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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番外:苏文(19)

如晋离去后的傍晚,竹吟居像是被抽去了几分生气。我在凉亭的石凳上默默坐了很久,望着紧闭的院门,目光久久未曾移开。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却怎么也填不满心底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婉清在厨房里默默收拾着餐桌,动作比平日迟缓了许多。海天站在西厢房的窗边,望向窗外的竹林,眼神里透着几分怅然。

夜色如墨,一点点将小院的每一处角落吞噬,我们一家人才来到厨房,端着婉清煮好的面条,就着重阳家宴剩下的几道菜,简单地对付了一顿晚饭。刚刚撂下筷子,“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骤然熄灭,刹那间,无边的黑暗将我们紧紧包裹。

“怎么回事儿?”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话音还没落,就被一条强壮有力的臂膀揽进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中,一颗心顿时安稳踏实下来。身边萦绕着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似乎婉清也在这个怀抱中。“老头子,好像停电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口中呼出的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带着独属于她的温柔与亲昵,轻轻拂过我的脸上和脖子上,让我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里,也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安宁。我们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一同在海天的怀抱里,彼此的体温相互交融,驱散了黑暗带来的恐惧与不安。

“爸!妈!你们先坐着,我出去看一眼。”黑暗中传来海天低沉而镇定的声音。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我们的肩膀,带着安抚的力量。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那带着他火热温度的怀抱渐渐离开。我和婉清下意识地彼此依偎得更紧了些,在黑暗里听着他摸索着前行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地向灶台方向迈进。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后,紧接着“嚓”的一声,一团微弱却温暖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那闪烁的火光映照着海天轮廓很深的面庞,也照亮了屋内的一角,锅碗瓢盆的轮廓在微光中影影绰绰,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添了几分朦胧的质感。

借着这抹光亮,海天很快找到了一根蜡烛,将其点燃。幽黄的烛火缓缓摇曳,让屋内的光线亮堂了些许,也让我们的心彻底安定下来。随后,海天又在四周翻找,终于寻到了手电筒。他将蜡烛轻轻放在桌子上,说道:“爸、妈,你们拿着,我出去看看情况。”说罢,他便打着手电筒,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外走去。那束明亮的光柱直直地穿透浓稠的黑暗,随着他的身影,一路延伸至大门的方向。“嘎吱——”老旧的院门被缓缓推开,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清晰。片刻之后,海天的喊声从门外传来:“爸!妈!好像整个北大都停电了呢!”

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我拿起桌上的蜡烛,和婉清并肩来到大门外。果然,四周被浓稠的黑暗紧紧包裹。平日里被路灯照得明亮的竹林外小路,此刻隐匿在黑暗之中,不见一丝轮廓。周围的建筑物像是被黑暗吞噬,所有的灯火都消失不见,只有寥寥几个窗口,隐隐约约透出些微烛光或手电筒的光亮,在这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和孤寂。海天打着手电,沿着那条碎石子小径走到竹林外面打探消息,不一会就回来告诉我们,因为供电线路突发故障,导致北大范围内大面积停电。现在正在抢修,但维修进度难以预估,也不清楚究竟何时才能成功修复,恢复正常供电。

我和婉清目光交汇,同时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家三口又回到院子里,关好院门。“得亏咱家备了好几支蜡烛,我这就找出来。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正好趁着停电,早点歇着。”婉清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边接过我手中的蜡烛,朝着厨房走去,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后的释然。我正要跟上她的脚步,身旁的海天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内心,情不自禁地轻轻发出一声惊叹:“天哪!真美!”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海天。黑暗中,只见他微微仰起头,脖颈线条优雅地舒展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之中,目光像是被夜空中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直直地望向天空,深邃的眼眸仿若藏着无尽的星河,即便在这浓稠的黑暗里,也闪烁着熠熠光芒,嘴角勾勒出一抹纯粹的笑意,平日里那副沉稳持重的面孔,此刻竟多了几分孩童般的天真与惊喜。

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目光也抬头仰望。这一瞧,竟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撼。由于停电,周遭没了往日刺目的灯光干扰,头顶的星空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揭开了面纱,变得格外清晰透彻。月亮恰似被精心雕琢的玉盘,裁去了一半,只留温婉的半弯悬于墨色天幕,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辉。繁星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夜空中,却并不争相闪耀,而是以一种温和的姿态点缀着夜空,仿佛在秋夜的宁静中达成了某种默契,每一颗都默默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诉说着独属于它们的故事。银河虽不如夏季那般明亮夺目,却依然在远方若隐若现,像一条淡淡的银色丝带,轻轻缠绕在天幕的边缘。微风轻轻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与这静谧美好的星空相互交织。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们父子二人沉浸在这片浩瀚星空下,感受着大自然最纯粹的馈赠,心中满是对这份意外美好的赞叹与珍惜。

“我说你们爷俩,在这院子里傻愣愣地望啥天啊?还不赶紧回屋歇着去?”婉清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带着几分嗔怪,打破了小院里的静谧。我和海天把目光从浩瀚星空收回,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刹那间,彼此眼中流露出的不舍与留恋均被对方捕捉。海天随意地环视小院,不经意间瞥见墙角的梯子,刹那间,他的眼睛蓦然一亮:“爸!要不咱去房顶看星空?这周围没什么高楼遮挡,在房顶上视野肯定更开阔。北大难得停一回电,这么好的机会,可千万别错过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兴奋与期待,那股子热乎劲儿就像一把火,竟把我胸膛里早已如止水般平静的心点燃,让我瞬间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我刚想点头答应,婉清从厨房走了出来,手中稳稳地拿着两根蜡烛,那张姣好的脸庞在这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我说海天,黑灯瞎火的,你自己瞎折腾也就算了,还拉着你爸一块儿,你就不怕你爸这老胳膊老腿的,万一有点啥闪失?”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没好气地把一根蜡烛往海天手里一塞,随后推着海天的身子,“去去去,回你西厢房去。过两天就期中考试了,赶紧养养精神。”

“妈!这才几点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海天一听这话,瞬间就不满意地嘟起了嘴巴,脸上写满了抗拒。可下一秒,他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像只撒娇的小狗,凑到婉清身边:“妈,您想想,这么早,我爸肯定也睡不着,他一躺床上,满脑子不都得是秦老师的影子?指不定多闹心呢。我陪他去房顶看看星星,聊聊天,正好帮他排解排解。您也知道我向来心里有数,绝对不会瞎胡闹。有我在老爸身边,保准把老爸照顾得妥妥当当,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一提起如晋,婉清的神色明显动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我。我连忙趁热打铁地说:“海天说得对,如晋这一走,我心里这份失落感短时间内肯定难以消散,与其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如和儿子看看星空,让心境也开朗几分。咱儿子是个稳妥的孩子,在他身边,我心里也踏实,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要不,”我促狭地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也跟着去看看?我可听说,今晚的星星专门等着咱们一家人去赏呢!”

“拉倒吧,要去你们爷俩自己去,我可不跟着你们上房揭瓦!”婉清佯装嗔怒,抬手点了点我的胸口,眼里却满是笑意,神色间也松动了不少,“赶紧的,跟我回屋穿件厚实外套,别到时候冻出个好歹。海天,你也别磨蹭,赶紧回你那房间加件衣服,秋夜的寒气可重着呢,要是不小心伤风感冒了,可有你好受的。”

我和海天听话地回到各自房间,没过多久便又在小院中碰头,身上都加了厚实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海天麻利地把梯子搬了过来,稳稳架在墙边。婉清拿着手电筒站在一旁给我们照亮。我双手紧紧握住梯子两侧,抬脚向上攀爬。每挪动一步,都能感受到岁月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手脚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敏捷。好在有海天在身后,他的手虚虚搭在我的腰侧,时刻准备着扶我一把,让我心里踏实不少。

终于登上了屋顶,入目便是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粉墙灰瓦,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海天选了一处既平坦又视野绝佳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毯子,轻轻抖开,铺在瓦面上,然后扶着我的胳膊,引我走到毯子旁,等我稳稳坐下,他才挨着我坐了下来。

果不出婉清所料,刚一坐下,秋夜的寒气便汹涌袭来,好似无数细密的冰针,从四面八方穿透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尽管我按照婉清的叮嘱,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还是感到一阵抵挡不住的寒意。海天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一如往常把我轻轻揽入怀中。他的怀抱还是炽热得如同冬日里熊熊燃烧的火炉,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股滚烫的温度。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坚定,让人莫名心安。难怪他总爱开玩笑,说自己身体里装了个“自发热系统”,还真是一点儿不假。以往哪怕是冰天雪地的三九天,他也只是一件呢子大衣加一件毛衣,把自己拾掇得精神抖擞,从不被那些厚重的羽绒服、棉袄所累。可神奇的是,不管穿得多么单薄,只要靠近他身边,便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此刻,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方才还肆虐的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满心满脑只剩下无尽的温暖、踏实与安心。于是,我和他一起,微微仰头,望向头顶那片广袤无垠的星空。

的确,在房顶上仰望星空,视野要比小院开阔得多。没了树木建筑物的遮挡和灯光的干扰,秋夜的星空宛如一幅深邃而宁静的画卷,毫无保留地缓缓在天际展开。天空如同一块无边的墨色绸缎,轻柔地笼罩着大地,星光点点,仿佛是撒落的银砂,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平日里隐匿在城市喧嚣与灯光下的星座,此刻纷纷露出真容,仿佛在这个停电的夜晚,迫不及待地赴一场与我们的约会。飞马座的“秋季四边形”高悬天际,四颗明亮的恒星勾勒出一片宽广的天域,仿佛是夜空中的一座灯塔,指引着观星者的目光。不远处,仙女座星系若隐若现,像一团朦胧的光雾,静静地悬浮在深邃的宇宙中,诉说着亿万光年外的故事。英仙座的流星偶尔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短暂却璀璨的痕迹,仿佛是夜空中的一抹微笑,转瞬即逝,却令人心驰神往。置身于这样的星空下,仿佛能听见宇宙的呼吸,感受到时间的流淌,让人心生敬畏,也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宁。我和海天就这样紧紧依偎着,沉醉在这片浩瀚星空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生活中的琐碎烦恼,只剩下彼此的陪伴,以及对这无垠宇宙的满心赞叹。

良久,我发出一声轻叹,宛如岁月的风拂过沧桑的林梢:“似乎很久没有从城市里看到这样美丽的星空了!小时候倒是经常坐在这个院子里看星星。那时候,时局动荡不安,北平被日军占领,尤其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驻燕园,竹吟居竟因是私产祖宅,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因此成了茫茫大海里一座孤岛。那时,你妈一家三口也到竹吟居来避难,两家便轮流外出采购生活必需品,可每次外出都逃不过日本人的严苛盘查。随着战事的胶着,物资愈发匮乏,生活也愈发艰难,到了最后两年,更是缺衣少食,时常挨饿受冻。那时我和你妈也就**岁的年龄,晚上常常饿得偷偷掉眼泪,两家大人就带着我们来到院子里看星星。我父亲指着星空对我们说:‘你们瞧,不管夜有多黑,总有那些星星们不屈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这光芒虽不耀眼,却好似永不熄灭的火种,在无尽的黑暗中孕育着希望。哪怕四周寒风刺骨,它也能温暖我们的内心,让我们坚信,黑暗终会过去,光明必将到来。就像我们此刻坚守的这片土地,无论遭受多少苦难,只要我们心底的希望不灭,总有一天,会迎来自由与安宁的曙光。’”

海天出神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头顶那片浩淼的星空,深邃的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仿佛整个星空都融入了他的眼底。待我说完后,他依然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只是脸上悄然掠过一抹动容,良久,他才缓缓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星光下被勾勒得格外柔和,带着几分沉思与探究,轻声问道:“爷爷说得真好。爸,是不是从那时起,您就把头顶的这片星空装进了心里?”

我轻轻颔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那是一种跨越年龄,直击灵魂的理解与共鸣。“是啊,”我感慨道,声音依然带着那抹沧桑,“正是心中这片璀璨的星空,一路陪伴我走过无数至暗时刻,尤其是那动荡不安的十年。对于我来说,它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希望,还是一种高贵,一种坚守,是支撑着我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永不磨灭的信念,是一股纯净的力量,能让灵魂挣脱尘世的枷锁,向着光明飞升。海天啊,你知道吗?只要心中装着这片星空,即便深陷无边黑夜,灵魂也永远不会被黑暗吞噬。”

海天轻轻地点了点头,揽着我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他再次仰头仰望星空,思绪似乎飘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我家老房子也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小时候,祖父和父母也经常带着我在那里看星星。我们姑苏区没有二层以上的建筑,视野也算开阔。那时,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仰头望着璀璨的星空,听父亲告诉那些星星的名字,听母亲讲星座的古老传说,听祖父吟诵那些关于星星的古诗词,不知不觉就入了迷,每次都是在温柔的星光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听着那些优美的传说和诗句进入梦乡,梦里似乎都闪烁着星光。”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曾经是父母抱着我看星星,如今,变成我拥着父母仰望星空了。”

听到海天最后那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几分。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如一把温柔的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那扇最柔软的门。我深知,这不经意间的表述,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情感的流露。这两个“父母”背后,承载着他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厚的成长岁月。他如此自然地将我们融入那温暖的往昔,毫无分别,这让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在他心里,我们早已和他的亲生父母别无二致。那种被全然信任、全然当作家人的感动,就如海天那火炉般的怀抱散发出来的纯粹的炽热,让我浑身都暖了起来,满心都是幸福与欣慰。我仰头望向星空,试图将这份感动藏进那片浩瀚里,可眼眶中的温热却不受控制。星光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模糊不清,一颗颗晕成了暖黄的光斑,就像我此刻满溢心间、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朦胧又美好。

海天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震动,他的声音轻柔,仿佛带着我也走进了那段旧时光:“后来,等我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跟我讲起一件发生在这星空下天井里的往事。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也是这样一个秋季的夜晚,一群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撞开家门,粗暴地将祖父和父亲捆绑起来,拖拽到天井中那棵饱经百年沧桑的梧桐树下。他们扯着嗓子,恶狠狠地要求祖父和父亲交出所有被他们定义为宣扬‘封建主义’、美化‘帝国主义’的藏书。其实,祖父和父亲早就会料到有这一天,在那场动荡岁月开始的前一年,他们就暗中将所有藏书转移到梧桐树下那间隐蔽至极的地下仓房,而后对外宣称书已经卖掉或者烧毁了。为了把戏做足,父亲多次费力地背着大箱子进进出出,刻意让旁人看到,做出一副卖书的样子。又在天井中生火,烧得浓烟滚滚,实际上,被火焰吞噬的不过是祖父和父亲平日里废弃不用的字画。因此,在动荡开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些人虽然屡次气势汹汹地闯入搜查,却始终一无所获。然而,家族的背景以及母亲曾在海外居住的经历,像一块甩不掉的‘心病’,让他们始终心存怀疑。于是,为了彻底铲除所谓的‘余孽’,获取更多他们眼中革命的‘丰硕成果’,那个晚上,他们再次闯进我家,妄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迫使祖父和父母就范,但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祖父和父母都如同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一般,坚定不移,一口咬定藏书早已被卖掉、烧掉,绝口不提藏书的真正下落。他们坚定的态度,最终竟让那些人动摇了,渐渐相信了这番说辞,不再追问藏书的事了。

“然而,那些人犹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哪肯轻易罢休。他们围着祖父,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开始了新一轮的发难。他们扯着尖锐的嗓子,质问祖父为什么非得守着毛笔写字,为什么顽固地拒绝简体字和白话文,仿佛祖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在他们眼中,祖父的坚持,是对封建主义的顽固捍卫,是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深深留恋,是对这场‘革命浪潮’的公然挑衅。他们疯狂地叫嚣着,这样的‘封建余孽’,在这浩浩荡荡的时代变革中,绝无生存的余地,若不彻底改变思想与行为,等待祖父的,唯有被时代无情碾碎的命运。在一番声嘶力竭的‘思想教育’后,他们迫不及待地付诸行动,将一支钢笔强硬地塞到祖父手中,恶狠狠地命令他用简体字写白话文,妄图用这种方式,彻底摧毁祖父坚守一生的精神堡垒。祖父却始终笔直地站在那里,宛如身后那棵历经百年风雨仍屹立不倒的老梧桐,目光中满是不容侵犯的威严。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我不会写简体字,也用不惯这钢笔,连怎么执笔都不知道。我都八十多岁了,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没道理到了现在还要去学这些。’然后,祖父缓缓抬起头,用那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指向夜空。此刻,星光璀璨,浩瀚的宇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奥秘。祖父凝视着那些闪烁的星辰,眼神中满是坚定与从容:‘你们看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轨迹,安静而坚定地散发着光芒。一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就会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我也是如此,八十多年了,经历了无数的朝代更迭、战乱纷争,什么风浪没见过,可我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你们若非要改变我,那我宁愿像流星一样,在光芒中消逝,也绝不会放弃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祖父的声音苍老而坚定,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正气,那只手依然坚定地指向夜空,没有一丝颤抖。说来也怪,那只如干枯老树上的枝丫,仿佛承载世间所有沧桑的手,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魔力,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起头望向那片浩瀚星空。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仰头的瞬间,真的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璀璨的尾巴,像是天神挥舞的火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发出一道刺目的光芒,如闪电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那光芒夺目至极,不仅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夜空,更似一道利刃,将黑暗劈出一道口子,让那短暂却震撼人心的光明,直直地照进每个人的心底。流星的速度极快,在众人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奇景时,便飞速坠落,光芒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连一丝踪迹都难以寻觅,但那划过天际的不屈的光芒,却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灵魂深处。那些人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星消逝的方向,眼神中满是震惊与茫然。然后,他们的目光缓缓从那片依然寂静的夜空移回,落在祖父依然挺直的身躯上,落在那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上。那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深刻而凝重,可那眼神,却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不容侵犯的坚定,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绝不屈服的决心。一时间,整个天井被死寂笼罩,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震撼的氛围中,再没有人敢上前逼迫、质问祖父。唯有那片浩瀚星空,依旧闪烁着永恒的光芒,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见证着一个老人对信念的坚守,和这世间不容亵渎的尊严。”

我的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对这位“世纪老人”深深的敬重。我亲身经历过那个荒诞的时代,在人伦颠倒、是非混淆的浪潮里,太多正直善良的人,因恐惧、因无奈,在威逼利诱下选择了妥协。大多数人在高压下,放弃了坚守多年的信仰,随波逐流;有的人甚至为了自保,不惜出卖灵魂,诬陷他人。那些曾经的温暖与正义,在时代的狂风中摇摇欲坠,人性的丑恶却被无限放大,令人痛心疾首。而海天的祖父,这位饱经磨难的老人,却在那个知识被践踏、文化被摧毁的年代,始终坚守着士大夫的气节,捍卫着古汉语和古文化的传统,从没有过一丝动摇。当汹涌的“潮流”将一切美好淹没,他却以孱弱之躯,为传统文化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坚守,什么叫做对信仰的忠诚。这份坚守,穿越了岁月的沧桑,历经了生活的苦难,却愈发纯粹,愈发震撼人心。想到这儿,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敬意愈发浓烈。他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星子,在黑暗的时代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为陷入迷茫的人照亮前进的方向。

“海天,他们就这样放过了你们一家人?”我轻声试探。尽管时过境迁,我已知这一家人最终平安,可内心深处仍盼着这场荒诞闹剧能有个人性化的结局。

海天缓缓摇头,脸色瞬间凝重,仿佛被往昔的阴霾笼罩:“这般大动干戈,却一无所获,他们怎会轻易善罢甘休?在祖父那里碰了壁之后,他们又将矛头指向了父亲。那时父亲不过二十五岁,正是满怀热血与理想的年纪。他们质问父亲,为何在学校、在街道,都坚决拒绝为那场史无前例的‘变革’绘制宣传画、书写标语。他们强硬地宣称,不接受这所谓‘光荣任务’,就是公然与革命唱反调。还冷酷地威胁,如果父亲再不就范,他和祖父都得承受最残酷的惩罚。您也知道,那个疯狂的年代,最严厉的惩罚意味着什么,可父亲和祖父一样,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倔强。面对这样的威胁,他的脸上毫无惧色,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挺直脊梁,义正辞严地说:‘我的画笔,只听从我内心的指引,去勾勒世间的美好,去记录人间的真情,去抒发灵魂的呐喊,绝不会去给你们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这句话瞬间激怒了那些狂热的‘革命小将’。他们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疯狂地嘶吼着:“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今天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嘴硬!”说罢,他们凶神恶煞地解下腰间皮带,如饿狼扑食般,狠狠地抽向被牢牢捆绑、毫无反抗之力的父亲。皮带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落在父亲背上。不过片刻,父亲的衣衫就被鲜血浸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皮肤上绽开,鲜血顺着脊背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可即便遭受如此剧痛,父亲依然紧紧咬着牙,任每一块肌肉都因疼痛而紧绷,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硬是没发出一声示弱的喊叫和呻吟。一旁的祖父早已泪流满面,但泪光中又闪烁着欣慰的光芒,他颤抖着嘴唇,低声呢喃着:‘好样的,一白,不愧是我们章家的子孙!’”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好似被一只铁钳死死夹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可这冷意并非来自秋夜的凉风,而是听闻海天父亲苦难时,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惊痛与怜惜。海天似乎察觉到我的颤抖,把我拥得更紧,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有力而又温存地包裹住我的双手,热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安抚的力量,使我渐渐平静下来。稍作停顿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沉稳,可在这平静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湖面下暗涌的涟漪:

“祖父声音很低,可话语还是被身旁一名‘小将’捕捉到了。这个年轻人,和周围那七八位一样,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其中不少还在读高中甚至初中,以往和我们家相处也算和睦。但此刻,他们脸上满是被‘革命风暴’席卷后的狂热,眼神里透着一种陌生的激进与偏执。今晚这一番折腾下来,连一个所谓的‘顽固分子’都没能改造,他们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如今又听到祖父这般‘冥顽不灵’的言论,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只见那名‘小将’‘刷’地一下扯下腰间皮带,脸上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冲祖父叫嚷道:‘好啊,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我就先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老封建,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能挨得了几皮带,看看你们章家人到底有多硬气!’话音刚落,他就高高扬起皮带,皮带在浓稠的夜色里被星光映出一道冷硬的轮廓,眼看就要重重地抽在年迈体弱的祖父身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那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母亲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护在祖父身前,用尽全力厉声喝道:‘你们要是想动我父亲,就先从我们娘俩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海天,仿佛要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抵挡那即将抽下的皮带。海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过刹那间,他那深邃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与感动,像是被我这近乎本能的举动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我紧护着他的手臂上,而后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我的手臂,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情绪:“爸,别担心,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听到海天的话,我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眼前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还未出世、面临危险的小生命。我缓缓松开紧紧箍着他的手臂,动作迟缓而僵硬,像是从一场可怕的梦魇中挣脱。可就在松手的瞬间,一种揪心般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狠狠拉扯着。我怎么也没想到,身旁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在母亲腹中时,竟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磨难与生死考验,差一点就与这个世界失之交臂。海天似乎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波澜,他冲着我安抚地笑了笑,再次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将它们包裹进他温暖而宽大的掌心。随后,他微微仰头,目光投向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又开始娓娓道来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母亲那时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隆起,在幽冷的星光下,那弧线显得格外醒目。她的身形单薄得如同深秋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仿佛只要一丝微风拂过,就能将她卷入无尽的黑暗。可就是这样柔弱的身躯,此刻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决绝气势。那只高举皮带的手,就被这种气势震慑得在半空中骤然定格,像是被一只更有力的无形巨手死死钳住,再也无法落下分毫。其他那些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小将们,脸上的狰狞与戾气也瞬间淡去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动容。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像是不敢直视母亲那隆起的腹部,仿佛那高高隆起的地方,承载着的不仅是一个新生命,更是对他们疯狂行径的无声谴责,唤醒了他们心底仅存的一丝人性与良知。父亲在向我回忆那一刻的时候,说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叫嚣。那种痛苦,比他身体都苦痛还要疼上百倍千倍。祖父也是一脸心痛,仿佛八十多年岁月的苦难此刻都凝聚在他的脸上。可是两个人却都沉默不语,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唯有沉默中坚守的信念,才是给彼此最坚定的支撑,是对抗这荒诞世界最有力的武器。

“那些‘小将’们被母亲的气势彻底震慑住,目光在母亲、父亲和祖父三人身上来回游移。于是,他们在这三个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种光芒,那是绝不屈服的坚定,是对尊严和信念的执着守护。最后,他们的目光又缓缓落回母亲身上。母亲挺了挺腰杆,声音虽然带着几分疲惫与沙哑,却坚定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你们打吧,你们可以把我们一家四口打死,但是,却休想让我们章家的人屈服半分!’”

我的眼眶瞬间滚烫,眼中陡然起了一层泪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可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出海天一家那张黑白全家福。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那种在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正直纯粹而又坚韧顽强的气质就深深吸引了我,如今我更是被这种气质深深震撼。那是家族传承下来的,不能被任何苦难摧毁的精神力量。这股震撼在心底翻涌,让我眼角滚烫的泪水最终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海天的手背上。海天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用那粗糙却带着无尽温柔的手指,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我分毫,然后再次有力而温存地将我拥住,用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继续他的讲述:

“母亲话音落下,那些‘小将’们却都如石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有所行动。那条高举着皮带的手臂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颓丧地垂了下来。那一刻,周围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那些小将们眼中流露出不忍,脸上却分明写着不甘。最终,那个向我父亲挥动皮带的‘小将’轻声嘀咕道:‘难道这一晚上就这么白忙活了?咱们可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肚子,就丢了对革命的忠诚。那还没出生的小崽子,长大了也是封建余孽,还不如……

“‘放屁!’一声裹挟着浓重苏州口音的怒喝,如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撕裂了小院中令人几近窒息的死寂。伴随着这声怒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后院的天井。人群中有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也有正值壮年的中年男女。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苏州老太太,她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她的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锐利,目光扫过之处,让人莫名心生敬畏。那眉眼间,既有苏州人特有的温婉,又藏着一股不轻易外露的刚烈。父亲一眼就认出来,她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将’的祖母。其他那些人,也都是那些‘小将’的家人,平日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想来是院子里的动静实在太大,才把他们吸引过来。老太太径直走到那‘小将’面前,脚步急促而有力。还没等那‘小将’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老太太一边打,一边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孽障!这样丧尽天良的话,也是咱们赵家人能说得出口的?你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做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那位赵家小将被祖母这一巴掌打懵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捂着那迅速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眼神里满是不服不忿,可又不敢公然顶撞这位向来泼辣、说一不二的祖母,只好微微低下头,眼睛斜睨着地面,嘴巴一撇,小声地嘟囔着:‘奶奶,我只是忠诚于革命,响应号召而已,这有什么错?大家不都在这么做吗?’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却又透着年轻人那种被长辈训斥后的倔强。

“‘你赶紧把你那套忠诚收起来,别再跟我提什么革命理论!’赵家奶奶横眉立目,狠狠地剜了孙子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与失望,像两把尖锐的刀,简直要把孙子戳穿。紧接着,她把目光转我的祖父和父母,原本因愤怒拧成麻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和善与敬佩,似乎每一道皱纹都跟着柔和起来。她胸脯微微起伏,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激动,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懂什么革命大道理,不过章家这一家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那可是实打实的大好人,平日里跟谁都和和气气,处处与人为善。就说当年,我和你爷爷从乡下逃荒来到苏州城,你爷爷饿得两眼一黑,昏在了章家的门前。我一个妇道人家,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人慌得没了主意。就在这个时候,是章家爷爷站出来,二话不说就收留了我们。那时候,章家自己养活一大家子都紧巴巴的,日子过得别提多艰难了,可即便如此,还是好心收留了我们大半年,一直到你爷爷靠着一手制伞的好手艺,能独自撑起门面。后来,咱家生意慢慢红火起来,你爷爷想报答章家爷爷的恩情,哪知道他说什么都不肯收报酬,只说以后他们家要是用伞,到店里免费拿就行。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瞧,人家一把伞都没来拿过。要不是当年章家爷爷搭救,哪有我和你爷爷的今天,又哪会有你这个糊涂小子?你倒好,非但不感恩,还把你一白哥哥打成这副惨样……’她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踉跄着扑到父亲面前,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捧起父亲那被皮鞭抽裂、鲜血浸透的衣衫,目光紧紧锁住父亲脊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眼神里的心疼与不忍浓得化都化不开。突然,她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转过身,‘啪’的一声,又猝不及防地给了孙子重重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积压许久的愤怒。然后,她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以后少在我眼前提什么革命!都能把你的良心给革没了,这样的革命,不要也罢!’

“赵家奶奶的最后一句话,好似一记威力十足的炮弹,在这群革命小将中间轰然炸开。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脸上写满了矛盾与挣扎。站在祖父身边的那位小将,像是被人狠狠戳中了痛处,条件反射般地叫嚷起来:‘赵奶奶,你这是典型的返革命言论,是要被……’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中年男子厉声喝住:‘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只见那位中年男子几步上前,满脸怒容,一把夺过那位小将手中的皮带。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被五花大绑的祖父和挺着大肚子却拼命挡在祖父身前的母亲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与愧疚,拳头不觉间就紧紧攥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强压着怒火,质问的话语却如天际滚来的闷雷一般,从他口中滚了出来:‘怎么?你小子长本事了啊!你是想用这皮带,抽打这位风烛残年的章家爷爷,还是这位身怀六甲的章家大嫂?’

“听着中年男子那低沉却带着嘲讽的话语,那位革命小将眼中也掠过一丝羞惭,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瞬间黯淡下来。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眼皮微微下垂,目光躲闪着,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来蹭去。但似乎还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爸,他们,他们都是封建余孽……’

“‘余孽?我看你才是余孽!’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熊熊怒火,如同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位小将,‘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天天在外面瞎折腾,如今居然闹到章家头上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分寸?’他越说越激动,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好好想想,八岁那年,你在咱家门口河边玩耍,一个不留神掉进河里。咱苏州的孩子,哪个不是在水边长大,水性好得很,偏偏就你,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在水里扑腾得水花四溅,眼看着就要被河水吞没。那些如今跟你一起胡闹的孩子,当时有一个敢下去救你的吗?没有!只有你一白哥哥,那个现在被你当成‘封建余孽’的人,在那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把你拉了上来。要不是他,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哪还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人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你呢?非但不感恩图报,还对恩人的父亲动手,对怀着身孕的嫂子挥起皮带,连她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那一皮带要是真抽在章家大嫂肚子上,那可是一尸两命,两条鲜活的人命啊!我看你赵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像章家这样的大好人都被当成‘余孽’,那这所谓的‘革命’,革不革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中年男子沉重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心与无奈,也像是对这个疯狂时代的无声控诉。好一会儿,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将’,微微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带着几分怯懦,和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迷茫,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可他们都告诉我们说,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千万不要被敌人的小恩小惠蒙住双眼……’

“‘他们?他们是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气里满是质问,‘他们嘴里说的小恩小惠、大是大非,又是什么东西?你连初中都没念完,学校里的老师都被你们打倒了,你这歪理邪说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稍稍喘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接着说道:‘章家在咱们这一片,那可是资历最老的人家,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里。这么多年,你可曾听哪家说过他们半句不好?我爷爷、太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倒是常常听他们念叨章家的好,说他们世世代代都行善积德。远的不说,就说大家都饿肚子的那三年,你那糊涂爹去买粮,结果把全家一个月的粮票全弄丢了,一家老小七八口人都没米下锅。你那时才七岁,还发着高烧,饿了整整三天,小脸烧得通红,眼瞅着小命都快保不住了。章家爷爷知道后,当晚就让你一白哥哥送来了退烧药,还有他们家一半的粮食。在那个时候,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救命粮啊!章家当时供两个孩子上学,日子也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自己都这么难,却还是把半数粮食给了咱们。你爹心里过意不去,想退回一些,可你一白哥哥坚决不收,还斩钉截铁地说:‘我父亲说了,我们章家绝对不能见死不救!’你爹当时感动得差点给你一白哥哥跪下。就靠着章家的粮食,咱们家才熬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你也靠着章家送来的粮食和药退了烧,从鬼门关里转了回来。要是这都算小恩小惠,那你说的大是大非到底是什么?是把救命恩人五花大绑,再残忍毒打?是对孕妇和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痛下杀手?这种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事,难道就是你们心里认定的‘是非’?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儿子,你妈我没读过多少书,可我心里清楚,真正的是非标准,说到底就是善与恶。这可比你们所谓‘革命’的是非观靠谱多了。你们啊,被这场革命搅得书读不成,工作也没处找,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折腾,还自以为在拯救天下,却连自己以后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别人我管不着,可你是我儿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对咱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动手。还不快跟我回家!’

“说罢,她上前就要拽儿子。刚伸出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儿,转头面向身后那些跟着闯进来的老年和中年男女说道:‘哎哟,瞧我这脑子!咱们进来好半天了,光顾着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却忘了章家爷爷和一白还被绑在这儿呢!都别愣着了,赶紧把他们身上的绑绳松开!之后各家领各家的孩子回家,往后可得好好看紧了,千万别再让他们跑出去瞎胡闹,连最基本的良心都给丢没了。’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受伤的父亲身上,眉头拧得更紧:‘我看一白伤得可不轻。你们几个大男人力气大,赶紧把他背到医院去。也不知道这时候医院有没有大夫值班,要是这家医院不行,就多跑几家,千万别耽搁了。章家这些年帮了咱们多少,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白被咱们自家那些糊涂孩子用皮带打成这样,却不管不顾吧!’

“话音刚落,几名中年男子立刻快步跑来,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祖父和父亲身上的绳索。祖父颤颤巍巍站在那里,但勉强还能支撑站立。而父亲,正如那位婶婶所言,索刚一松开,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身形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凭着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拼尽全身力气,用颤抖的手死死扶住身旁粗壮的梧桐树树干,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用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对众人说:‘不用麻烦大家了,都回去吧。也别太责怪孩子们,他们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话没说完,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一侧轰然倒下,重重地昏了过去。可这戛然而止的半句话,却还是深深震撼了每个人的心。原本还带着一脸疑惑与抗拒的几个‘小将’,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紧接着,动容之色悄然爬上他们的脸庞,有一两个‘小将’的眼眶里甚至闪烁着点点泪光。几个热心的男人没有丝毫犹豫,轮流背着父亲,在夜色中一路狂奔。他们跑了好几家医院,四处打听,终于在一家诊所找到了夜间值班的医生。好在送医及时,父亲得到了妥善的救治,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他的背上从此留下了几道淡淡的伤疤,仿佛岁月的旧痕,默默诉说着那段不堪回首却又令人深思的过往。”

海天终于结束了那段漫长的讲述。他仍保持着仰望的姿态,深邃明亮的眼眸中,仿若藏着整个宇宙的浩瀚与沧桑,星光与回忆交织其中,闪烁着复杂而动人的光彩。我悄然松了一口气,万千感慨如潮水般在心间翻涌。好在这个原本残忍的故事,最终迎来了温情的结局,让我悬着的心落了地,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欣慰。我仰头望向头顶的星空,月亮不知何时被一层薄纱般的云霭笼罩,月色变得朦胧幽淡,像是在时光的洪流中藏起了锋芒。然而,周围的星星却依旧倔强地闪烁着,一颗连着一颗,在浩瀚的夜幕里铺展开璀璨的光河。它们无视那层薄云的遮挡,自顾自地散发着光芒,如同在黑暗时代里坚守的人们。我想着海天一家人,那些在苦难中坚守的身影,又想起了那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心怀善良与感恩的街坊邻居们,心中的感动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不禁发出一声深沉的感叹:“海天啊,你们一家和那些街坊邻居们,真不愧是苏州人。”

海天立刻低下头来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认同,嘴角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爸,你真是我们苏州人的知音。很多人不喜欢苏州,觉得它太温婉,太细腻。只有真正懂得苏州的人,才知道它温柔背后的果敢,婉约背后的坚韧。那一条条普通而沉静的小巷中,藏匿着太多厚实的灵魂,正是这些灵魂,以积聚久远的固执,坚守着苏州的底蕴,使苏州在三千年的风霜中,保存了自己真正的风骨。我,我的祖父和父母,我的那些街坊邻居,都是那些灵魂中的一个而已。”

他再次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片浩瀚星空,仿佛透过层层夜幕,看到了往昔的岁月:“那个可怖的夜晚,是我们家那荒唐的十年里最大的一次危机。自那之后,那些‘小将’被家人看得牢牢实实,再也不敢来我家撒野。没过多久,一声伟大的号召,如同命运的洪流,将他们卷入了遥远的广阔天地。在那里,他们开始经受真正的苦难洗礼。可那场风波闹得太大,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父亲的伤口还未愈合,上面就派人到家里来,先宣讲了一大通政策,之后便让祖父和父亲在繁重的劳动中改造思想。他们让祖父清扫我们生活的那条小巷,让父亲挨家挨户收集马桶,再送到集中处理点清洗。对于这又脏又累的劳动,祖父和父亲却毫无怨言,欣然接受。他们心里清楚,那个夜晚,他们和几个街坊邻居都说了些所谓大逆不道的话,在当时的环境下,就如同埋下了一颗颗危险的雷。一旦被追究起来,那后果,无论是对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还是那些善良淳朴的老街坊们,都将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倒不如自己吃些苦头,换来大家的安宁。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祖父都会手持竹扫帚,从弄堂这头扫到那头,仔细地将落叶、尘土、烟头纸屑清扫干净。那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朦胧的晨曦中,显得格外单薄。每一下挥动扫帚,都像是在与生活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不放过任何一片落叶、一个烟头,哪怕是墙角那最不起眼的旮旯,也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每一下清扫,都承载着他对生活的坚守,对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深深眷恋。父亲则天不亮就推着一辆破旧板车,穿梭在一家又一家门前,忍受着那刺鼻的气味,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马桶里的秽物倒入板车。随后,他又不辞辛劳地将马桶送到指定地点并清洗干净。尽管这活计又脏又累,可父亲的脸上始终没有露出一丝抱怨的神情。即便穿着破旧的工作服,他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那始终挺直的脊梁,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的尊严与骨气。只是,父亲早年伤了肺,干不了重体力活,每次干活都气喘吁吁,十分吃力。母亲心疼不已,想要帮他分担,父亲却坚决不同意。他微笑着对身怀六甲的母亲说:‘你怀着孩子,还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已经够辛苦了。将来还要照顾孩子,可千万不能累坏了自己。我干的活儿虽然脏,可我的心里干净得很,坦然得很。这双手不会因为刷马桶就握不住画笔,这颗心也不会在这刺鼻的气味中迷失对美的感知和辨别。’

“就这样,祖父和父亲一干就是八年,直到那动荡的岁月终于画上句号。我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渐渐长大,从小就懂得为大人分担家务,减轻他们的负担。但无论是祖父还是父母,都从未把那段岁月的沉重与黑暗带回家中。只要一回到那座充满温馨的老房子,展现在我面前的,永远是他们最温暖、最积极乐观的笑容。因此,在我的记忆深处,家中那座老房子以及后院的天井,永远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我跟着祖父练习书法、吟诵古诗文,跟着父亲学画画,跟着母亲学英语。当他们忙碌的时候,我就会一头钻进梧桐树底下那隐蔽的仓房,一本又一本地研读家传的古籍和外祖一家留下的英文原版书籍。有时,我也会跑到弄堂里,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让我感动的是,没有一个小伙伴因为祖父扫大街、父亲刷马桶而嘲笑我。相反,他们的眼中总是充满了对祖父和父亲的敬重。他们偷偷告诉我,他们家里的长辈都说,我们一家是整个巷子里最善良、最好的人家。更让我难忘的是,为了减轻祖父和父亲的劳动量,邻居们都自发地行动起来。有些人家会早早地起床,把自家门前的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几家会主动把马桶集中起来,整齐地摆放在一起,方便父亲运输。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邻里之间的这份关爱与互助,如同一束束温暖的光,让我们一家人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与温情。

“那段动荡的岁月结束后,那些‘小将’陆续从农村返城。历经岁月的洗礼和苦难的磨砺,他们昔日的狂热与冲动,就像被一场大雨浇灭的火焰,渐渐冷却。于是,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慢慢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和自己曾经的过错。他们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回城不久,就纷纷来到我家赔礼道歉。赵家奶奶的孙子,也就是那个曾经把父亲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将’,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痛哭流涕地请求父亲原谅。父亲赶忙把他扶起来,说自己从未埋怨过他,并诚恳地对他说:‘记住,最永恒的善良,绝不是那些喊得震天响的口号,而是藏在人内心深处的人性光辉。那是任何狂风暴雨、任何运动风暴都无法摧毁的。它就像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即便在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也依然会发出动人的光芒。哪怕一时被乌云遮蔽,可只要耐心等待,它最终还是会熠熠生辉。’”

我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海天的这段讲述,恰似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后的悠悠余波,虽趋于平静,却依旧携着震撼人心的力量,足以引人深深感叹与沉思。我不禁满怀感慨,由衷地说道:“海天啊!你可真是幸运至极,拥有一个如此令人钦佩的好家庭,还有一群至善至暖的好邻居。在那段艰难岁月里,你们一家人对信念的坚守、对生活的热爱,还有在困境中不屈不挠的执着深深地影响着你,邻里之间那浓浓的温情与关爱也时刻温暖着你,特别是你父亲,面对曾经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给他造成巨大伤害的小将们,选择了原谅,将宽容的伟大力量传递给了你,更是让你在矢志不渝地坚守正直、信念与善良的同时,还涵养出一份宽广无垠、包容万物的博大胸怀。”

海天温柔地笑了笑:“其实我父亲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原谅的。对那些本就心术不正,心中的恶意又恰好在那荒诞的岁月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和施展的舞台而被无限放大的人,我的父亲是不会原谅的。就如学校里一位凭着揭发和迫害同事飞黄腾达的老师,我父亲就在那段岁月结束后勇敢检举了他。我父亲常说,这类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源自自身的恶意与不良动机,满心满眼都是如何满足自己的私欲和恶念。他们就像被黑暗吞噬了灵魂,根本不会因为环境改变,或者他人的宽容,就停下作恶的脚步。对他们一味纵容,就是对正义的亵渎,对善良的背叛,对社会公序良俗的公然践踏。而那些小将们并非本质邪恶,他们的心中都有人性的闪光点,只不过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被错误的思潮所误导。说到底,他们也是时代错误的受害者。若不原谅他们,不仅自己的内心会一直被仇恨折磨,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宁,那些小将们也会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难以真正从过去的错误中走出来,积极面对人生。只有选择原谅,才能让自己真正走出那段痛苦的记忆,也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实现真正的和解与进步。如今,那些曾经的‘小将’们,都成了我敬重的叔叔。我家碰上大事小情,他们总是第一批赶来帮忙。就说赵叔叔,不仅继承了祖父制伞的精湛手艺,还极具经商头脑,如今经营着一家大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去年寒假,他一声不吭就派一个工程队来我家,把我家老房子修缮一新,既保留了房子本身古朴的风貌,又将那些因岁月侵蚀而破败的地方精心修葺。那个工程队来了就开工,完工就默默离开,生怕打扰到我父母。父亲执意要付钱,他们却怎么都不肯收,只说老板交代了,这是行善之人应得的回报。祖父去世的时候,整个巷子的街坊邻居都来为他送行,那些小将们更是以晚辈之礼,为祖父披麻戴孝。他们常说,章家爷爷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启明星,是永远照亮前路的信念之光。”

“是啊,你父亲说得对,无底线的宽容只会带来正义的缺席与善良的蒙尘,只有真正的宽容才能带来人性的复苏与温暖的回归。”我不禁发出由衷的感慨,接着话锋一转,抛出一个一直在我心中盘旋的问题:“海天啊,听你讲了这么多,我留意到一个挺有意思的细节。你们那儿的街坊邻居,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上了岁数的,都尊称你祖父为‘章家爷爷’,可对你父亲和你,却大多是按年龄论辈分来称呼,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呀?”

海天又笑了:“爸,您的心可真细。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隐情。祖父在我们这片里,是实打实的耆宿,年纪最长,阅历也最丰富。而且他和我父亲的年龄差距将近六十岁,要是严格按照祖上的辈分来算,不说我父亲了,就连我这辈分都出奇的高,有两三个年过半百的人,见了我都应该恭恭敬敬喊一声叔叔。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大家便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默契,都尊称祖父为‘章家爷爷’,至于我父亲和我,就按实际年龄来论资排辈。对于这个不成文的约定,祖父和父亲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感到一种别样的自在。尤其是平日里被大家打趣称作‘老古板’的祖父,在这件事上显得特别豁达开明。他常说:‘真正的尊重是源自内心的认可与敬重,而不是拘泥于那微不足道的辈分和称呼。’所以,就从这一件小事,便能看出祖父绝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他坚守的不是迂腐陈旧的繁文缛节,而是流淌在血液里、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准则与信仰。”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海天,你说得没错。在那个混乱不堪、风雨飘摇的时代,守住内心的准则与信仰,远比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要艰难得多。就拿咱们北大来说,有像我父亲和你严伯伯这样坚持真理、宁死不屈的人,但更多的人,在时代那汹涌无情、令人窒息的洪流里身不由己,最终选择了妥协与屈服,其中不乏在学界声名赫赫、德高望重的宿儒大家。就说你汤伯伯吧,从五十年代末期开始就不断遭受打压。动荡岁月的大幕刚一拉开,他就被无情地终止了讲课资格,被迫下放到干校。十多年日复一日的折磨,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身心俱疲,最终在精神与□□的双重煎熬下,他再也撑不下去了。在那段黑暗岁月的最后三年,他被迫加入了那个人人唾弃的写作班子,担任了材料组组长。海天啊,你能想象吗?你汤伯伯那个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儒学研究上的泰斗级人物,在那个疯狂而荒诞的时期,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为批判自己尊崇了一辈子、视作灵魂支柱的儒学思想,四处搜罗整理大量支持材料,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与挣扎?他亲手递交上去的每一份材料,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后来,他曾满含痛苦与释然地跟我回忆那段过往,他说那三年,是他这辈子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每一天都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他无数次在深夜中惊醒,满心都是迷茫与自责,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在时代的裹挟下,一步步偏离了原本坚守的道路,走上了这条否定和批判自己信仰的不归路。幸好上天怜悯,仅仅过了三年,那段荒诞至极的岁月终于画上了句号,他也从无尽的迷失和痛苦中解脱出来。尽管后来他遭受了严厉的审查,但他的内心却渐渐获得了久违的平静。最后他感叹道,倘若那样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再延长几年,他恐怕就会成为那段荒诞岁月里一个最具悲剧色彩的荒诞注脚。等待他的结局,不是精神与□□被彻底摧毁,就是在无尽的痛苦与迷茫中彻底堕落。”

海天静静地听着,深邃眼眸中涌动着明显的震动与凝重的思索。等我讲完,他轻轻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怪不得我父亲总讲,虽说生活的无奈最终会迫使我们学会妥协,可内心深处的良知与信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尤其在黑暗的环境里,只要妥协一次,那些邪恶势力就会步步紧逼,不断给你施加更大的压力,逼你做出更多违背自身道德与信仰的事。而一旦内心的防线开了个口子,妥协就会像决堤的洪水,迅速蔓延成习惯,一点一点地啃噬内心坚守的良知和信念。不知不觉间,人就会在这黑暗的洪流中迷失方向,彻底丧失曾经珍视的精神底线。这样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对于麻木不仁的人来说,或许这种日子还能浑浑噩噩地熬过去,可对于我们这些内心清醒,且曾经心存正念、恪守初心的人而言,一旦沦落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精神折磨,就像汤伯伯说的那样,生不如死。我想,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夜晚,我们全家人即便冒着尽数毁灭的巨大风险,也没有半步退让和妥协的原因。爸爸跟我说,那一夜,当他看到那颗流星带着无尽的悲壮划过天际时,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宁可像流星那般,以燃烧的生命向黑暗发起最后也是最壮烈的抗争,轰轰烈烈地消逝,也绝不在黑暗的压迫下放弃良知与信仰,苟且偷生。”

“说得好!”我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认同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中,我和如晋常常在困境中相互慰藉,反复探讨着这些关乎生存与坚守的话题。如晋曾无比坚定地说过,求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无论前方的道路布满多少荆棘,遭遇多少坎坷,我们都应当想尽一切办法,顽强且认真地生活下去。可是,如果有人妄图逼迫我们放弃内心坚守的良知与信仰,践踏我们的人格尊严,让我们沦为失去灵魂的躯壳,那么,我们必将毫不犹豫地奋起抗争,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海天微微一动。“秦老师……”他喃喃低语道,“是啊,他这三年在官场上周旋,少不了那些必要的妥协,但他一定和我那高伯伯一样,在内心深处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从未放弃过良知与信仰。不然,他们又怎么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疲惫、如此艰辛呢?爸,”他突然转头看向我,“您前段时间还说,秦教授的去世,背后肯定另有隐情。这次,秦老师把一切都告诉您了吧?他和秦教授,是不是最终还是起了冲突?”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海天那双眼睛。我轻轻叹了口气,将如晋和秦教授之间的故事,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海天听得全神贯注,表情随着情节的推进有着细微变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一直闪动着思索的光芒。我讲完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许久之后,他再次缓缓抬起头,伸出手指,指向飞马座那著名的由四颗明亮恒星组成的“秋季四边形”,对我说:“爸,您还记得我祖父说的那句话吗?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轨迹,安静而坚定地散发着光芒。一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就会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今年暑假我回老家,再次和父亲坐在后院的天井里看星星。父亲又一次重复了祖父的这句话,还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强迫你考美术专业吗?因为我渐渐意识到,那不是你的位置,如果强行把你按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如同偏离轨道的星星,一定无法在这里绽放出你人生中最璀璨、最耀眼的光芒。’刚才听您讲秦老师的故事,再看这秋季的星空,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星座,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每一片星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辰,而每一个星辰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大是小,是高是低,是中心的还是边缘,每一颗星都在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努力放射着光芒。我们每个人也如同一颗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梦想和使命。我们以足够的勇气去探索、坚持与突破,直至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便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所在。在那里,我们尽情地挥洒汗水,绽放光芒,让这片星空因我们而更加璀璨!秦老师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找到了属于他的那片星空,并且在那里绽放出了生命中最璀璨的光芒,这绝不是秦教授凭借外力就能强行改变的。爸,”他突然低下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如果哪一天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空,您会像秦教授那样,强行让我离开吗?”

“你说呢?”我微笑着轻声反问。

“您不会!肯定不会!”海天爽朗地笑了起来,“因为我那两个老爸,都是天下最通情达理,最尊重儿子意愿的父亲!”

看着海天那满是朝气与自信的神情,我心底也涌起一阵暖流,情不自禁地与他一同开怀大笑,笑声在静谧的夜空中肆意回荡。突然,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仿佛我们的欢声笑语触动了光明的机关。刹那间,脚下的小院被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包裹,刚才还影影绰绰的屋檐、砖瓦,此刻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紧接着,周围的一切开始热闹起来。近处那片教师住宅区,家家户户的窗户像被施了魔法,噼里啪啦地亮起灯光,竹林外的路灯也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远处的高楼大厦也不甘寂寞,从底层开始,灯光逐层亮起,勾勒出宏伟的建筑轮廓,与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相互映衬,熠熠生辉。我和海天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来电了!”紧接着,婉清那口嘎嘣跪的京片子从东厢房的窗口飞出来:“我说,要是再不来电,你们爷俩是不是打算在屋顶上唠一宿啊?赶紧麻溜儿地给我下来!这更深露重的,还聊上瘾了是不?”

海天冲着我俏皮地悄悄吐了吐舌头,紧接着转过头高声喊道:“妈!我们这就下来!您出来帮我们照个亮!”喊毕,他率先站起身来,随后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稳稳地扶我起来,我在海天的搀扶下,费了些力气才缓缓站起身,只感觉双腿麻木而僵硬,每挪动一下都显得吃力。我一边轻轻活动着酸胀的双腿,一边在心底暗暗发出一声“岁月不饶人”的深沉叹息。海天麻利地收好铺在房顶上的旧毯子,随后再次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头顶那片浩瀚的星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原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的星辰,在这突如其来的灯光映照下,已然黯淡了许多。那些曾经闪烁着神秘光芒的星星,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光芒不再锐利,变得朦胧而柔和。海天的目光中悄然染上几分失落,他静静地沉思了片刻,突然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问我:“爸,你说这些星星们,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微微一怔,思绪像是被这个问题猛地拽进了无尽的遐想之中。短暂的沉默后,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中染上几分深沉:“我想大部分星星是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的,但它们的生命轨迹,从诞生之初就朝着光明延伸。这份对光明的向往和追求,从未因无法触及而消散,反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化作了永恒闪耀的动力。”

海天眼中原本因失落而黯淡的光芒,刹那间被再次点亮,好似夜空中陡然升起的两颗最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辉。他冲我一挑大拇指,由衷赞叹道:“爸,您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啊!”

还没等我回答,婉清那带着几分急切与不耐烦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们爷俩痛快点行不?还真想从房顶安营扎寨不成?”随后,一道强烈的光柱直直地射向我们,还故意在我和海天的脸上晃了晃,带着明显的催促意味。海天冲我悄悄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随后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梯子。

直到我俩平安落地,婉清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咋样?你这把老骨头没被冻僵吧!”她一边关掉手电筒,一边没好气地冲我说道。

“哪能呢?”我笑着拍了拍海天环在我腰间的手,声音里满是为人父的骄傲,“在儿子怀里,暖和着呢!”

婉清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在我和海天身上来回打了个转,随即故意撇了撇嘴,满脸嫌弃道:“咱儿子要是搂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坐在房顶上看星星,那才叫一个浪漫。搂着你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口,我顿时哭笑不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海天倒是十分淡定,想来早已对母亲拿他恋爱交友打趣习以为常。只见他亲昵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搂了搂,脸上挂着一抹笑意,从容地看向母亲,认真说道:“妈,您可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子,没一个能像老爸这样,和我在心灵深处产生共鸣。跟老爸聊天啊,比跟她们畅快多了!”

“瞧你这话说的,”婉清白了海天一眼,“你将来又不能和你爸过一辈子,总归得找个可心的女孩子不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凑到海天跟前,“哎,儿子,你在新来的大一学妹里,就没个看得上眼的?我瞅着那个化学系的姑娘就挺好,模样俊俏,气质也出众,还会弹钢琴、跳芭蕾舞,据说父母也都是高知。她之前不还送了你一张芭蕾舞演出的门票吗?怎么看完演出,就没后续了?”

海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她啊,不过是通过王丽丽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罢了!初次见面倒是有几分好感,交往两次后就看出,她不是那种能在我灵魂深处引起共鸣的女孩。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后续’,最多是‘有事尽力相助,无事各不相扰’罢了。行了,先不说这个了,”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婉清即将说出口的话,“爸!妈!我得先回房间了。我那文集还差一篇文章,刚才看星空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我得趁灵感还没消失的时候,一鼓作气把稿子赶出来,明天交给出版社,这文集差不多就能定稿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有事儿随时喊我。晚安!”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向西厢房走去,背影中满是创作的急切与兴奋。

我和婉清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海天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西厢房的门后。片刻后,房间的灯光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轻薄的窗帘,勾勒出海天伏案创作的高大身影。那灯光柔和而温暖,像是夜空中坠落的星辰,与小院的夜色悄然交融。灯光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和着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影,宛如一幅灵动的水墨画。我再度仰头,望向头顶的星空。那些繁星虽被城市的灯光冲淡了些许璀璨,却依旧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气息。一颗颗星子宛如宇宙的眼睛,静静地俯瞰着世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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