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地下城”这个名字不同的是，地下城实际上并非一座城市，而更像一处精装过的地下洞穴，错综复杂的通道足以迷晕任何一个闯入者。
他们照明也不用点灯，而是依靠洞穴顶部生长的发光菌子，地下城称之为“灯菌”。无数菌子的光汇合在一起，像一条流淌的光河，指引着行走者前进的方向。
陈寸站在第一个岔路口：“第一个通向拓荒者公会的总部，第二个通向公正救济会第一层分部，第三个通向交易集市。第一层的交易集市一般都是拓荒者买卖从焦土挖掘到的东西，所以我们都喊它‘拓荒者集市’。”
他表现得像是个尽职尽责的向导，率先走向了他所说的“第一个岔路”，一行人又走向了最左边的洞口。
时孟和萧子啼任劳任怨地拖着断手男，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通道里没有遇到其他人，但被监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谭如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用衣服挡住了单随的大半张面孔，又抬起头，仔细打量起发光的洞穴顶部。监视感就来源于此。
眼睛——隐蔽的眼睛在灯菌的伞盖背后，监视着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不论他是原住民，还是外来者。
无端的，谭如今想起，她曾听人形容过地下城，说“那是一片黏腻而阴湿的泥沼”。
当时，她以为对方是在隐晦地鄙夷地下城居民是一群泥巴怪物；现在，她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只是单纯地描述自己的感觉，毕竟，就算是在魔巢，也不会有一双躲在背后的眼睛无时无刻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无数眼睛在灯菌的遮掩下游走，仿佛阴影里窥伺的毒蛇。
谭如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自己前面的陈寸。
这些地下城居民的抗毒性很高，这个时候，陈寸走起路来已经虎虎生风，半点儿都看不出他半天前又缺氧又中毒的虚弱神色；后面的断手男的伤口也愈合得格外快，被枪打出的断口没一会儿就不再流血，难怪单随提醒她该出手时不要犹豫，出手越狠越好。
面对这帮身体素质不似常人的地下城居民，要是下手轻了，岂不是一点威慑作用都起不到？
谭如今不知道的是，她的观念已经被单随的理念先入为主，彻底被带偏了。
单随讲究的是纯粹的暴力压制，这套理念契合魔巢弱肉强食的社会秩序，却不能同样套用在地下城里。
事实上，在陈寸的眼里，这位尚不知名姓的恩人谦逊又狠辣，有着荒野猎人的果断，又有着游荡者的神秘。她做着救人的好事，却仍然让人在接近她时感到颤栗，就好像回到了被异界怪物盯上的那一瞬间，心底下意识地就涌上了些微畏怯。
他想：为了不惊吓到他们，她甚至选择了开枪这种平凡又普通的手法来让讨厌的家伙闭嘴……明明在焦土，可供折磨人的方法不在少数。
恩人啊恩人，太善良可是会吃亏的啊。
*
齐方岚很少吃亏。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吃过的最大的亏是被顶替掉了获得进化的名额，在今天之后，她会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一个异界怪物戏耍，发誓要让这个连人类都不是的东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该死的，闭嘴！”齐方岚喊道。
她的同伴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没说话。”
齐方岚：“嘁——”
拓荒者公会的大厅里，来往的拓荒者都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怒气冲冲的进化者，以免一不小心，就成为了被用于发泄情绪的倒霉鬼。
要知道，地下城区域的进化者大多归属于公正救济会，而公正救济会又是地下城的最高管理机构。谁会没事去招惹公正救济会的成员呢？
齐方岚周围的真空地带太明显，以至于谭如今一进入拓荒者公会，就意识到了，她必然就是陈寸嘴里的“队长”。
齐方岚同样注意到了谁是自己正在等待的目标。
“怎么这么久？见鬼，你们是去异界怪物的肠胃里旅游了吗？”她大步走来，两侧的拓荒者忙不迭挤在一起，硬生生为她空出一条可以直走的空间。“人呢？就这么一点？那个受伤的为什么还要带过来？怎么，还想我给他报销医疗费？”
谭如今看着拓荒者们的表现，不禁想起了自己还在魔巢的时候。在超自然力量下保护好自己可是魔巢居民的生存本能。
断手男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此时挣扎着叫了一声：“进化者大人，大——唔。”
时孟和萧子啼一左一右地捂住了他的嘴。
他们同样不知道谭如今执意到上此人的用意，只是做不到前脚欠了人家恩情，后脚就翻脸不认人，这才捏着鼻子带上了断手男这个累赘。断手男就是那个刚愎自用又没有能力的备选队长，他们其实都宁愿把他丢在焦土上自生自灭。
他们猜测不到谭如今的想法很简单。
陈寸等人认为谭如今的每一个决定必然别有深意，可实际上，她只是出于纯朴的打工人观念，把救下陈寸一行人看作了自己入职面试的一部分，能多带一个，就能给自己的面试成绩多加一分。
反正也不用她出力，那么，带上断手男，何乐而不为呢？
齐方岚的视线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了谭如今身上：“是你把他们带回来的？”
谭如今愣了一下，才点点头。
齐方岚追问：“你是进化者？”
谭如今飞快适应了她的谈话……不，是面试风格，再次点头：“是的，你需要测试一下吗？我能从异界怪物身上吸取能量。”
最好不要测试，毕竟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冒牌进化者，你看起来一拳就能把我打趴下。谭如今默默地在心里补充。
至于她编造的异能……她不怕暴露，因为异能本就千奇百怪，异能只针对某一目标生效并不能说明什么。
陈寸则想到，难怪恩人解决异界怪物这么轻松，不需要激烈打斗，原来是异能就与之有关。
如果谭如今知道他的想法，会默默反驳：不，不是轻松解决，她只是避开了位于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的食物链上游的异界怪物。
人是要有取舍的，塑造一个神秘且有实力的形象有助于她更好地融入地下城，要是她太贪心面试加分，跑去直面她根本解决不了的异界怪物，那不就会让人看出她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花架子？
弱者是什么待遇，在魔巢生活了十八年的谭如今可是深有体会。
齐方岚：“只是异界怪物？”
谭如今：“只是异界怪物。”
“有兴趣加入公正救济会吗？”齐方岚说，“我的队伍正缺少同伴。”
谭如今的第一感觉是，地下城的考核都很草率，不过，她想到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没人能一直在监视下伪装下去。
“还有——”齐方岚又说，“如果你想要在地下城安稳地生活下去，最好不要带着一颗异界怪物的头颅张扬乱跑，哪怕它是你重要的战利品。我的建议是，按捺住你炫耀的心态。”
谭如今问：“会有麻烦？”
齐方岚肯定：“会有麻烦。”
谭如今：“麻烦不会因为一个异界怪物变多，也不会因为少了它而变少。”
齐方岚挑了挑眉：“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于是没再多说，径直掠过陈寸等人，回头喊上她的同伴，自顾自地离开了。
等到齐方岚走了，陈寸才凑到谭如今身边，小声问：“恩人，那后面那个家伙……”
“你叫我……飞鸟吧。”谭如今随口编了一个不走心的假名，“随便你们安排，他对我没用了。”
陈寸喏喏：“啊、哦，好的，飞鸟大人。”
谭如今先是往外走了两步，继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你们这儿包住宿么？”
陈寸：“……啊？”
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回道：“公正救济会会给成员提供住宿……”
谭如今打断他：“换一个。”
陈寸琢磨着她的意思，犹豫一会儿，迟疑地问：“如果您放心的话，可以和我……”
“可以。”谭如今一锤定音，“走吧。”
*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陈寸迷茫又困惑。
作为一个正常的地下城居民——这里的“正常”是指，他从小听着魔巢的诡异传闻长大，对魔巢的认知已经几近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了——他应当对魔巢居民敬而远之，而不是大大咧咧地把人带回家，把自己的身份从“被救者”变为“房东”。
而且，陈寸还有一种微妙的错觉：他似乎被赖上了。
飞鸟打定主意要跟着他……怎么回事？难道他要命不久矣了吗？也许魔巢居民都有一种特殊能力，可以看出别人的死期？……不对，这不就是异能了么？
陈寸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谭如今悠然自得地跟在他后面。
他不知道的是，谭如今之所以认定他这个平淡无奇的地下城居民，是因为她的天赋——变异后获得的天赋，很显然来自异界怪物——告诉她了一些信息。
在她遇到的所有地下城居民当中，只有陈寸和齐方岚带给她抵触的感觉，类似于闻到了令人反胃的食物气味，不仅食欲全无，而且想把“食物”砸得稀烂。联想一下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的食谱，个中差异的真相不言而喻。
在整座地下城里，约莫不少居民都是会活动会思考的尸体。不，准确来说，他们的“思考”也要打个问号。
谭如今必须非常、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才能压下高昂的食欲，不让自己扑到那些人身上大快朵颐。
而陈寸身上散发的气味，能帮助她快速冷静下来……无他，任谁在想吃饭的时候，面前摆着一块恶臭的代谢物，都会从饱胀的食欲里抢救出自己的脑子。
老天啊，谭如今绝望地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把粑粑当成珍宝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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