十一班会来一个转校生,早在早餐五分钟的时间内以各种版本迅速传遍每一个犄角旮旯。
各式各样的说法,其中不乏离谱与添油加醋的荒诞,但有个关键信息没人误传。
新来的转校生,她,非常、非常、非常地漂亮。
而且,非常、非常、非常地有钱。
报道时豪车接送,虽认不得准确车型,但银光闪闪的三角立标格外瞩目,而那个仿佛电影节红毯优雅下车的少女,更是与周围灰白的墙、枯败的树、死气沉沉的高中生格格不入。
各类版本添油加醋地涌入学校,有说是某贪官的独生女,送来这儿避避风头;有说是某二代的小情人,为了不被棒打鸳鸯故以出此下策;有说是金丝雀、水晶蝶,需要依附男人生存的柔弱菟丝花……那辆奔驰便是最好的证明。
闲言碎语不堪入耳,纪潮轻轻拧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竟然对她如此恶意。
他把长袖校服塞到课桌里,打探消息的先锋兵嗓门洪亮,一溜儿烟跑回来,扶着后门气喘吁吁地立定报告:看见新同学了!哇塞那他妈长得跟天仙一样,比苏霓还靓……诶诶诶别打我,就是转来咱们班的!”
班上闹得不可开交,纪潮单手掐着后脖颈,左右松了松酸疼筋骨,他绕过几排桌子从前门离开,前排的苏霓仰着小巧下巴,轻蔑讥讽地“哼”了一声。
纪律委员头疼地看着这个不服管教的叛逆分子:“哎纪潮!纪潮你去哪?马上响铃上早修了!”
小插曲不如安静补觉来得重要,纪潮长腿一跨,懒懒地踩上台阶。
视线死角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纪潮避犹不及,和她撞到一起。
肩膀擦着肩膀对撞的瞬间,他闻到一种极为森冷清寒的气息。
那种冷仿佛是一根看不见的针,尖锐地刺进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皱起眉。
味道陌生,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眼神稍抬,香风缱绻的女孩子不设防地踉跄一步,半边肩抵上斑驳墙壁,她怀中抱着一沓试卷,纷乱地散了满地。
电影慢放桥段,试卷如羽毛降落,少女容颜逐渐清晰。
眼底没有意外之色,她冷冷地抬眸,一双漂亮如猫的眼睛闪着微愠和审视,极有压迫地落在纪潮身上。
然后,那种冷淡伴着厌恶的目光,忽地消失。
她轻缓地眨了下眼睫,唇边竟然泛出一个非常浅、转瞬即逝的笑。
纪潮站在低她一级的台阶,睡眠不足带来一张没有血色的唇。
晦涩光影模糊地勾勒少年轮廓,他的五官很深,眉眼卓然气质清隽,和背调中的证件照别无二致。
黑发,冷白皮。
他看起来和照片一样。
贫穷、局促,阴沉、寡言。
非要说不同……倒是现在难以掩饰的不耐和厌烦更加新鲜。
空气郁热,一场雨欲落不落,气氛足够紧绷僵硬,此时早修的上课铃绵延不绝,他们在这长达30秒的尖锐铃声中彼此沉默。
周雾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挑眉。
她昨晚降落在凛城附近县级市的机场,一早报道,暂未有领校服。
一身私服,铅灰色oversize绑带牛仔外套,没有显著牌子标签。内搭白色上衣,应该是棉质材料,观感细腻。
纪潮草草扫了一眼,不奇怪。
三中牛鬼蛇神扎堆而生,穿什么上学都有,每周校门轮值的风纪委员基本只有一个站桩作用。
他的脸上是烦不胜烦的表情,昨夜睡不好,一宿儿噩梦,梦里一把鲜血淋漓的菜刀,不够锋利,剁上骨头时卷了刃,声音是钝的,嗡嗡地响,像家里那台半死不活的青果绿铁风扇。
名义上的父亲倒在血泊中,绝望又愤怒地睁着眼……只有一只眼睛。
因为另一只,滚落到缺了一腿儿的沙发底下,家里溜进来的流浪猫伸着爪子,像是玩一枚玻璃弹珠。
而他的母亲,身上血迹斑斑,她洗干净手,笑着问候了刚刚下晚修的他,将已经凉透了、坨在一起的面条重新热过一遍。
鲜血淋漓的噩梦和眼前少女逐渐重叠,时间流向正轨。
周雾歪头,这个动作显出少女愈发纤薄透明的锁骨。
他呆了下,迅速地转开眼,手指插入后脑柔软黑发,似乎是疲倦至极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吐出。
换气,换气,溺水时狼狈不堪向死而生地换气。
洗到边缘透明的夏季T恤勾勒他笔直但略微消瘦的身形,喉结随着吞咽起伏,脖颈几次紧起青筋。
纪潮将失态归结于不分场合的旧日回忆,噩梦带来的惊悸如绵延持久的余震,他往左侧身,打算绕开她继续往上。
周雾抬手挽过耳边长发,不轻不重地跟着往旁一移。
少年眉心蹙起。
眼神恹恹地垂着,局限地打量她那双价格不菲的运动鞋。
往右,她也毫无预兆地移动,目光中伸入一只白到炫光的手,有戴手表,银色指针滴答向前,无声无息地跳了一格。
女生连声音都是冷冷的,落在耳边意外好听:“同学,帮帮我。”
.
自然没有回音。
纪潮在罗马街长大,这条只有巴掌大的街道取了个极其响亮的名字,其实下水道比晾晒宽松内衣裤的电线杆子还要多。
谁都乞求一双援手,可临到头来,那些莫须有的指责只如雪片般纷飞进他的人生。
她凭什么高高在上呢?
难道就因为她多站了一个台阶。
他几分恼火地抬起眼,周雾有一双冰雪般冷漠而美丽的眼睛……那真是美丽非常,漂亮非常。
她没有被拒绝的恼怒,也没有请求落空的尴尬,只是微微睁大了双眼,仿佛带着深深的不解和困惑。
也许三秒钟。
纪潮败下阵来,亲自蹲身,没好气又臭表情地将地面试卷胡乱地拢到一起。
周雾缓缓地眨了下眼睫。
有一张试卷飘得位置古怪,离她很近,离他很远。
周雾俯身捡起,耳廓抿着的黑发悠悠地荡下来,携着一缕浅淡香风。
她伸直手,纤细白皙的手指一抚,盖住了姓名栏两个字。
纪潮正面反面乱放一通,堆堆叠叠地码齐后交给她。
然而却先看见女孩子莹润透明的肩头。
空落落的外套从肩前滑落,少女肤色象牙般细腻洁白。
——原来内搭不是T恤,而是吊带。
以及,
皮肤之上,一只璀璨的、昂贵的、仿佛振翅欲飞的粉色蝴蝶。
刺青太真太真,他愕然地看着,失了本就为数不多的礼貌。
周雾捏着试卷页脚,轻盈地抖了抖,心不在焉地吹了口气。
姗姗来迟的回视,女孩子有一双琥珀瞳孔,瞳仁很大,眼尾走势天生无辜地向下。不怎么媚,但很清纯,眼皮是由浅入深的小开扇,睫毛密长卷翘,勾勒小片若隐若现的阴影。
和她身上嚣张乖戾的刺青不同,她有一张相当古典小巧的鹅蛋脸。眼型非常好看,有一些上世纪港风美人的特征,如果眯着眼笑起来,不会给人投机取巧的谄媚,反而娇矜如玫瑰。
一上一下,他无来由地觉得眼睛刺痛。
隔着一步之差的距离,周雾沉静地站起身,淡淡地想:这就是纪潮。
这就是留在姜蝶日记里的男生。
刚升高一那会儿,纪潮顶着这张好像永远睡不醒的冷脸,在整个凛城大杀四方,他眼珠很黑,一点儿凝固的墨,皮肤又很白,不染发,不烫发,是青春校园电影青睐的男二号形象。
头两年,纪潮被无数如狼似虎的学姐学妹面对面围堵。
她们笑得花娇柳艳,涂着五元店里售卖的廉价指甲油的手指,往他别着铭牌的胸口一戳,声音腻得令他头皮发麻:
“哎同学,留个联系方式再走啊?”
少年黑漆漆的眼珠没有高兴,锋利单薄的唇线紧抿,先说“请让一让”,再补上一句“挡着我的路了”。
这种情况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她们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挑逗和觊觎,变得恶心和厌弃。
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变得频繁和深刻,时至今日,纪潮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有一个女孩以“偶遇”、“相撞”等老套情节接近他,是因为他这张脸的缘故。
纪潮无所谓地勾了勾嘴角,试卷一股儿地拍到她怀里。
突然空降的转校生暂时没有了解闲言碎语的渠道,她把试卷折痕抚平,将自己手边的那张落单试卷叠到最上面,仔细耐心地捋好边角。
“可以了吗?”
脸色依旧很差,眉心蓄着睡眠不足的烦躁,他掀了掀青白色的眼皮。
她的外套仍然滑到手肘,似乎没有提起来的意思。
于是那只凝定不动的蝴蝶暴露在风雨欲来的晦暗天光里,翅膀流丽,栩栩如生。
他慢慢地,这才认真看她。
纪潮的母亲,在没有“发疯”以前,曾是凛城远近闻名的美人。但她的美,是天生的,清贫的,花期很短的美,人不到三十岁,早被生活蹉跎得早生华发,面容憔悴。
然而眼前这位,明显不属于这类型。
富贵中养大的娇花,未必没有抵御风雨的能力。
贫瘠土壤难以滋养艳丽的花朵,这样的女孩,爱与金钱得到完整具象。
楼道天窗渡下一束模糊光亮,女孩子的侧脸泛开冰晶质地的透明感,她安静地抬起眼,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谢谢。”干净剔透的目光停在他胸口,淡声:“……纪潮同学。”
三中统一发放的名片,敷衍至极但异常帅气的证件照,还有他的名字。
周雾伸手撩了下长发,指弯曲起,勾到耳后,清透如雪的肤色,融入乌漆黑沉的发里。
冷风穿堂而入,黑色发丝飞舞,暴露在郁热空气中的小巧耳垂,横贯一枚森冷的黑色骨钉。
逆十字星的造型,很丧,也很煞。
心跳陡然失速般加快,却不是因为荷尔蒙或肾上腺素的激生,而是单纯地感知到危险。
他哽住滞涩喉咙。
周雾仿若无知无觉,大方地笑:“同学,你撞了人,怎么不说抱歉?”
纪潮收回视线,手背草草地揉过眼尾。
“对不起。”少年嗓音低冷,全无诚意。
光线倏忽黯淡,在一片毛玻璃般的晦涩光影里,遥远苍穹风起云涌,酝酿一场暴雨。
周雾收回视线,楼梯口很窄,她理所应当地拦着他的路。
“我是周雾。”她说:“以后是你的同班同学。”
原来她就是那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转校生。
纪潮皱眉:“所以你的英文名叫Friday?”
周雾怔了下,随后明丽地弯起眼尾:“哦不,当然不。这算刻板印象?”
她气定神闲地站着,指弯抵着秀气鼻尖,两秒后敛去笑意。
“我的英文名不重要,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Friday。”
看不出来是学渣的模样。
纪潮冷冷地想,点头的弧度浅到几乎看不出。
周雾不介意他的嘲讽,她略微想了下,体贴地避让一侧位置:“你要上天台吗?”
纪潮一瞬抿了唇,依旧不说话。
“下雨了。”她慢慢地笑起来:“凛城是个多雨的城市?”
纪潮眉心的不耐愈发蹙深,他支起一指,无语地揉着眉心。
“和你有关系?”
早修已经开始。
半死不活的朗读声时断时续。
“没有。”周雾如实回答,她顿了下,轻声:“你带伞了吗?”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且完全理不清她脑回路的问题。
纪潮两指扯着自己领口,突如其来的暴雨令空气压抑沉闷。
“究竟有什么事?”
周雾轻轻耸肩,细白指端翻着试卷。
找到苏霓那张,她吹开页面拂落的细灰,重新放到最上面。
“有事,但不急于一时。”
她微微一笑:“回见了,纪潮同学。今天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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