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今怀揣着纠结的心事——主要是对自己品味的批判——成为了一名生活在地下城的租客。
陈寸住在地下城第三层，用他的话说，第三到第六层是都属于生活区，只是有钱的住下面，没钱的住上面。他自己就是“没钱的”。
好在，他虽然自嘲是个穷光蛋，住所却不像谭如今曾经的蜂巢那样逼仄。
谭如今站在十几平米的屋子里，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用挤在两平米的小窝里，每天睡觉就像躺在棺材里，一分一秒地数着自己的死期。
谁都不知道意外会在何时降临，魔巢里的普通人总是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家，然后更快地想起来，这时候的她想必已经是魔巢系统里的死人了，没人会让一个死人还贷款。
哈，这大概是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
“那么，飞鸟大人，我就在隔壁。您随时可以喊我。”
陈寸关上了门。
谭如今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在确认没有监视的眼睛后，她才关紧门窗，坐到卧室的床边。这间屋子是一室一厅，单随在客厅，被她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下面垫着一块软垫。
（“等我先了解一下情况。”谭如今前一句说得比较含糊，不过下一句的承诺说得铿锵有力，“放心，我肯定会保护好你的。”
鉴于她目前的状态，或许这句话换成“我不会对你产生食欲”会更好些。
说来也怪，在地下城这个巨大的餐桌里，她对陈寸感到反胃，跟紧他就像是攥紧可以治疗自己暴饮暴食的特效药，唯独面对单随，她既不产生食欲，也不觉得恶心，只有一种介于忽视和不感兴趣之间的感觉。至少，她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是因为她牙口不好，抱着一颗脑袋啃不下嘴。
单随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期待你的好消息。】
谭如今于是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无面人皮……拟态鬼丝……”
谭如今喃喃。
对于身体上出现的异样，早在她清醒过来之初，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肢体不协调还可以用诈尸来解释，可体重莫名其妙变轻呢？视野里出现了奇怪的事物呢？还有诡异又反常的食欲呢？难道她身上的一系列变化，都可以用“诈尸后遗症”来简简单单地解释吗？
——出于未知原因，她变异了，变成了一个异界怪物。
看样子还是个混血。假如异界怪物群体也有“混血”的概念的话。
谭如今摸了摸自己的胸腹，在她没有有意控制这块皮肉发力的情况下，胸腹的皮肤立马就凹陷下去，就好像她的身体里没有骨架和血肉，只在表面糊了一层用于伪装的皮。
当然，她心里有所预料，恐怕不是“好像”，而是她确实失去了绝大多数人类该有的东西，包括骨骼、肌肉、血管、内脏，仅仅剩下一张薄薄的人皮。这恐怕就是单随口中的“无面人皮”了。
那拟态鬼丝又体现在什么地方？
谭如今找出镜子，细细琢磨了一番，没能琢磨出什么结果。
这张脸左看右看，不都是一张正常的人脸么？五官都好好地长在该长的地方。
可是在清理站的时候，她催眠自己是个菌丝，确实也有触须生长的感觉……
她放下镜子，闭上眼，回忆起自己在清理站的状态。
生长。
生长。
生长。
你是一个菌丝，你无需伪装。
谭如今对自己说。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理应能够自如地掌控它。
但万一呢？一丝忧虑和紧张掠过谭如今的心头。身体变异并非出于她本身的意愿，失控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等她再次睁开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刚才些微的担忧就完全消失了。
现在出现在镜子里的，已经不是一张有着端正五官的面孔了。
眼球消失了，恢复成了自己应有的样子，两团交织的红色血线分别嵌在她的眼窝里。近乎本能的，谭如今意识到，所谓的红色血线就是拟态鬼丝，它们中的一部分模拟成了眼球，补足了无面人皮没有五官、容易暴露非人身份的缺漏。
谭如今放弃思考，自己现在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眼睛”来观察自己的了。
随着谭如今心念一动，爬出眼眶的拟态鬼丝又乖巧地缩了回去，丝线缠绕，构成眼球的轮廓，之后，拟态鬼丝飞速变色，模拟出极其逼真的眼球模样，就连眼球表面的光线反光都与真人一般无二。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隔着衣服确认了自己的胸腹没再凹陷成一张两面贴紧的薄饼，才推开门，看向了桌子上的单随。
“你有什么故事要分享的吗？”谭如今双手抱臂，倚在门口。
单随：【地下城不是一个说故事的好地方。】
谭如今挑眉：“嗯？”
【地下城的问题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单随不准备解答，为什么它能一眼看出谭如今的变异状况，所以它主动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如果你要回到魔巢，小心清道夫和十二高塔。】
这和自曝身份有什么区别？
谭如今乜了它一眼，反问：“我就不能准备在地下城安家吗？”
单随被她问懵了，大概它的脑子里从来没有除了魔巢以外的第二个地方，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于是干巴巴地回道：【那……地下城也是非常好的选择。】
谭如今于是哈哈笑了起来。
一方面，她忌惮单随对自己状况的了如指掌，它知道那么多，谁能保证它不会向她的敌人通风报信呢？另一方面，单随在人情世故领域的单纯和在绝境里伸出的援手，不可避免地让她生出一丝微妙的信赖。
这份信赖可以使得她放松地欣赏单随不知所措的模样，而不用去怀疑，对方的表现是否是它用来骗人卸下警惕的伪装。
“我逗你的。”谭如今挑眉一笑，“来介绍一下异界怪物？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魔巢严格把控着知识的流通，超凡的知识只在进化者之间流通，他们可以从十二高塔的手里了解异界、异能和邪异神明，随意与他们的同类探讨。就连生活在魔巢暗处的神使和密教徒都能从他们的神明那里了解超凡知识。
唯有普通人，他们一无所知地被创造出来，再一无所知地死去。
至于异界怪物……如果它们的脑子能够理解“文化”的概念的话，想必它们也会与自己的同类分享知识。可实际上，它们没有脑子，只有本能。
【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都是善于伪装的异界怪物，前者能够以空气为介质进行活动，把食物包裹进自身体内来消化，后者是通过寄生来汲取宿主的血肉。】单随说，【拟态鬼丝的寄生有一个特点，寄生的时间越久，被寄生的宿主的血肉就会慢慢溶解，但它们要是寄生在了活物身上，就会产生明显的排异反应。】
谭如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球。
拟态鬼丝安安稳稳地待在空洞的眼眶里，充当她的眼睛。它们的安分是不是意味着，她也不属于活物的范畴了呢？
罢了，都诈尸了，再纠结自己是死是活还有什么意义。
谭如今好奇地问：“怎么能看出来？”
单随：【你把我抬起来。】
谭如今依言照做。
然后，她就看到，一团蜷缩成球的菌丝啪叽一下掉到了桌面上。
谭如今：“？”
这团拟态鬼丝盘成的菌丝球甫一掉出来，就是一副蔫儿吧唧的模样，此时察觉到母体的存在，又蔫儿吧唧地散开，爬向母体。
谭如今心情诡异地伸出一只手，看着拟态鬼丝接触到自己的手指，变换颜色，自然而然地变成她手掌的一部分，然后蠕动着钻进皮肤下面，和其他拟态鬼丝相连，向母体传递出一些模糊的讯息。
[黑]
[不好吃]
[难受]
谭如今：“……”
她抱着单随的头颅抱了一路，这一簇拟态鬼丝估计是把它误认为了食物，自发地钻过去狩猎了，没想到单随虽然只有一颗头，但是个活着的头，根本不在拟态鬼丝的食谱上。
单随认真地解释：【拟态鬼丝的拟态效果只体现在死物上，一旦碰到活物，它们就只能保持原型。】
谭如今略有些心虚地收起那只碰了拟态鬼丝的手。
都把你当成食物啃了，你还在这勤勤恳恳地当解说员……长点心吧！
单随不知道，在她眼里自己变成了一个冤大头形象，尽职尽责地为她讲解了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的习性和特征。谭如今总结了一下，这两个家伙都是爱玩阴的，正面对打要么挨打要么逃跑，很适合那种“身边人不再是原先认识的那个人，仔细一查原来是被怪物取代了”的恐怖片戏码，但其实在异界怪物群体里，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这种食腐而且不拘种类的属于素食主义者。
怎么说呢，也算是个好消息，至少她不想变异之后又被迫成为一个食人魔。
至于食谱问题……谭如今沉痛地想，唉，成为人上人总是要付出什么的，就当是她获得超凡能力的必要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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