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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番外:苏文(20)

当天晚上,海天为文集的最后一篇文章《四季的星空》画上了句号,第二天连同其他五篇文章一起郑重交给了出版社的编辑。编辑逐字逐句审阅完海天最终提交的六篇文章后,脸上满是惊喜与赞赏。尤其是《四季的星空》和《百年梧桐》这两篇,更是让编辑眼前一亮,当即决定将它们作为文集的压卷之作。至此,海天的文集终于定稿,随即进入审核、排版、校对、印刷等一系列繁琐却满含期待的环节,只等在时光的沉淀中,迎来与读者见面的那一天。

两天后,海天参加了大二的首次期中考试。考试成绩没有任何悬念,也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正如张万斌所说,这个年部,已经没有人关注谁考第一了——包括单科成绩的第一名。听王福堂讲,语言学教研室的徐主任在批改完海天的语言学概论试卷后,一脸疑惑地坐在那儿反复念叨:“怎么搞的,连海天都被扣了三分,难道是我这次出题太难了?”

比起这场无人在意的考试,比较文学研究所随后发布的一则公告,却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花。公告上详细罗列着研究所一年来的各项科研成果,而在这些成果中,海天的名字赫然出现了两次。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一项成果竟是海天独立完成的研究,并且以论文形式发表在了美国俄勒冈大学主办的国际权威期刊《Comparative Literature》上。

消息传开,整个中文系都震动了。毕竟,海天还不到二十岁,加入比较文学研究所也才不到八个月,连正式研究员的资格都没有,却能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学术成就,这在北大的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当我和婉清听到这个消息时,自然难掩激动与兴奋,可同时也有些纳闷。与海天朝夕相处,我们居然从未听他提起过课题研究和论文撰写的事。他就像一个神秘的幕后高手,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这一切,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不过这孩子向来低调,就像严主任形容的那样,颇有闻一多先生“做了也不说”的风采。他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那些作品,从没拿到我们面前炫耀过,好多都是从严主任和钱理群口里才知道的。因此我和婉清还是专程拜访了乐黛云,向她表示感谢。

乐黛云提起这一切倒是神色平静,语气中却也满是欣慰之意:“他那个课题啊,早在去法国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大半。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查阅了关键资料后,基本就已经成型了。可谁能想到,海天这孩子灵感突发,从那些资料里找到了新的方向,把课题在广度、深度和创新性上都拓展了好几个层次。其实这次我可不只专门推送了海天这篇论文,咱们研究所的好几篇论文我都推荐给了《Comparative Literature》,可人家编辑就看上了海天的论文,说这篇论文视角独特新颖,打破了传统研究的局限,论证过程逻辑严密,每一个观点都有详实的论据支撑,研究方法也十分前沿,融合了多学科的理论和技术,对问题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挖掘出了以往研究中未曾触及的深度,极具学术价值和创新性,当下就决定刊登。说到底,还是海天自己有本事,我也就是给牵个线搭个桥而已。”

我摇了摇头,诚恳地说:“话虽如此,海天这孩子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多亏你一路的指导和帮助。你的眼界和学识,给了海天莫大的启发,也为他打开了学术新大门。没有你的引领,他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有这么大的突破。这份知遇之恩,我们一家都记在心里!”

“哎呀,老苏,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跟我这么见外!”乐黛云脸上笑意盈盈,一边热情地摆摆手,一边爽朗地说道,“现在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当初力排众议把海天招进我们研究所,绝对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英明果断的决定。就凭他发表的这篇含金量十足的论文,成为研究所正式成员那是绰绰有余,就连毕业论文答辩都能免了。要是他大三的时候选择比较文学作为研究方向,我二话不说,当场就给他转正。这样一来,不管是保研还是留校,对他而言,那都是板上钉钉了。当然了,以海天这孩子的天赋和努力,不管他选择哪个发展方向,保研留校都是十拿九稳的。咱们北大中文系可眼巴巴地盯着这个百年一遇的好苗子呢,怎么舍得让他去别的地方?所以一切还得看海天自己的意愿。只要他愿意来我们研究所,我这里的位置,风里雨里都给他留着!”

婉清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黛云,你这么毫不掩饰地看重我家海天,就不怕你手底下的研究生心里犯嘀咕、闹嫉妒呀?”

这本是一句轻松的玩笑话,可乐黛云听了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还真被你说中了。海天那篇论文的分量实在太重,影响力也太大,别说是那几个年轻气盛的研究生了,就连两个平日里看着挺沉稳的年轻老师,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嫉妒之意。他们还在背后搞小动作,企图挑拨我和海天的关系,说什么海天太不懂感恩,我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个课题又是我布置给他的,研究期间也给予过指导,怎么着也得给我挂个第二作者,甚至第一作者都不为过。我当时就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顶了回去,明确告诉他们,这项研究成果完完全全是海天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独立完成的。我不过是按照职责布置了任务,帮忙上交成果,研究过程中和他交流过两三次罢了。这都是我作为研究所负责人份内的事,对待其他研究课题,我也是这么做的。要是做了这么点本职工作,就想着去抢占他人的研究成果,那我乐黛云成什么人了?学术道德何在?后来,在研究所全体成员的会议上,我又不点名地提出了这件事。我着重强调,咱们研究所是一个需要齐心协力、互帮互助的集体,大家理应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共同为学术研究添砖加瓦。要是有人怀着嫉妒之心,对别人的成果一味眼红、诋毁,甚至企图通过不正当手段对同事严防死守,阻碍正常的学术交流,或者热衷于在背后说三道四,挑拨同事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抱着这样心态你人,真的不适合留在我们这个研究所。我们需要的是一心向学、真诚合作的伙伴,而不是被嫉妒冲昏头脑,破坏学术净土的小人。”

说到这里,乐黛云的神情愈发凝重,她微微蹙着眉,目光中满是忧虑:“这次会议只有研究所的正式成员参与,海天并不知情。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些话透露给他,我实在不忍心让这些糟心事给他徒增烦恼。唉,目前暴露出来的,不过是研究所内部研究生和年轻教师的嫉妒情绪。估计海天的同班同学和其他本科生,嫉妒心理恐怕会更甚。最开始,我也怕公开海天的研究成果会让他陷入麻烦。但你们也清楚,每年十一月是学校评职称的关键时期,按照规定,必须将一年内所有成果毫无保留地公示,确保评审过程公开透明、公平公正。虽说海天不参与职称评定,但他的成果,尤其是与他人合作的部分,那是万万遗漏不得的。其实,严主任比我还要担忧,成果刚一公示,他就赶忙派张万斌去摸查大二学生的思想动态。还好,经过上学期张万斌苦口婆心的引导和严主任恩威并施的震慑,那些学生收敛了不少。现在,不管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私下里的小聚闲聊,他们都不敢轻易表露出嫉妒之意,更不敢对海天进行恶意诽谤和诋毁了。所以说,海天将来一定要留在咱们北大中文系。咱们这些老家伙在学术圈摸爬滚打多年,只有我们齐心协力护着他,才能让他在学术之路上一帆风顺,免受外界干扰。否则,以他的才华和潜力,要是去了别的地方,真不知道会招来多少无端的嫉妒和恶意的攻击呢!”

我与婉清目光交汇,刹那间,彼此眼中再度浮现出那萦绕不散的深切忧虑。自大一首次期中考试起,海天便仿佛陷入了因优秀而引发的困境之中。外界的嫉妒如同鬼魅,始终如影随形,化作重重阴霾,或浓或淡地笼罩着他。即便中文系的老师们竭尽全力为海天保驾护航,让这股阴霾不敢公然肆虐,可我们心里明白,它从未真正消散,只是隐匿在那些人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一旦寻得一丝缝隙,便会张牙舞爪地钻出来并疯狂蔓延。所幸,海天有着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外界的干扰难以轻易动摇他。但作为他的亲人和师长,我们却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必须在他周围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围墙,将所有的嫉妒与恶意拒之门外,让他能够毫无顾虑地吸收知识的养分,茁壮成长,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无惧任何狂风暴雨的侵袭。

海天倒是丝毫没被外界的纷扰所影响,甚至未曾与我们过多谈及此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生活节奏里。期中考试结束后,一年一度的校园篮球赛再度拉开帷幕。由于中文系篮球队之前的队长以及另一名主力在今年夏天毕业离校,海天顺理成章地挑起了篮球队队长的重担。尽管缺少两名主力队员,导致球队整体实力有所下滑,但海天凭借着精湛的球技和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硬是带领中文系篮球队成功卫冕,将那尊一直摆放在严主任办公室里的金灿灿“北大杯”稳稳保住。

有趣的是,今年为海天加油助威的阵营里,悄然多了一群特殊的身影——北大的外教和外国留学生。他们不分国籍,不分院系,不分学科,整齐划一地站到了中文系的阵营里,为海天摇旗呐喊。尤其是那些外国女孩子,无论是温婉含蓄的东方女孩,还是热情奔放的西方女孩,都被海天俊朗的外貌和球场上散发的独特魅力深深吸引。只要海天一踏上球场,她们就激动得欢呼雀跃,有的甚至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双手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尖叫。有些大胆的西方女孩,更是毫无保留地用各自的母语,大声呼喊出对海天的爱意,热烈的表白声肆无忌惮地在赛场上回荡。好在海天在球场上始终心无旁骛地沉浸在比赛中,对于场外那些追捧和呼喊几乎做到了自动屏蔽。然而,坐在一旁的婉清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精通三门外语,几乎能听懂那些女孩对海天的所有议论。起初,她还觉得新鲜有趣,饶有兴致地用汉语向我转述那些五花八门的夸赞和表白,可越往后听,她的脸色就越阴沉,眉头也越皱越紧,甚至有好几次猛地站起身来,几乎要冲过去和那些女孩理论一番,好在每次都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及时制止。即便如此,她还是满脸的愤愤不平,气呼呼地对我说:“老头子,你可别怪我发脾气,这些女孩子太不懂规矩了,什么话都敢往外冒!我的天哪!要是海天真把这样的女孩子领回竹吟居,我可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我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伸手轻轻拍了拍婉清的肩膀:“我说老伴儿啊,亏你在西语系教了这么多年的法语和西班牙语,怎么思想还这么保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西方女孩和咱们东方女孩,在表达情感这方面,那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她们向来直来直去,热情奔放,心里有什么想法,一股脑儿就全倒出来了。咱们中文系那些负责教留学生的男老师们,哪个没被西方女孩子直白表白过?在她们的文化里,这或许是再寻常不过的情感抒发,人家压根儿就没把这当回事。你说,要是哪天,海天一个不留神,真喜欢上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当初,你可是信誓旦旦地亲口跟他说,咱们绝对不会干涉他找女朋友的事儿,还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是他真心看上的女孩,都有资格迈进竹吟居的大门。这话说出去可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她们?还想和海天产生精神上的共鸣?灵魂上的交融?打死我都不信!我可是把咱儿子了解得透透的,就算他精通了十几门外语,把成千上万本外国著作都翻烂了,在国外生活的时间再长,跟老外相处得再融洽,国际视野再怎么宽广,他骨子里也永远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男人。而且,他和他的两位父亲一样,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透着那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古典韵味。所以,也只有同样韵味的中国女孩才更适合他。那些西方姑娘,偶尔交个朋友倒还可以,可要是想让海天对她们动心,这辈子都别想!”

“那可不见得!”我眼中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个整日钻研古代文学的中文系学者,怎么就娶了你这个精通三门外语的西语系教师呢?这么多年过去,直到现在大家还时不时打趣,管咱俩这结合称作‘中西合璧’呢!还有海天的生母,不也是早年在伦敦长久居住,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吗?”

“哎哎哎,我与海天的生母,能和那些土生土长的西方女孩一概而论吗?”婉清有些不满了,音调也不自觉拔高了几分,“我虽说掌握三门外语,教了半辈子法语和西班牙语,可实打实是个地道的北京人,活了大半辈子,连国门都没迈出去过。至于海天的生母,还有他外祖一家,即便在国外生活了好些年,可他们跟海天并无二致,骨子里浸透的都是深厚的华夏文化底蕴。你仔细琢磨琢磨,能把苏绣绣得那般精妙绝伦的女子,能没有一颗满是东方细腻情思的心吗?”

我暗自点头,心里对婉清的话认同了几分。海天身上那股独特气质,的确与温婉含蓄、满含古典韵味的东方女子最为契合。只可惜那些热情奔放的外国女孩可不这么想。她们不仅在球场上毫无顾忌地表达对海天的爱恋,比赛结束后也追随着海天不放,颇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她们甚至一路追到了竹吟居,在门口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徘徊不去。只要海天的身影一出现,她们便瞬间围拢,蜂拥而上。有的双手捧着精心包装的小礼物,眼神中满是期待;有的干脆直接用英语、法语或者西班牙语表达对海天的崇拜和爱慕之情,毕竟大部分说这三种语言的留学生,都曾或多或少与海天打过交道,只不过没有达到如今的狂热而已。她们甚至连我和婉清都不放过,一见我们回家便热情地迎上来,将我们拦住,一连串的问题迫不及待地抛了出来。起初,她们还用汉语和英语向我们打听,后来偶然得知婉清精通法语和西班牙语,那些以这两种语言为母语的女孩顿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得眼睛放光,围着婉清喋喋不休,从海天平日里的兴趣爱好、饮食习惯,到他闲暇时爱读的书籍、常做的消遣,事无巨细,甚至连海天儿时的点点滴滴都成了她们好奇的对象。面对这一波又一波的“追问”,我们老两口实在是不胜其烦,每次只能礼貌地敷衍几句,便匆匆逃进家门。

更让人无奈的是,即便我们躲进了竹吟居,想要寻得一方清静也不那么容易。一天下午,就有两个格外执着的外国女孩,轻轻扣响了竹吟居的大门,满脸真诚地提出拜访的请求。她们说自己被这座充满纯正中国式古典韵味的小院深深吸引,渴望看看海天成长的家庭环境究竟是怎样的。面对这样的理由,我们真是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幸亏海天此时回来了,面对两个满脸爱慕崇拜,眼睛里的星星跟爆米花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的女孩,海天倒是一脸淡定,张嘴就冒出一大串我听不懂的外国话,态度严肃认真又礼貌得体,还带着一种客气的疏离感。那两个女孩眼中的星星就像被一阵风吹灭的蜡烛,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脸上的兴奋劲儿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失望,最后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临走时倒是还不忘恭恭敬敬地给我和婉清鞠上一躬,用不太纯正的中文说着:“对不起,打扰了。”我强忍着没把那句已经溜到嘴边的“以后常来做客”的客套话说出口,生怕两个女孩信以为真,三天两头前来“打扰”。

送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后,回到东厢房的卧室里,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声问婉清:“海天到底跟那两个女孩说了些什么?”

婉清忍不住笑了笑,轻声说道:“他跟人家姑娘讲,‘我父母向来喜欢清静,不希望生活被打扰。以后找我就去图书馆和自习室,别到家里来。不尊重我父母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尊重。’”

我暗自叹了口气:“送走了这两位,还有其他人呢?就算不登门拜访,天天围着竹吟居转悠也让人受不了啊!”

“是啊!”婉清也一副发愁的样子,“老头子,现在可不是全北大的姑娘可着咱儿子挑了,而是五大洲的女孩都围着咱竹吟居转,想摆脱还真不那么容易呢!”

“没那么夸张吧!”我被婉清那看似发愁,实则带着老母亲暗自得意的话语逗乐了,“统共就十来个女孩,让你说的,好像全世界女孩都来追求咱儿子似的。”

“哎,我可没瞎说!”婉清边说边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算起账来:“就说今天来的这俩女孩,听她们自我介绍,一个来自西班牙,另一个来自阿根廷,估计是因为都讲西班牙语才成了好朋友。还有那个美国女孩奥利维亚,和澳大利亚女孩艾丽丝,这都横跨几个大洲了?对了,昨天不是还来了个黑人女孩嘛,说着一口不太地道的法语,一听就知道是从非洲哪个说法语的国家来的。哎,”她突然顿住,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咱海天该不会真给咱们领回一个黑皮肤的姑娘吧!”

“瞧你这话说的,传出去影响多不好!”我嗔怪地瞥了婉清一眼,“黑皮肤怎么了?那姑娘可是咱们中文系的留学生,听闻她为人谦逊有礼,学习上勤奋刻苦,对中国文化更是痴迷,弹得一手好琵琶,茶艺插花样样拿得出手,还会画几笔中国画,在中文系留学生里,那可是公认的‘才女’。昨天她一眼就认出我了,你没听她那几句汉语,说得字正腔圆,和地道的中国人没什么两样。听系里老师讲,她连北京的俏皮话都能说得绘声绘色,还和别人搭档演过小品,登上过央视的舞台呢。真要认真比较起来,她可比刚才那两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更配得上海天。”

“哎,你什么意思啊?难不成还真想怂恿咱儿子把这黑人姑娘娶进门?”婉清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我可跟你讲清楚,我绝对没有任何种族歧视的意思,对那姑娘也没有半点看不上。但文化差异实实在在摆在那儿呢。她就算再怎么被称作‘才女’,对中国文化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罢了,顶多能背几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唐诗宋词。你要是不信,随便考她几段《诗经》《楚辞》,她别说背诵,连读估计都读不利索。咱海天可是把古汉语、古文学研究得透透的,随便说句话,对她来说可能都像听天书一样,俩人还谈什么共鸣’‘交融’?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咱海天就得找个文化背景相同,文学底蕴同样深厚的女孩,才有可能达到灵魂的契合。至于实现深层次的‘交融’,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自夸,想达到咱海天那样高的精神境界,实在是太难了。我就怕啊,他这一辈子都遇不到能与他并肩的女孩。”

婉清的话,也勾起了我心底同样的隐忧。我在北大这座全国顶尖学府执教二十余载,才遇见一个海天,而他又谈何容易,能觅得一位与自己灵魂深度交融的女孩呢?可我还是出言宽慰婉清:“你呀,就别瞎操心了。感情这种事,得由孩子自己把握。咱们都是过来人,心里都清楚,找到一个心有灵犀、相知相惜的伴侣是多么难能可贵。咱海天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远超其他一切。他的灵魂,需要在理解与共鸣中自由翱翔,而不是在误解与隔阂中备受压抑。要是让他和精神世界无法同频共振的人相伴一生,那就如同把振翅高飞的飞鸟囚于狭小逼仄的牢笼,将自在遨游的游鱼困在干涸枯竭的浅滩,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为残忍的折磨。所以,若是寻不到灵魂契合之人,他宁愿孤身一人,也绝不会勉强自己,哪怕只是有一点点将就都不行。咱们做父母的,所能做的,便是在背后默默支持,给他充足的空间和时间,让他去寻觅那个能与他并肩漫步在精神花园的灵魂伴侣。”

婉清陷入沉思,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说道:“老头子,你这话在理。让咱家海天将就一个女孩子,先不说他自己怎么想,我光是想想都替他觉着委屈。我始终相信,上天既然造就了这么优秀又美好的灵魂,就绝不会让他孤单一人,肯定有与之契合的灵魂在某个地方等着他。至于这两个灵魂啥时相遇、相交、相融,那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全看他的缘分。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地朝西厢房望去,“海天呢?刚进院子他就一头扎进自己房间,连自行车都还扔在那儿没推进车棚。难不成是刚才那两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在咱们面前害臊了?”

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海天手里拿着四张写满字的米黄色宣纸,另一只手拎着一桶浆糊匆匆走出,径直朝院外走去。我和婉清对视一眼,忍不住好奇跟了出去。只见海天把宣纸和浆糊放在地上,又拿起其中的一张宣纸,熟练地在背面刷好浆糊,小心翼翼地贴在大门旁边的围墙上。我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用一手漂亮的楷书写着这样一则声明:

郑重声明

各位朋友、同学:

大家好!在此向大家致以诚挚的问候。我的父母年事渐高,且一直潜心钻研学问,生活简单而规律。他们十分享受宁静平和的环境。然而,近来频繁有人到访我家,或是在门口等候,或是拦住我父母询问我的情况,这严重干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也让我深感忧虑。

为了让父母能够安心治学、安享宁静,在此郑重声明:若有需要找我交流探讨,烦请移步至图书馆或自习室,那里更适宜我们沟通。恳请大家切勿再来我家中打扰,也请不要再向我父母询问任何关于我的事情。

尊重是相互的基石,若您尊重我的父母,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定会投桃报李,给予同样的尊重。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照,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共同维护这份和谐。

海天敬上

为了适配古典的粉墙灰瓦,海天还特地在声明的四周精心勾勒出简约的回型纹。那墨色在纸上晕染开来,与洁白的宣纸相互映衬,竟和这古朴的建筑风格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毫无违和感。再瞧其他三张,好家伙,这上面居然分别用英、法、西班牙三种语言,将这则声明又重新书写了一遍。我凑近那张英文声明,仔细研读起来,真是不得不佩服海天,那遣词造句准确典雅,语法结构也严谨得挑不出毛病。转头看向婉清,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法文和西班牙文的声明,时不时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欣赏的神情。想来这两份声明在语言的运用和表达上,同样精妙绝伦。更神奇的是,海天用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拉丁字母,居然写得圆润饱满、流畅自然,颇有艺术美感。他依次将这四张声明稳稳地贴到大门左侧的墙上,动作娴熟而小心。贴完后,他退后几步,微微眯起眼睛端详着。四张声明排列得整整齐齐,纸张的柔和色调、墨色的浓淡变化以及回型纹的古朴韵味,共同构成了一幅独特而又和谐的画面,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只不过这内容,虽礼貌周全,却也让人忍不住觉得啼笑皆非,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得成为北大住宅区一道独特的风景。

“海天,”我不禁有些担忧,“你说,这样做合适吗?管用吗?”

海天嘴角浮起一抹苦笑:“爸,那些留学生我之前也都有接触,他们素质都挺不错的。这次就是第一次看我在赛场上打球,太激动了。您想想去年比赛时追我的那些女孩子们,就能理解她们现在的感受了。当初那些女孩子,大胆些的直接跑到三十二号楼堵我,就跟如今这些留学生跑到竹吟居一样。那时我一番明确的拒绝,让她们到现在见了我都还躲着走。虽说这些留学生更热情奔放,但看到这则声明,估计也不好意思再来这儿晃悠了。我估计最多三四天,咱家门口就能恢复往日的清静。剩下的问题我来解决,您放心,我肯定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我轻轻点了点头,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说到底,我还是相信海天的处事能力的。果然,还没到两三天,竹吟居门口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那些时常徘徊的外国女孩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几张特别的“声明”也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而光荣退出“舞台”。也不知道海天究竟用什么方法“处理”这件麻烦事儿的,我们只看到他和那些留学生们依然保持着正常而友好的交往,丝毫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情而生分。学校里也风平浪静,没传出任何关于他和外国女孩子的闲言碎语。有时婉清会在饭桌上,半开玩笑地打听海天和那些女孩们子的“后续”,海天总是用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句经典台词,拉长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平安无事喽!”

可是,正当我们真的认为一切都平安无事的时候,一个月后那个寒冷的冬夜里,海天却主动把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老外”带回了竹吟居。

那天,海天吃完晚饭就出去了,却迟迟没有回来。因为已经进入期末停课复习阶段,我和婉清以为他在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学习,也没有太在意,早早就歇下了。大约十点钟,门外传来开门声,声音虽熟悉,却透着几分异乎寻常的急促。紧接着是一阵陌生的嘈杂,听那动静,像是海天正和什么人争执,说的却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其间还夹杂着拉扯、拖拽之声。“是法语!”婉清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个男的好像在嚷嚷着让海天别插手他的事儿,可海天不听,还一直劝对方冷静。老头子,瞧这架势,怕是出大事了!”

我和婉清立刻坐起来,彼此都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寻常的气息。海天向来清楚竹吟居的规矩,平日里从不带同学朋友回家,今日却突然带回一个外国人,这实在反常。我俩二话不说,打开灯,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走到院子里。

果然,海天正吃力地拽着一个金发外国小伙子往竹吟居的大门里拉。那小伙子双脚死死抵住地面,身体拼命往后仰,双手用力掰着门框,嘴里叽里咕噜地叫嚷着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想来就是婉清说的法语。他抗拒着,怎么也不肯进门。海天额头上满是汗珠,一只手紧紧握住小伙子的胳膊,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同样快速地说着那种陌生的语言,似乎在急切地劝说。门灯昏黄的光洒在院子里,也落在那小伙子的脸上。看到他面容的瞬间,我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亚瑟,怎么是你?”

没错,这个小伙子正是亚瑟,来自那个邀请我好几次的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是我们中文系的留学生。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每次见到他,都会感到他的开朗热情就像阳光一样扑面而来。他身形高大健壮,和海天站在一起,宛如两棵并肩而立的白杨。一头灿烂的金发肆意张扬,像是被阳光亲吻过,绿色的眼眸仿若春日里未名湖清澈的湖水,笑起来时,眼里像是藏着璀璨星辰,满是活力与朝气。他和海天是在篮球场上结识的。场上的默契配合,场下的相谈甚欢,让两人渐渐成了好朋友。亚瑟的才华令人赞叹,钢琴弹得行云流水,用正宗美声唱法演绎的《今夜无人入眠》,那浑厚的嗓音,能直直钻进人的心底。更让人佩服的是他对法国文学的热爱与钻研,大量的法国文学作品,从经典名著到当代佳作,他都如数家珍。海天常常向他借阅那些还未在中国出版的法国当代小说,两人也时常就书中内容热烈讨论,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可如今,我却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亚瑟。那原本明亮的绿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黯淡无光。脸上洋溢的热情与朝气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消沉与绝望,像是一朵被狂风暴雨肆虐后的花朵,蔫头耷脑,毫无生气。他还在挣扎着,可那反抗的动作中,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活力,每一下挣扎都透着无力,好似一个溺水之人,在茫茫大海中徒劳地扑腾,只剩下被黑暗吞噬的恐惧。那原本能唱出动人旋律的浑厚嗓音,此刻也变得沙哑不堪,像是破旧的风箱,每发出一点声音都带着破碎的沙哑。当听到我的声音时,他原本还在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抬起头,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着慌乱,也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海天趁着这个间隙,用力一拉,终于将亚瑟带进了门内。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婉清走上前,眉头紧皱,眼神在海天和亚瑟之间来回打量。

海天微微喘着粗气,用法语低声对亚瑟说了几句。亚瑟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旋即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海天转过身,两手一摊,向我们解释道:“他失恋了,一直嚷嚷着要自杀。之前已经闹过两回了,幸好都被室友及时发现。我们费了好大劲劝说,他情绪才稍有好转,谁能想到,今天他收到一封信后,又彻底崩溃了。今晚我从图书馆出来,去留学生宿舍还他之前借给我的那本Annie Ernaux的《Une Femme》,发现他不在宿舍。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结果瞥见他枕头下露出一角信纸。我掀开枕头一看,竟然是一封遗书。你们看看吧,就是这封。”

说着,海天便将一张信纸递到我们面前。我伸手接过,只见纸上的文字排列似乎是诗歌的格式,可惜通篇都是法文,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无奈之下,只好转手交给婉清。婉清接过信纸,只匆匆扫了几眼,脸上瞬间闪过一抹忍俊不禁的神情,像是极力压抑着,才没让笑声逸出。察觉到我满是好奇的目光,她眼中带着一丝笑意,轻声对我说道:“上面写的是法国著名象征派诗人夏尔·波德莱尔《致一位过路的女子》的后四句话。这首诗讲的是,诗人在街上溜达的时候,冷不丁瞧见一位穿着一身素白孝服的女子,就那一眼,好家伙,直接就坠入爱河了。可没承想,两人就这么擦身而过,再也没了下文。最后四句的意思是: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啊!我爱上了你,你应该知悉!”

我听后,顿时感到一阵啼笑皆非,不禁脱口而出:“看一眼就爱上了?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倒颇有几分咱们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意味啊!”

海天差点笑出声来,下意识地朝我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高啊,爸!这个类比太妙了!当初秦老师把唐诗和外国诗歌对比的时候,怎么就没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探讨呢?等回头我得写信跟他好好聊聊。”话还没落音,他眼角余光瞥见亚瑟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慢慢收敛起来。然后,他转过身,正对着我和婉清,诚恳地说:“爸,妈,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留学生楼附近一棵隐蔽的大树上了,双脚不停地乱踢树干,挣扎得厉害。我们要是再晚一步,他恐怕……即便从鬼门关把他拉回来,他缓过神后还是一心求死,嘴里不停地嚷着,看样子是真的心灰意冷了。亚瑟是我的好朋友,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管,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所以,我想求求你们,能不能答应让他在竹吟居住三天?就住在我的西厢房,那儿正好是张双人床,住得下。真的就只住三天,时间一到,我立马请他离开,行不?”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下来,生怕犹豫一秒钟就会让亚瑟这颗脆弱的心再次受伤。然后,我握住亚瑟的手,诚挚而郑重地对他说:“亚瑟,你可是我这竹吟居迎来的第一位外国客人,这份机缘实属难得。我们全家诚挚相邀,请你在这个充满中国韵味的庭院里小住几日,希望接下来相处的时光,我们能一起度过许多愉快的瞬间。也期望这座宁静古雅的小院,能为你涤荡心中阴霾,留存一段温馨美好的记忆。”

亚瑟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困惑,显然没能完全领会我这番饱含诚意的邀请。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些话对于一个外国人,即便他正研读“高级汉语”,理解起来依旧颇具难度。婉清见状,赶忙用流利的法语,以女主人的身份,将我刚刚的话重新表述了一遍。亚瑟微微一愣,原本黯淡无光的绿色眼眸里,像是有一束微光悄然亮起。他缓缓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悄然滑落,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海天走上前,双手稳稳地搭在亚瑟的肩膀上,目光紧紧锁住亚瑟的面庞,用极为通俗易懂的汉语,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亚瑟,我的父母已经真诚地邀请你到家里做客。我不勉强你长住,就三天。三天之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绝不过问。但在这三天里,你得踏踏实实在这个小院待着。你也了解我们中国人的习俗,要是这三天里,你在我们家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很不吉利的。我父母都年过半百了,这样的事他们承受不起,说不定一生都会被阴影笼罩。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三天里,绝对不能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不然可就太辜负我父母的一番心意了。”

亚瑟的身子猛地一颤,紧接着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从他的胸腔中传出。他伸出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态,可泪水却止不住地流。然后,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碧绿的眼眸此刻已蓄满泪水,宛如蒙着一层朦胧的雾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眼神中满是感激与动容,整个人似乎也被注入了一丝温暖的力量。终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紧,用不太纯正却格外清晰的汉语,哽咽着说道:“苏老师,师母,海天,你们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肯定能做到。”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婉清和海天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于是,海天领着亚瑟来到西厢房,我和婉清忙着给亚瑟找一床新的被子和枕头,准备好新的洗漱用具。待一切就绪之后,我和婉清便离开西厢房,把这方天地让给那两个年轻人。

回到东厢房,我轻轻关上房门,凑近婉清,压低声音,满是疑惑地问道:“那封遗书上真就只写了那首诗的最后四句话?就因为那所谓的‘一见钟情’,亚瑟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婉清缓缓摇了摇头,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他的遗书上还有一句话:‘安娜,我去来世等你了!’”

“安娜?”我脑海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安娜是谁?”

婉清微微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她呀,是我们西语系的外教。别看不到三十岁,却浑身散发着成熟知性的韵味,从身材到风度都有那么一股子独特的魅力。她的课生动有趣,深受学生们欢迎,平时跟同事们处得也挺和睦。但她这私人生活啊,实在是没法说。她在法国有丈夫,听说俩人感情还不错。可到了咱们这儿,保不齐是受不了异国他乡的孤单寂寞,她先后交了好几个男朋友,而且和他们都……”婉清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与不认同,“虽然我们对她这种作风很不以为然,但毕竟这是人家自个儿的事儿,咱也不好多管闲事儿。好在我们教研室主任话里话外暗示敲打了几回,她没敢对我们系和北大的师生‘下手’。她那些个所谓的伴侣,大多是那些萍水相逢的外籍人士,彼此之间根本没什么真感情,也就是互相搭伙儿解解闷儿罢了。可去年我就听说,她跟中文系一个小伙子搅和到一块儿了,那小伙子对她动了真情,陷得老深了,没想到这个小伙子竟然就是亚瑟。依我看呐,她就跟法国小说《危险关系》里的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似的,把亚瑟当成了自个儿感情狩猎的对象。她手段娴熟,一步步地撩拨、引诱,肆意玩弄着亚瑟的感情。不过我估摸着,她自己都没料到,亚瑟能爱得这么死心塌地。兴许是亚瑟这份真情唤醒了她心里那点良知,又或许是把她给吓着了,所以一开学,她麻溜儿地辞了职回法国了。唉,可怜亚瑟这单纯的孩子,一片真心算是喂了狗,落得现在这副惨样儿。”

说到这里,婉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中满是惋惜。我的心中也挺不是滋味。本来还觉得这小伙子大概就是一时想不开,头脑一热,耍耍性子闹一闹而已。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简单的小情绪作祟,分明是被爱情狠狠伤透了心,整个人都被绝望和痛苦死死拽住,难以挣脱。难怪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吊在树上,且经历了那样痛苦的挣扎,幸运地被救下后还一心去死。他的世界仿佛在安娜离开的那一刻就彻底崩塌,所有的美好幻想瞬间破碎,满心只剩被背叛后的绝望与痛苦,或许在他看来,只有死亡才能终结这份刻骨铭心的折磨。想到这,我对这个单纯又痴情的小伙子充满了同情。爱情这东西,有时甜蜜得让人沉醉,有时却又残酷得如同锋利的刀刃,把人的心割得千疮百孔。亚瑟付出了全部的真情,却遭遇这样的背叛与抛弃,却这段错误的感情拖入了深渊。如今,只希望这小小的竹吟居,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和慰藉,让他冷静下来,走出这痛苦的泥沼,重新拥抱多彩的生活。

那天晚上,西厢房的灯光几乎亮了个通宵。我和婉清也辗转反侧,睡得极不踏实,天刚蒙蒙亮,便早早起了床。没想到刚进厨房,海天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早餐。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再搭配几碟爽口小菜,满是家常的温馨。

婉清的脸立刻撂了下来,狠狠地瞪了海天一眼:“你咋这么不听话,又跑到厨房里折腾!昨儿这一宿还没折腾够啊!统共也没睡上两个小时吧!这要把自己折腾出个好歹来,我看你期末考试咋办!”

“妈,别担心,我身体硬朗着呢!”海天笑嘻嘻地把婉清按到座位上,又盛了一碗豆浆,小心翼翼地放到婉清面前,还讨好地递过来一把勺子和一双筷子,“我心里琢磨着,你们昨晚指定也没睡踏实,就想着早点起来把早餐弄好,等你们吃完,再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亚瑟大概凌晨四点才睡,我给他吃了一片安眠药,估计最早也得中午才醒。幸好现在是停课复习阶段,咱们都不用上班上课,您和爸就踏踏实实地歇着。我去把菜买回来,再做好午饭,等你们睡醒,正好和亚瑟一起吃。”

“咋的,早饭还没忙完,又惦记着做午饭,你这是成心要把我气出个好歹是吧!”婉清“啪”的一声,把手上的筷子重重撂在饭桌上,又气又急地说,“我可跟你说,海天,你要是再这么不顾自己,一个劲儿折腾,我和你爸就算躺在床上,心里也踏实不了,觉都睡不安稳。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你赶紧把这饭吃完,麻溜儿地回屋睡觉去。午饭的事儿你别管,还是我来做。我和你爸昨天晚上睡得可香了,压根儿用不着你操心。你就听我一回,好好去休息,别让我们担心了,行不行?”

海天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洞悉一切的浅笑:“妈,您就别瞒着我啦。我早就留意到,只要您和爸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准比平常起得更早。我年轻力壮,熬点夜、多干点活儿根本不算什么,睡一觉就缓过来了。可您和爸不一样,上了岁数,身体不比从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亚瑟来咱们家,本就是我自作主张,哪能还让你们跟着操心受累呢?”

“行了!”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娘俩都别争了。依我看,昨天大家都累得不轻,今天早上就别买菜了,吃完饭都回房间补补觉。我瞧了瞧,厨房里肉、蛋、蔬菜都还挺齐全,中午就用这些做顿饭,晚上再给亚瑟做点儿他爱吃的。海天,你和亚瑟接触得多,你知道他爱吃什么不?要是中餐,你妈都会做;要是西餐,就得你动手了。”

“饺子!”海天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他不光爱吃,还会包饺子呢!妈,你还记得上学期期中考试之后,我去你们西语系拉斐尔外教家里教他们包饺子的事不?那次,北大差不多所有法国籍的外教和留学生都来了,亚瑟也在其中。我真没想到,他根本不用我教,和面、拌馅、擀皮、包馅,每一步都做得像模像样。他跟大家说,他祖父祖母当年都是燕**语专业的教师,他父亲就出生在燕大。可惜还不到一岁,太平洋战争就爆发了,燕大被迫关闭,他祖父祖母只好带着他父亲回到了法国。所以他父亲对燕大没有丝毫印象,但这并不妨碍他父亲从他祖父祖母那儿学会包饺子,还把这手艺传给了他母亲和他。”

我和婉清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讶。婉清惊喜地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老头子,这么说来,亚瑟的祖父祖母和我爹妈可是一个专业的同事啊!说不定公公婆婆也认识他们呢!真没想到亚瑟和咱们还有这样的缘分!可惜那时候咱俩年纪还小,估计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了。不过等他醒来,可得跟他好好聊聊。这样,咱们晚上包饺子,也让亚瑟一起包,边包边聊,说不定聊着聊着,就能把他心里的烦恼和悲伤都排解出去了。哎,海天,”她的话锋陡然一转,“那次包饺子,安娜在场吗?”

海天敏锐地看向婉清:“妈,您心里怕是已经猜出个大概了吧。没错,安娜当时也在场,我就是在那次知道了他俩的关系。不过,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安娜是有夫之妇。不只是我,亚瑟居然也被蒙在鼓里。妈,您相信吗?他们交往了一年多,安娜竟把这件事瞒得滴水不漏,就连这次回国,都跟亚瑟说父亲病重,情况危急,她必须立刻回国照顾,甚至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在法国等着他。安娜走后,亚瑟给她写了十几封信,却全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亚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个人都快疯了,生怕安娜在法国出了什么意外,甚至一度打算放弃学业,不顾一切回法国去找她。最后,还是拉斐尔实在看不下去,把真相告诉了亚瑟。亚瑟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整个人瞬间崩溃了,从那以后,就一直有轻生的念头。昨天我给他吃的那片安眠药,实际上就是他准备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他跑了二十多家药店,一家只买两片,好不容易凑够了整整一瓶。可即便遭受了如此沉重的背叛和伤害,他心底还是对安娜抱有一丝幻想,依旧在为她找借口开脱,他觉得安娜是真心爱他的,只是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才不敢直面这份感情,不敢说出真相。他天真地认为,说不定安娜这次回去,是要和丈夫离婚,等处理好一切,就能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了。或许也正是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支撑着他熬过了一天又一天,让他在痛苦的深渊中,始终没有走上那条绝路。然而就在昨天,亚瑟终于收到了安娜的来信。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却万万没想到,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刃,直直地刺进他的心窝。昨天晚上,亚瑟神情落寞地把那封信拿给我看。信中的内容直白得近乎残忍,安娜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了一切。她直言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亚瑟,亚瑟在她眼中,不过是她用来填补空虚寂寞生活的一个消遣,就如同众多供她品尝的美酒中的一杯。她甚至冷酷地告诉亚瑟,像他这样的‘美酒’,她还有很多,亚瑟虽然是味道最特别的,但也仅仅是其中之一罢了。她毫不避讳地说,总是喝同一种酒,时间久了难免会觉得单调乏味,所以即便在和亚瑟相处的时候,她也从未停止去寻觅、品尝其他的‘美酒’,只是亚瑟一直被蒙在鼓里,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如今,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并且还怀孕了。她突然渴望过上安稳的生活,想换个环境,好好体验一下做母亲的滋味,所以她和丈夫一起去了美国。她在信中冷漠地告诫亚瑟,千万不要去找她,美国那么大,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就算真的找到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她还说,不如就把彼此当作曾经品尝过的一杯酒,把这段相遇当成一场宿醉,醒来之后,各奔东西。既然曾经相互品尝过,拥有过,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胡说八道!”婉清猛地一拍桌子,“噌”地一下站起身,气得浑身发颤,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尖锐得好似要冲破房顶,“这安娜也太不要脸了!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说!她把感情当什么了,当成游戏随意玩弄吗?婚内不检点,还到处招蜂引蝶,这种伤风败俗的女人,就该被千夫所指,受到应有的惩罚!凭什么她能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回归所谓的安稳生活,却把亚瑟害得这么惨,独自在痛苦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她居然还想当妈!老天爷啊,就她这德行,也配?她要是真把孩子生下来,那孩子指不定被她教育成什么样呢!”

我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婉清的肩膀,轻柔却又不容抗拒地将她按回到椅子上,随后紧挨着她坐下,顺势揽过她的肩头,有节奏地轻轻拍着,温言细语地劝慰道:“好啦好啦,老伴儿,快消消气,别为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人,把自己的身子气坏了,那可太不值当了!”

说到这里,我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说到底啊,西方有些人的价值观,真就和我们东方不一样。你在西语系教了二十多年书,又读了那么多西方名著,对这其中的差异,心里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在西方,过去就算是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养情人这种事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甚至连丈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当回事儿。这种价值观在现代社会里依然有着广泛的影响。安娜做的这些事,在咱们眼里,那是道德败坏,让人唾弃。可在他们的社会环境里,一来没有法律能给她治罪,二来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会站出来,从道德层面去批判她。唉,只能说亚瑟这孩子太可怜、太无辜了!”

“是啊!”海天喟然长叹,“亚瑟跟我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了真心。他为安娜付出了所有的情感,可这一切却被安娜像垃圾一样毫不可惜地残忍丢弃。他的爱情、尊严、对未来的憧憬,对人性美好的信任,还有对幸福生活的热切期待,都在他读那封信的刹那被无情地摧毁,碎成了粉,磨成了灰。他再也没有力量将这些碎片一一拾起,拼凑回曾经完整的自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条不归路。他甚至担心安眠药无法彻底结束这一切痛苦,毅然决然地选择把自己吊在树上,亲手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绝望的句号。”

饭桌上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婉清才开口说道,“行了,快吃饭吧,吃完赶紧补觉去,亚瑟这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这三天咱把手头能放的事儿都先放一放,全力以赴帮帮这孩子。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这情感的泥潭里挣扎吧。”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得对!亚瑟既然住进了竹吟居,咱俩就必须尽一份长辈的责任。不过,咱们可不能操之过急,还得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就拿亚瑟会包饺子这事儿来说,看得出来,他受家庭影响,对中国饮食和文化兴致颇高。咱们就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包饺子、做菜、品茶的时候,都把他带上。让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这些他原本就感兴趣的事物上,如此一来,他便能渐渐发觉,生活里除了爱情,还有诸多值得热爱的东西。要是碰上合适的时机,也可以适当地开导他几句,但咱俩别讲太多,主要还是让海天去引导。毕竟在长辈面前,亚瑟难免会有所拘谨,有些心里话也不愿袒露,生怕一不小心丢了面子。那些话若是由咱们这些长辈来说,反而容易让他有心理负担,倒不如让海天这个同龄人去沟通,效果或许会更好。”

婉清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眼神里满是对我这番话的认可。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给我夹了一根油条。海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和婉清,眼神里满是动容与温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顿了顿,他才低声说道:“爸,妈,我再热一热豆浆。”

早饭后,大家各自回房补觉,这一觉睡得香甜又踏实,将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醒来后,婉清和海天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午饭。不多时,四菜一汤便摆满了桌。色泽诱人的地三鲜,油亮的茄子、金黄的土豆和翠绿的青椒裹上浓郁的酱汁,咸香微甜;香煎带鱼外酥里嫩,撒上一把葱花,香气扑鼻;西红柿炒鸡蛋,橙红的番茄与金黄的炒蛋相互交织,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酸甜香气;一大碗土豆烧排骨也被端上桌,软糯的土豆和鲜嫩的排骨相互偎依,每一口都散发着醇厚的香味,让人欲罢不能。汤是简单的白菜炖豆腐,嫩白的豆腐吸饱了白菜的清甜汤汁,在锅里炖煮得软糯入味,绝对解腻可口。

海天刚想去把亚瑟叫醒,亚瑟却揉着惺忪的睡眼自己走了进来,估计和我一样,是被浓郁的饭菜香气吸引过来的。他的脸上仍残留着浓重的哀伤、痛苦和消沉,仿佛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紧紧笼罩着他。然而,当他的鼻尖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气时,死寂的眼眸里,竟奇迹般地闪烁起一丝微光,像是寒夜中摇曳的烛火,虽微弱却珍贵。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绪,而后礼貌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跟大家打了个招呼:“苏老师,师母,海天,中午好。很抱歉,我起来得太晚了,让你们等着我吃饭。”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也透着他骨子里的教养。

“哪里话,你正该好好睡一觉。”婉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语气轻柔得像春日里的微风,边说边热情地朝亚瑟招了招手,示意他入座,“这菜也是刚做好,你看,还都冒着热气呢!咱们正好趁热吃。我们也没特殊准备什么,就用家里现有的食材做了几道中国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不过今儿是冬至,按照中国传统习俗应该吃饺子。我听海天说你特别会包饺子,如果你休息好了,就帮我们忙活忙活,也省得我们俩干不过来。”

果不出所料,一听到“饺子”二字,亚瑟眼中那如烛火般摇曳的微光瞬间明亮起来,像是被拨旺的火苗,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脸上也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恰似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穿透厚重云层,将他黯淡的面容点亮,原本消沉的神色有了几分生气。他嘴角上扬,声音中竟有几分兴奋:“太好了!我最爱吃饺子了!我们家也常吃饺子,但没有海天包的正宗。那次在拉斐尔家里,海天包的饺子把我们都给征服了。我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安娜还笑我……”他突然住了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拽回现实,脸上又迅速被阴霾笼罩,刚刚泛起的光彩瞬间消失,只剩下无尽的落寞与哀伤。

“那可真是太巧了,咱们今儿包饺子,还真包对了!”婉清佯装不知情,巧妙而及时地“打断”了亚瑟的话,话语里带着十足的热络劲儿,“来,先别光顾着说话,赶紧趁热吃饭,等吃完了,咱们一起包饺子。海天可没少跟我念叨,说你包饺子的手艺一点也不比我们差,我心里可早就盼着见识见识了,一会儿可得好好露一手,可别藏着掖着啊!”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婉清,海天也朝婉清投去感激的一瞥。婉清装作没有看见亚瑟脸色的变化,依然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亲手盛了一晚白菜豆腐汤,稳稳地放在亚瑟手边,声音温柔得如同潺潺溪流:“亚瑟,我知道你们西方人的饮食习惯,吃饭时喜欢先喝汤。不过在咱们中国,这汤啊,就着饭菜一起喝,也是别有一番滋味。这碗汤就放你这儿,你啥时候想喝,就啥时候喝,千万别客气。还有啊,我们吃饭都习惯用筷子,要是你用不惯,家里刀叉也都备着呢,你别拘束,怎么舒服怎么来……”

“用筷子就行,我会用!”亚瑟抬起头,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略带自豪的笑容,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轻快:“我父亲也会用筷子,但我母亲不会。她能用筷子夹起东西,但姿势总是不对。所以每次她夹起东西时,我父亲总会夸张地惊呼:‘这种方法都能夹起来!上帝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一家三口瞬间被逗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亚瑟看着我们这般开怀的模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笑,他脸上那厚重的阴霾竟被冲淡了不少,原本黯淡的眼眸里,也隐隐泛起了些许光亮。

我笑着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缓了缓神,看向亚瑟说道:“亚瑟啊,我听海天提起过,你祖父祖母曾经是燕京大学法语专业的老师,你父亲就是在咱们燕园出生的。说起来可太巧了,我和你师母也是从小在燕园里长大的,父母同样在燕大任教。你师母的父母跟你祖父祖母一样,也是法语专业的老师,说不定咱们长辈之间,以前还都相互认识呢!”

“是吗?”亚瑟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喜,原本黯淡的眸子此刻熠熠生辉,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急切又兴奋地说道,“那我一定要写信好好问一问我的祖父祖母。他们现在都在巴黎的乡下居住,经营着一个小小的农场。我祖父叫让·皮埃尔·杜蒙,最显著的特征是长着一副金色的大胡子,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

“大胡子?杜蒙?”婉清微微蹙起眉头,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突然,她眼睛猛地一亮,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兴奋地拍了下手,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老苏,亚瑟的祖父就是那个‘强盗’叔叔!”

“是他!”我微微一怔,脑海中像是被一道光点亮,瞬间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他家在朗润园,离你家不远。那时候,他天天推着个婴儿车,和一个身材高挑、身形苗条的女人一起散步。咱俩那时也就四五岁,哪见过满脸大胡子的人呀,吓得要死,就偷偷管他叫强盗。后来你父亲告诉咱俩他叫杜蒙,还让咱俩叫他杜蒙叔叔。可咱俩怎么也叫不习惯,私底下还是叫他强盗叔叔,尤其是你,还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女人准是他抢来的……”

话音还没落,海天和亚瑟就一同放声大笑起来。亚瑟笑得前仰后合,脸上的阴霾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被喜悦的情绪填满。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指着我和婉清说道:“苏老师,师母,听你们这么一说,那个人肯定是我的祖父,婴儿车里的小孩就是我父亲。天哪!这真是无……无什么来的?对,无巧不成书!我一定要把这段趣事写信告诉我们全家,尤其是我的祖父祖母,你们不会……不会……”他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语,脸憋得通红,最后还是换了个不太妥当的说法,“不会不同意吧!”

“是的,我们不会介意的!”我笑着说,特地把“介意”这个词加重,“亚瑟,别忘了在信中替我们向他们问个好,并转告他们,如果有机会去法国,我们一定会登门拜访他们的。”

“那可太好了!苏老师,你们一家三口不管谁来法国,我们全家都会热情招待的!”亚瑟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或许是这兴奋劲儿也点燃了他的食欲,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就要伸向菜肴。可就在筷子刚举到半空中时,他却猛地停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犹疑,眼神中带着几分询问,满含期待地望向我们,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我愣了一下,转瞬之间恍然大悟。想来亚瑟定是想起了中国“长辈先动筷,晚辈才能吃饭”这条传统的餐桌礼仪。念及此,我不禁会心一笑,抬手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色泽诱人的西红柿炒鸡蛋,缓缓放入口中。果然,亚瑟长出了一口气,筷子直奔土豆炖排骨而去,看样子是饿得紧了。婉清和海天对望了一眼,笑着点点头,也自然而然地端起了饭碗。

这顿午饭吃得宾主尽欢,亚瑟似乎暂时从失恋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整整吃下三大碗饭。直到婉清开始收拾餐桌,他仍眷恋不舍,不愿离去。他凝望着婉清在厨房轻快忙碌的背影,看着海天亲昵地帮母亲收拾碗筷,随后又利落地泡好一壶铁观音,端到我面前,给我们三人各斟上一碗,又看着我拉着海天的手,关切询问他期末考试的准备情况,碧绿的眼眸中满是动容。“苏老师,”他不禁感慨道,“看到你们一家人,我总会想起我的家庭。我的母亲和师母一样,每天都会为我和父亲准备美味的饭菜。饭后,她在厨房忙碌,我会给父亲端来煮好的咖啡。以前,我们一家三口总会在校园里散步,就像我常看到你们在未名湖畔漫步一样。父亲也会询问我的学业,还会和我一起探讨问题。如今看到你们,我又想家了,想远在巴黎的家。”

“亚瑟,你父母肯定特别爱你吧,就像我们疼爱海天一样。”婉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已解下围裙,擦干双手,挨着亚瑟坐下,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轻声询问。

亚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一直把我当作珍宝。苏老师,师母,”他顿了顿,神色间有些犹豫,可还是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要是海天……你们会怎样?对不起,我……我知道不该问这个问题,可我就是特别想知道答案。要是你们不想回答,就当我没说过吧。”

婉清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下意识地攥住海天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别过头去,显然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彻骨的冷意从心底钻了出来,转瞬之间便迅速蔓延至全身。这样的情形是不可想象的。可我心里清楚,这个问题对于亚瑟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这个答案或许会成为他黑暗世界里的一道曙光,亦或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认真思索了片刻,而后看着亚瑟的眼睛,诚恳且坚定地说道:“亚瑟,说实话,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残忍,可我还是决定坦诚地告诉你答案。如果我们失去海天,我和你师母或许还能相互扶持着走过余生。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往后的岁月会永远沉浸在无尽的伤痛中,再也不会有幸福和欢乐。”

亚瑟的嘴唇狠狠地抖了几下,脸色几乎和婉清一样白,眼眶却渐渐泛红,泪水越聚越多,很快便模糊了他那如未名湖湖水般澄澈碧绿的眼眸,好似被雾气笼罩的湖面,朦胧而哀伤。婉清缓缓转过头,眼中同样泪光闪烁,把海天的手攥得更紧了。海天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将我们一家三口的手紧紧叠放在一起。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亚瑟的眼睛,声音坚定而温暖,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所以,为了我的父母,我必须好好保重自己,因为我深知,他们的幸福与欢乐,都系在我的身上。”

亚瑟愣了片刻,突然扑倒在饭桌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掌心里。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而痛苦的声音从掌心里飘出来:“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幸福与欢乐了,又怎么能给父母带来这些?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爱情,都交给了她,又被她扯得粉碎,,如今只剩下这具空洞的躯壳。对我父母来说,这样的我,还有什么意义?”

婉清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即便在西语系任教二十余载,研读了无数西方文学著作,可亲耳听到“我的身体交给了她”这般直白的表述,她还会感到羞涩。海天脸上也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羞赧,但他很快稳住情绪,慢慢松开我们的手,走到亚瑟身边,伸出手,轻轻搭在亚瑟的肩膀上,伸出手,温和而诚挚地问道:“亚瑟,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你,还爱她吗?”

亚瑟的肩膀猛地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中满是迷茫与困惑。“我……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开口,似乎在竭力剖析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接到她的信后,我就崩溃了,我只知道我的一切都毁了,活着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却没想到过是否还爱她。她的身材、风度、气质、味道,都是那么迷人,让我欲……欲……欲罢不能,似乎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明白了,”海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透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你爱她外在的一切,却从来没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去爱她的灵魂。”

“心?灵魂?”亚瑟似乎更迷茫了。

“是的!”海天郑重而坚定地说,“我的两对父母,我的爷爷奶奶,还有你的父母,他们相爱的根源,是彼此灵魂的契合。正因为如此,他们能全然接纳对方的优点和不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不管对方情绪如何起伏,都能给予恰到好处的慰藉。他们的生活里,处处都流淌着爱意。所以,不管日子过得多平淡,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哪怕面对各种诱惑和生死考验,他们都能携手并肩,不离不弃。即便岁月流逝,青春不再,容颜渐渐老去,身体也不如从前,他们的爱却始终如初,因为他们的心与灵魂早已紧紧相连,再也无法分开!”

听到海天这番话,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无言的感动。转头看着身边的婉清,从她满是泪光的眼眸中,我看到了与我同样的动容。不知不觉,我们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仿佛在这一刻,我们的爱与海天的理解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亚瑟的脸上写满了震撼,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海天。“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从来没有。”他喃喃地说,似乎在努力分析品味海天说的每一个字。过了许久,他才再次缓缓开口:“海天,你说得对。我的父母就是这样。我的母亲身材矮小,长相平凡,可父亲却始终深爱着她,说她有一个’有趣而高雅的灵魂’。”他的目光在我和婉清紧握的双手上停了片刻,凄然地摇了摇头,“我对安娜的爱,真不是你说的那种。可是,我已经陷进去了,我失去了一切,除了死,我找不到任何出路……”

“你不值得去死!”海天突然打断了亚瑟的话,爆发般地喊了出来,“除非,你的爱情是值得用生命来诠释的!要死,也要为值得你去爱的人而死!”

刹那间,整间屋子静谧得仿若时间静止,只有海天掷地有声的话语,裹挟着滚烫的力量,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让大家的灵魂都为之一颤。这是我第一次见海天如此激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平息一场内心的风暴,深邃的眼眸之中,往日的温和沉淀为一种热烈,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执着,令他的双眼愈发明亮,像旷野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将周遭的黑暗都驱散;又似夜幕里最耀眼的星辰,超脱于尘世的喧嚣,坚定地闪烁着,向世界宣告着他心中那不可撼动的信念。这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语啊,分明是他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呐喊,是他对爱情最赤诚的告白,是他在漫漫人生路上坚守的,永不磨灭的信仰!

亚瑟僵立原地,仿若被定格成一尊雕塑,望着海天,脸上的震撼如汹涌的潮水般愈发浓烈,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蠕动,像两片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唇齿间,破碎的音节如游丝般逸出:“值得,不值得……”似乎在灵魂的深渊中苦苦挣扎,试图在这两个简单的词汇里,寻找到关于生命与爱情的终极答案。

“亚瑟,恕我直言,你一直深陷绝望的泥沼,却从未真正剖析过自己的情感。”海天微微俯身,目光紧紧锁住亚瑟,眼神里满是关切与真诚,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被一个成熟妩媚、风情万种的女人深深吸引,她以极高明的手段撩拨、挑逗着你,轻而易举地点燃了你内心最原始的**与冲动。单纯的你在这场情感的博弈中,无力抵御这般看似炽热的‘爱情’,全心全意地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恰似一个疯狂的赌徒,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生命中一切最珍贵的东西都押上了赌桌,却输得一干二净。你的绝望,究其根源,是一种由多种复杂情绪交织而成的深渊。这里面,有付出一切却未得到丝毫回报的不甘与愤懑,就像一个农夫在漫长的耕作季里,倾注了无数的汗水与心血,精心照料每一株幼苗,满心期待着丰收的喜悦,可当收获的季节来临,面对的却是一片荒芜,颗粒无收,那种希望瞬间破灭的痛苦,足以让人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有被欺骗后的尊严破碎,如同被当众扯下遮羞布般的屈辱,曾经深信不疑的爱情,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每一个甜蜜的瞬间都成了此刻刺痛内心的利刃;还有那种孤注一掷后满盘皆输的深深的无力与挫败,曾经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在瞬间化为泡影,只剩下无尽的荒芜与迷茫,仿佛置身于黑暗的荒原,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然而,赌徒只有远离那致命的诱惑,才能重获新生。即便此刻他两手空空,但他已挣脱了人生中最沉重、最具毁灭性的羁绊与束缚。同样,你只有彻底远离安娜那如毒药般的爱情,才能真正获得解脱,从这痛苦的深渊中抽身而出,能重新找回自我,寻回被爱蒙蔽双眼之前,那个充满活力与希望的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离开,对你而言又何尝不是命运的一次垂怜,一场重获新生的转机?况且,事实上你并未输得一无所有。你依然是那个体魄健壮、才华横溢的青年,依然拥有热情开朗的性格和纯洁善良的心灵。你只是需要去邂逅一个与你心灵相通、灵魂相契的女孩,与她相知相惜、相爱相守。那时你会发现,这样的爱情,才是人世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情感,才是真正值得你倾心付出、用一生去诠释和守护的爱情。它与你现在所谓的爱情相比,珍贵程度不啻百倍千倍,宛如璀璨星辰与黯淡微光的天壤之别,是历经风雨后的彩虹,是荒芜沙漠中的一泓清泉,是漫长黑夜尽头的黎明曙光。”

海天这番长长的话,是用一连串的法语说出来的。婉清逐字逐句地轻声翻译给我。随着海天话语的推进,她的声音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哽咽,眼中闪烁着感动与骄傲的光彩。我的心中也涌起无限的钦佩与感慨。亚瑟与安娜这复杂的情感纠葛,竟被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海天分析得如此清晰透彻,难怪钱理群常说“世上就没有海天看不透的东西”。亚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好似有一头困兽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发出沉闷的嘶吼。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海天,眼神中满是挣扎与不甘,脸上震撼、迷茫、痛苦与思索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幅色彩浓烈却又杂乱无章的油画,又被打翻的颜料盘肆意泼洒,各种情绪毫无章法地流淌。他的瞳孔中,时而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光亮,转瞬又被迷茫的雾气所笼罩,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者,虽捕捉到一丝曙光,却又不确定那是否就是真正的方向。突然,他双手抱头,十指用力地插入头发,仿佛要将脑海中纠缠不清的思绪连根拔起。“对……对不起,我需要回房间静一静!”他的声音颤抖,带着一丝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请不要打扰我,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话音未落,他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间,飞也似的逃回了西厢房,只留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

两个小时后,亚瑟从房间走出来,来到厨房主动帮婉清和海天包饺子。他的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疲惫,仿佛经过一场大战似的,但目光中那层迷茫的雾气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与决绝,宛如雨过天晴后,穿透云层的那束阳光,明亮而炽热。他认真地和海天一起揉面、拌馅,虚心地向婉清学习各种饺子的包法,很快就学会了包元宝饺和柳叶饺。婉清还向亚瑟展示了一次擀两张饺子皮的绝技,引得亚瑟发出阵阵惊呼。饭桌上,大家纷纷讲起“老外”们与饺子之间的趣事。婉清讲述西语系的西班牙外教吃饺子,必须用刀叉把饺子皮和饺子馅分开,先吃一口皮,再吃一口馅,还埋怨说蘸着蒜酱和醋吃饺子,远不如蘸着黄油来得美味。海天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教德国外教和留学生包饺子的经历。他说德国人做事严谨到了极致,不管是和面还是拌馅,都必须有精确的比例,甚至连面团的直径都要精确计算出来。为了满足他们的要求,海天跑遍了大街小巷,专门买了天平、量筒、量杯、尺子,还配了一个闹钟,在厨房里像进行一场科学实验一样,捣鼓了好半天,得出一大堆精确的数据,这才敢去教他们包饺子。这些“工具”直到现在还安静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见证着那段有趣的时光。亚瑟也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地讲起自己父亲在英国的趣事。他父亲看到英国有卖包饺子的模具,出于好奇就买了回来尝试。结果,包出来的饺子简直像个小型汉堡包,模样古怪极了。放进锅里煮了好久,怎么都煮不熟,最后只能无奈地看着这“失败”的作品哭笑不得。这个故事更是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大家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亚瑟的笑声尤其响亮,脸上的疲惫也仿佛被这温暖的笑声一点点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晚餐结束后,亚瑟向海天郑重地提出一个请求:“海天,回房间后,你能不能讲一讲你的两对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我想知道心灵相通,灵魂契合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听到这个请求,我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咚”地一声稳稳落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明白,亚瑟已然彻底摒弃了轻生的念头,并且开始努力挣脱那段畸形爱恋所带来的痛苦枷锁。海天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和婉清,见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轻轻点头,便微笑着牵起亚瑟的手,两人并肩走向西厢房。

那一晚,西厢房的灯光再次亮到了深夜。我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只看到第二天早晨,亚瑟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活力,整个人焕然一新。他主动来到厨房,兴致勃勃地向婉清和海天学习做中国菜,无论是口味浓郁的北方菜,还是精致细腻的南方菜,他都满怀热忱,学得有模有样,还专门拿出一个本子,认真地记录着每一道菜的做法和要点。他还跟着我参观了竹吟居的每一个角落,对这个充满古典韵味的小院喜爱至极,尤其是客厅里的太师椅、大条案和雕花隔扇,这些散发着岁月气息的老物件深深吸引着他。他的眼神中满是好奇,不停地询问着它们的来历、用途和背后的故事。闲暇时分,我们围坐在一起品茶。我和海天向他介绍各种好茶的独特之处,讲述了竹吟居那口老井的神奇。亚瑟听得入神,还认真地学习着品茶的礼仪,轻轻端起茶杯,先闻茶香,再小口品味,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在书房里,他饶有兴致地看海天挥毫泼墨,书写书法、绘制中国画。那行云流水般的笔触,在纸上留下美妙的痕迹,让他赞叹不已。他也忍不住尝试着拿起毛笔,虽然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惨不忍睹”,但他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作品”收藏起来,仿佛那是一份珍贵的纪念。海天见状,当场画了两幅《墨竹图》,一幅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另一幅郑重地送给了亚瑟。竹影摇曳,墨香四溢,传递着真挚的情谊。

于是,在这充满温馨与趣味的生活中,亚瑟身上曾经的痛苦、消沉、悲伤和绝望,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残雪,迅速地消融;而开朗、自信、热情与乐观,又如破土而出的新芽,在他的内心深处再次蓬勃生长。甚至有一次,他和我在谈论唐诗时,主动提及那封“遗书”中引用的夏尔·波德莱尔的《致一位过路的女子》,并主动询问那天我是引用哪首古诗和这首诗对比,两首诗有什么异同。他的语气平静而真诚,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释怀后的坦然。那时,我便确定,亚瑟已经彻底走出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泥沼,重新拥抱属于自己的生活,开启了人生新的篇章。

三天时光转瞬即逝,一个寒风料峭的冬日清晨,亚瑟与我们告别,即将离开竹吟居。临行前,他用眷恋的目光缓缓扫过竹吟居的每一处角落,又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久久停留,仿佛要将这三天美好温馨的时光镌刻进心底。我也细细打量着他,与三天前那个被消沉绝望笼罩、失魂落魄的小伙子相比,此刻的他宛如重获新生,热情与活力再度洋溢在周身。那如春日未名湖湖水般澄澈的碧绿眼眸中,重新跳跃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憧憬。在这短短三天的相处里,我们早已深深喜爱上这个单纯善良、才华横溢的法国小伙子。我将一盒他最爱喝的信阳毛尖递到他手中,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诚挚说道:“亚瑟,往后竹吟居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无论何时你来,我们一家三口都会满心欢喜地迎接你。”婉清也在一旁热络地附和:“没错,以后要是馋饺子或者想吃中国菜了,就跟海天说,或者直接找我,咱们一块儿动手做,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多好呀!”

亚瑟眼眶微微泛红,声音略带哽咽,努力用尽量流利的汉语说道:“苏老师,师母,真的特别感谢你们这三天的照顾。这三天,我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家一样,是你们让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勇气和希望。”语毕,他转向海天,沉默片刻后,突然发问:“海天,你还没找到与你灵魂契合交融的女孩吗?”

海天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仍在寻找与等待。”

“要是找到了,你会为她而死吗?”亚瑟接着问。

“如果爱情需要以生命来诠释,我想,我一定会的。”海天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就会为了她,也为所有我深爱的人,好好活下去。”

亚瑟眼中涌起深深的钦佩与感动,他走上前,用力拥抱海天:“海天,我的好兄弟,你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朋友。你一定会拥有世界上最契合的灵魂伴侣,收获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

说完,他松开海天,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过身,迈着两条长而匀称的腿,潇洒地朝着竹林外走去。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竹林间,为这片静谧的竹林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地上的积雪在微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是封存着这几日温暖的时光。寒风轻轻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亚瑟的背影渐渐远去,融入这银装素裹又充满生机的冬日画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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