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给塞纳河镀上银边,海天已经踩着积雪绕着校区晨跑归来。他深蓝色运动服肩头落着细碎雪粒,发梢还挂着未化的冰晶,推门时带进的冷风让壁炉火苗轻轻摇晃。餐桌上,婉清正将煎好的荷包蛋摆在青花瓷盘里,旁边的法棍切片上还腾着热气,砂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快擦擦汗,来吃早饭。”婉清把热毛巾递给海天,又往他碗里添了勺小米粥,“昨儿折腾二十多个钟头,我和你爸睡得太沉,今早起来手忙脚乱的,就先对付着吃一口吧。”她望着桌上中西混搭的餐食,眼底有些歉意,“厨房里有豆浆机,等会儿出门瞧瞧哪儿能买着黄豆,明儿说什么也得让你们爷俩喝上正宗的豆浆。”
“还是妈熬的粥对胃口。”海天咽下一口带着陈皮香的小米粥,目光扫过墙上的中式宫灯,“卢卡斯先生的车还有十分钟到,爸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这就来。”我从楼梯转角处走下,整理着藏青色西装的领口,目光扫过餐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清晨,这份中西交融的早餐,恰似我们即将展开的巴黎生活的缩影。
雪铁龙碾过校区积雪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出细碎声响。卢卡斯摘下驼色羊绒围巾,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学者特有的热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牛皮文件夹的边缘:“苏教授,皮埃尔主任正在办公室等候。”他递来的课程表上,《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境美学》字样用毛笔写就,墨迹边缘还带着毛边,“系里特意调整了今日行程,先安排您与主任商讨课程细节,之后再由我带您参观校园。”说着,他抬手拂去车顶积雪,羊绒围巾随着动作扬起一道暖棕色的弧。
中文系主任皮埃尔·莫罗在橡木门前等候,这位年约六十的老者身着深灰法兰绒西装,却在领口别着枚刻有“仁”字的白玉纽扣。他修剪整齐的银灰胡须下,薄唇勾起亲切的弧度,说中文时带着独特的卷舌音:“苏教授,久仰大名!您关于谢灵运的研究,我们研讨班已经精读三遍。”
他身后的办公室墙上,王羲之《兰亭序》的临摹长卷与毕加索的抽象画作并排悬挂,书架上《文心雕龙》法译本旁,还摆着个宜兴紫砂壶。这些中西交织的文化符号悄然熨平了交流褶皱。我与皮埃尔主任的探讨渐入深境,海天始终屏息凝神,指尖在笔记本上疾书,指腹因用力压笔泛起淡红——当我以"盛唐山水诗时空观"为切入点时,他敏锐察觉对方微蹙的眉心,立刻用法语重构语义;而对方谈及"结构主义叙事学在中国诗论中的投射"时,他先以法语精准锚定概念外延,再用汉语细化阐释。直至皮埃尔主任起身握手时,我分明看见他目光扫过海天条理清晰的笔记,眼底掠过一丝赞许的微光。
皮埃尔主任抬手轻推雕花木门,雪松混着油墨的气息迎面扑来。弧形阶梯教室里,深褐色胡桃木座椅呈扇形铺展,边角处磨损的木纹诉说着岁月痕迹。黄铜吊灯悬在半空,钨丝灯泡晕开暖黄的光,将讲台前黑板上中法双语的欢迎语照得清晰——粉笔字迹还带着刻意模仿的毛笔笔锋。
“这是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他西装袖口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流转温润光泽。“您的课程——《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意境美学》,不仅面向中文系学生,整个汉学圈的旁听生都能自由出入。”第一排整齐码放着深蓝色布面装订的《中国古代山水诗歌精选集》,烫金书名因手工压印略显歪斜,中法文字在书脊上交相辉映。
卢卡斯踩着木质地板的吱呀声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百叶。塞纳河泛着冷光蜿蜒远去,圣母院的尖顶隐在薄雾中。他指着下方庭院,裹着粗呢大衣的学生们正用麻绳捆扎临时座椅:“他们在准备加座。”说着抽出藏青色文件夹,里面叠着的预约表上,手写签名与打字机字符交错,最上方还压着张手写告示——因报名火爆,课程将启用广播系统转播至隔壁教室。
海天翻开预约表,密密麻麻的法文签名间夹杂着汉字。他突然轻笑出声,指着某处批注道:“爸,俄罗斯系有个学生写‘为解开山水诗中天人合一的密码而来’,多语言处理专业的学生们联名提议,希望上课时能将诗中意境用绘画呈现,他们甚至还附上了几张铅笔草稿。”
卢卡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烫金卡片,每张都印着学院徽章与“特邀嘉宾”字样:“这些是给您安排的贵宾席,巴黎汉学界的学者、使馆文化参赞都会来。”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扫过教室后方预留的画架和速写本,“我们准备了绘画用具,方便学生记录诗中的空间意象。”
皮埃尔主任突然抬手轻叩黑板边框,翡翠扳指撞出清响:“差点忘了!日本语系那群书法迷专门找到我,捧着自己购买的宣纸墨锭问——”他刻意拖长尾音,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能不能请苏教授现场挥毫?他们想带着自家收藏的狼毫笔,与您切磋水墨章法,说要让汉字在宣纸上生长出山水诗的韵律。”他指向窗台边临时添置的红木案几,镇纸下压着半卷生宣,一旁青瓷笔洗里已注满清冽的泉水,“这些文房四宝,可是他们从唐人街古董店淘来的老物件。”
皮埃尔主任话音未落,婉清“嚯”地往前跨出半步,保温杯在掌心重重一磕,金属盖撞出清脆声响。她挑眉扫过窗台上铺开的宣纸,情急之下把那些优雅知性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口京片子嘎嘣脆地就往外蹦:“好家伙,这帮孩子可真敢想!”尾音往上一挑,眼底满是担忧,“难不成在他们眼里,咱们中国学者都是打娘胎里就攥着毛笔的?这现场挥毫,讲究心手合一,哪儿是说露一手就露一手的!”正说着,她突然眼珠一转,精光闪过,猛地一把搂住身旁的海天,把人往亮处推,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不过要说救场,我这儿倒有现成的‘大将’!苏教授的助理,书法绘画打小儿练的童子功,笔墨功夫不比专业的差!要不就让他先给孩子们垫个场?”
这一连串带着胡同烟火气的京片子砸下来,饶是精通汉语的皮埃尔主任也瞪大了眼睛,银灰色的眉毛拧成了麻花。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翡翠扳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活像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的老唱片。
婉清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她轻咳一声,立刻用法语重新解释一遍,眉眼舒展,语速和缓,字句间带着优雅与从容。一旁的卢卡斯悄悄向海天挤了挤眼,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皮埃尔主任的蓝眼睛立刻亮起了光,仿佛塞纳河的粼粼波光突然涌进了教室。“太棒了!”他激动地拍了下手,翡翠扳指在黄铜吊灯下划出一道碧色弧线,“我们的实物投影仪可是全巴黎最先进的,书画过程能实时投到整个墙面!如果章海天先生愿意展示,这堂课绝对会成为东方语言学院的经典!”
我望着海天挺拔的身影,喉头发紧,声音不自觉压得极低:“海天,你……真能行吗?”目光掠过教室后方泛着墨香的狼毫笔,又落在他因长期锻炼而肌肉紧实的手臂上。那些预约表上密密麻麻的期待,此刻仿佛都化作无形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即将成为舞台的教室里。我当然清楚他的功底,可眼前这异国的讲台,台下金发碧眼的期待目光,又岂是往日练习可比?想到这,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掌心已沁出薄汗,做父亲的牵挂,终究还是漫过了心底的信任。
海天垂眸沉思片刻,抬眼时目光沉静如深潭,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声线平稳温和:“爸,我可以试一试。”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承诺,更像是对自我能力的笃定,说完便将双手插进西裤口袋,安静地立在一旁。
皮埃尔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如探照灯般在海天身上来回打量,忽然爽朗大笑:“了不起!章先生身上既有东方人骨子里的沉稳谦逊,又带着西方学者的自信果决,这气质在年轻人里可不多见!”他笑意未减,指尖却突然点了点手中的文件夹,“不过,章海天先生,您刚才两次叫苏教授为‘爸’,可我仔细看过您提交的《访学人员信息登记表》——您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大三的学生,来校担任苏教授的翻译兼助理,这表格里填写的父母信息,和苏教授夫妇并无关联。”他微微眯起眼,翡翠扳指轻轻敲击着文件边缘,“这其中的渊源,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海天眼眶泛红,睫毛上凝着细碎的水光,唇角却扬起坚定的弧度。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掌心带着薄茧的大手同时握住我和婉清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像是要将某种力量传递过来。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前倾,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将我们一左一右揽入怀中,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发顶:“您说的没错,苏教授夫妇和我并无血缘关系,但他们的确是我的亲生父母,永远都是。”话音落下时,他下巴轻轻蹭了蹭我们的发旋,眼中盛满了执拗又滚烫的眷恋。
我喉间陡然发紧,眼眶瞬间被酸涩涨满,视线里的雕花吊灯都氤氲成了模糊的光晕。那些共同生活的日夜,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潮水漫过心头。婉清踮起脚,伸手揉乱海天的头发,动作里带着母亲的亲昵。她仰头望着海天的侧脸,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可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她。“海天说得没错。”她挣脱了海天的怀抱,反手紧紧扣住我和海天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是我们老两口的儿子,唯一的亲生儿子,永远都是。”
皮埃尔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翡翠扳指在镜框上磕出轻响,眼底困惑与动容交织成复杂的涟漪。他张了张嘴,银灰色胡须随着欲言又止的动作微微颤动,最终只是将文件夹抱在胸前,用带着探究的目光反复打量三人。一旁的卢卡斯眼眶微红,费力地咽下情绪,浅笑着抬手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皮埃尔先生,这里面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充满了东方式的浪漫与温情,稍后我会详细讲给您听。”他转向我们一家时,目光已经变得柔和如塞纳河的晨雾,“现在,我先带着苏教授一家熟悉一下咱们的校园,他们要在这里生活半年的时间呢!”说着侧身让出通道,羊绒围巾随着动作轻摆,在冬日的教室里划出一道温暖的弧。
皮埃尔主任微微颔首,翡翠扳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的边缘,银灰色的眉毛轻轻拧起又舒展。他蓝眼睛里的困惑渐渐被好奇取代,唇角扬起一抹真诚的笑意:“看来我有幸即将听到一个值得珍藏的故事。”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袖口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卢卡斯,带苏教授一家好好逛逛吧。校园里那棵三百岁的梧桐树,此刻正披着雪做的斗篷,想必会喜欢远道而来的中国朋友。”说完,他又转向我们一家,语气中带着学者特有的热忱,“期待你们一家在巴黎的日子,能像你们的山水诗一样,既有水墨的意境,又添几分塞纳河畔的浪漫。”
接下来,卢卡斯开着车,带着我们逛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往后生活、学习都能派上用场的地方,更是领着我们细细参观。图书馆内,挑高的穹顶彩绘玻璃将阳光滤成斑斓色块,投射在排列整齐的深褐色书架上。“古籍特藏区在二楼。”卢卡斯带着我们上楼,掀开天鹅绒帷幕,檀木展柜里躺着泛黄的《全唐诗》线装本,恒温恒湿的玻璃罩外还贴着用毛笔书写的“轻触即报警”中文标识。“去年特意为东方学者加装了防氧化系统。”卢卡斯说,“借书证和阅览证已经给你们办好了,明天就让亚瑟送来。”
从图书馆出来,不远处就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推开体育馆大门,扑面而来的热气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呐喊。深蓝色与白色球衣在穹顶下交错翻飞,木质地板被球鞋摩擦出尖锐声响。海天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就在这时,一记长传突然偏离轨道,橙红色的篮球朝着他的方向高速滚来。海天下意识迈出半步,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划出细小的声响。他屈膝沉身,掌心精准地罩住滚动的篮球,指节轻扣球面借力一旋,篮球便稳稳停在掌心。紧接着,他单手持球向上轻抛,另一只手顺势托住球底,手腕如弹簧般轻巧一抖。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不偏不倚落进十五米外的篮筐,空心入网时只带起轻微的篮网震颤。
场上的球员们纷纷扭头,几个法国学生吹起口哨,还用法语喊着“Bravo(太棒了)!”。卢卡斯见状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好小子!还是这么厉害!亚瑟经常到这里打球。”他眼中满是期待,“以后就让亚瑟带你来,以你的水平,很快就能成为这里的明星!”
离开体育馆,卢卡斯带着我们往生活区走去。“知道你们最惦记食材,先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他领着我们拐进一条飘着海苔香气的小巷,掀开那家新开的日本杂货店的靛蓝布帘。
店内暖黄的灯光下,货架上整齐码放着日文标签的商品,却在最显眼的位置设置了中文专区。镇江香醋、李锦记生抽等调料瓶身上都贴着醒目的中文说明,冰柜里的日本豆腐包装上还贴着“适合做鲫鱼豆腐汤”的手写便签。婉清惊喜地拿起一瓶陈年花雕,瓶身上缠着"炖肉提鲜"的中文标签。
“这家店的老板之前在东京唐人街开过铺子。”卢卡斯解释道,“知道东方学者多,特意进了不少中式调料。不过这些货走得快,有时候得提前预订。”他指着角落的货架,“那边还有干贝、花菇这些干货,都是从香港运来的。”
海天在调料区驻足,指着苏州人熬粥必放的鸡头米感叹:“没想到连这个都有。”婉清从货架上取下一盒桂花蜜:“海天,这个拌糯米藕一绝,你肯定喜欢!”店主听见声音,从里屋探出头,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笑道:“几位慢慢挑,不够还有存货!”
随后,我们又逛了校园周边的餐厅、邮局和超市。寒风裹着面包房刚出炉法棍的焦香扑面而来,卢卡斯敲了敲橱窗:“这家的法棍要配隔壁奶酪铺的孔泰芝士。”他指着对面砖红色建筑,橱窗里蓝纹奶酪泛着大理石般的纹路,“不过我猜你们会更爱这条巷子。”
拐进飘着甜香的弄堂,韩国超市老板娘带着东北口音的吆喝声还未落,海天突然停在中式糕点铺前。玻璃橱窗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透过氤氲水汽,能看见枣泥酥泛着琥珀色油光,鲜肉月饼在保温灯下滋滋冒油,伙计正将现蒸的青团装进印着“福”字的油纸袋,青白的糯米皮裹着豆沙馅,蒸腾的热气里飘着熟悉的艾草香。
“这铺子开了五年了。”卢卡斯轻敲橱窗,玻璃震颤惊飞了檐下啄食面包屑的鸽子,“老板娘刚来巴黎时推着小车卖糕点,慢慢才盘下这间店面。”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别看铺子小,她做的桂花糖藕,连巴黎市长都来订过。”
海天的嘴唇动了动,抬脚刚要推门,却见店内突然涌进几个金发学生,用生涩的中文嚷着:“要枣泥的、豆沙的,还有这个青色的圆点心。”老板娘戴着老花镜,一边用计算器算账,一边用苏州话念叨:“慢点挑,当心碰翻了糖霜。”
海天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指节轻叩门板发出几声闷响。屋内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漫出来,将巴黎街头的寒意冲散几分。金发学生们嬉笑着挤出门时,他侧身避让,衣角扫落了台阶上的糖霜。随着吱呀一声门开,混着甜香的白雾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当海天用纯正的苏州话唤出“阿姐,倷好!”时,老板娘捏着竹签的手猛地一抖。擀面杖“当啷”掉在案板上,她眯起眼睛打量,布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乖乖,听口音是平江区的?”不等回答,她已掀开蒸笼,将冒着热气的苏式船点、定胜糕往纸袋里塞,又包了几块还温热的梅花糕,“今朝头一回在巴黎听见乡音,这些点心你们拿着!要想给钱,等下次再来!”油纸包的温度透过纸袋传来,混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将巴黎的寒风都酿成了江南的细雨。
临近晌午,卢卡斯轻叩一家梧桐掩映的小餐馆:“这家的油封鸭和白葡萄酒炖鸡是一绝,不过——”他眨眨眼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竟是熟悉的小笼包香气,“老板是上海人,特地保留了中式午市。”餐厅墙上,埃菲尔铁塔明信片与《牡丹亭》剧照并排悬挂,海天刚用苏州话和老板打过招呼,婉清就被菜单上的响油鳝糊勾住了脚步——这正式海天另一道拿手菜。
餐后消食时,卢卡斯领着我们漫步塞纳河畔。薄暮给河面镀上碎金,成群的鸽子掠过圣母院尖顶,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混着卖艺诗人的法语朗诵。转过石桥,市政厅广场的露天市集已亮起煤气灯,法国老农的木桶里,阿尔萨斯酸菜正咕嘟冒泡;几步之外,中国商贩掀开保温桶,腌笃鲜的香气裹着黄酒醇厚飘散在冷空气中。
海天突然拽住我的袖口:“爸,看那家咖啡馆!”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窗,金发碧眼的学生们捧着《李义山诗集》法译本,面前摆着浓缩咖啡与马卡龙,有人举着铅笔在便签上写写画画,墙上贴着他们临摹的“锦瑟无端五十弦”,字迹虽显稚嫩,却用红笔认真标注着平仄符号。卢卡斯望着这一幕,笑着补充:“每周六下午,这里都会举办‘东方诗会’,学生们总说要配着咖啡读懂盛唐月光。”
我望着咖啡馆里那些专注的身影,喉咙突然有些发紧。雕花玻璃上的雾气模糊了巴黎的暮色,却清晰勾勒出文化交融的轮廓——宣纸上的水墨意境与浓缩咖啡的醇香在此相遇,古老的平仄韵律在法语朗诵中焕发新生。婉清轻轻挽住我的手臂,指尖的温度透过大衣传来,海天则立在一旁,眼中映着市集跳动的灯火,仿佛盛满整个塞纳河畔的星光。
这一日的报到、参观和走访,让我们悬着的心终于稳稳落回实处,似乎从万里之外寻到了妥帖的归属感。距离首堂课还有十天,春节的脚步也悄然临近。婉清将日历上的日期圈得醒目,转身便撸起袖子筹备过年。海天铺开亚瑟一家准备好洒金红纸,狼毫蘸墨时,腕间肌肉随着力道起伏,稍作思忖,笔尖在洒金红纸上如游龙般游走:
上联:塞纳波摇千盏月
下联:书斋墨染万家春
横批:汉韵西融
笔锋收势时,婉清凑上前轻声念诵,眼角笑意愈发明显:“把塞纳河和中国年写到一块儿,还押着韵,难为你想得出来!”
我的指尖抚过“汉韵西融”四字,望着窗外积雪覆盖的法式建筑,不禁感慨道:“这横批倒应景,往后咱们在巴黎的日子,可不就是这般中西合璧?”
采购年货的重任落在婉清肩上。亚瑟开着他那辆旧雪铁龙,载着她像只灵巧的燕子般穿梭在大街小巷。等他们采购回来时,暮色已经漫过塞纳河。我接过婉清手里的年货袋,指尖触到油纸包里还带着余温的酱肉。婉清一边抖落大衣上的雪粒,一边絮叨:“十三区的酱肉铺真地道,老板听我是北京人,特意切了二八肥瘦的五花肉,说包饺子、做红烧肉都合适。”
海天突然从袋子里拎出两斤鲜虾仁:“妈,这虾仁真新鲜!”
“那可不!”婉清叉着腰笑道,眼角笑纹里都盛着得意,“渔船送来最新鲜的货,配咱家的碧螺春,够你露一手碧螺虾仁了!”
亚瑟擦着额角的汗,从后备箱抱出个长条形包裹,红绸布裹得严严实实:“师母可宝贝这玩意儿了,一路上念叨着要好好热闹一番。”
婉清立刻凑过去解开红绸,露出足有两米长的鞭炮,红纸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喜气:“就该在咱们自家后花园放!除夕夜守岁时,把它挂在老梧桐树上,让这鞭炮声也给这座老房子添添年味儿!”
我翻开另一个纸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苏州茨菇、鸡头米,还有一捆扎得紧实的芝麻秸。婉清蹲下来,把芝麻秸轻轻摆在玄关:“这是老北京的讲究,除夕夜撒在门口,踩上去‘咯吱’响,寓意着新的一年步步高。再让儿子包些蛋饺,在这中西合璧的屋子里,把咱北京的热闹、苏州的鲜灵,都端上年夜饭桌!”
在婉清为年货忙得不亦乐乎时,我和海天则把自己关在书房。备课资料如同展开的山水长卷铺满胡桃木桌面。预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透着殷切期待——俄罗斯系学生对“天人合一”的追问、多语言专业学生的绘画提案,还有日本系学生对现场挥毫泼墨的期待,都成了备课必须要考虑的新问题。
海天的指尖停在《文心雕龙》的烫金书脊上,摩挲着因年代久远而微微翘起的皮革封面:“爸,您看这处——”他突然翻开书页,泛黄的纸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梧桐叶标本,“盛唐诗人笔下的‘大漠孤烟直’与海德格尔对存在空间的解构,本质上都在探讨人与自然的对话。这种东西方哲思的碰撞,正好能撬开西方学生对意境美学的认知缺口。您以此为突破口,简直太妙了!”他的目光亮如塞纳河上的星子,袖口不经意扫过桌面,带起预约本上的纸张沙沙作响。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砚台边缘,发出清越的声响:“框架确实可行,但‘天人合一’的概念不能浮于表面。”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倒映着台灯暖黄的光晕,“这些学生或多或少接触过汉语,但文化隔阂就像隔着毛玻璃——你得把法语翻译成他们骨子里能共鸣的东西。”
海天忽然起身抽出福楼拜手稿复刻本,书页间油墨的气息混着薰衣草香:“或许可以借鉴新小说派的叙事拆解法。”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页,“就像福楼拜雕琢《包法利夫人》的字句,把抽象意境拆解成塞纳河畔能生长的意象。遇到理解障碍时,我用法语重构比喻——比如将‘山水意境’比作印象派画家捕捉的光影瞬间。”
我的目光落在海天用法语工整标注的《溪山行旅图》解析稿上。字迹如印刷体般严谨,每个段落旁都用红笔标出与萨特存在主义的对照批注。“最头疼的还是具象化呈现。”我拈起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意境是水墨在宣纸上晕染的余韵,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若强行用绘画框定,就像把流动的溪水装进玻璃瓶,弄不好连溪水的鲜活都折损了。”
“可学生们既然提出了这样的创意设想,”海天垂眸凝视着预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文心雕龙》烫金书脊,“优质的绘画作品确实是打破文化隔阂的绝佳媒介,若能进行现场创作展示,或许更能直击他们对东方意境的理解盲区。”他忽然抬起头,眸中闪过灵感的火花,像塞纳河被投入石子激起的粼粼波光。
“爸,我有个想法。”他快步走到书架前抽出素描簿,“我提前用工笔和油画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语言,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具象化。工笔以游丝描勾勒松针的秩序感,用层层罩染表现月光的清透;油画则用刮刀堆砌出厚重的松林阴影,以明快的色块碰撞还原溪水的流动韵律。”他翻开空白页演示运笔轨迹,铅笔在纸面划过的沙沙声与壁炉柴火噼啪声交织成趣。
“课堂上同时展示这两幅作品,让学生们依据视觉偏好选择解读视角。”他将素描簿推到我面前,指尖轻点纸面,“就像诗歌鉴赏中的‘知人论世’,绘画同样需要观者透过技法表象抵达创作者的精神内核。”他起身倒了两杯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窗上的霜花,“至于现场书画展示,我们把宣纸、狼毫、矿物颜料和水彩工具一应俱全地备好。您讲解时我同步创作,若有学生想尝试,正好在笔墨互动中消解文化差异——水墨的留白与水彩的透明,本质上都是艺术家对‘意’的独特诠释。”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砚台边缘冰凉的纹路。“这个办法倒是可行。”目光掠过海天摊开的素描簿,落在他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创作思路上,“但离上课不到十天了,你要用工笔和油画两种截然不同的技法,创作出两幅既能体现诗歌意境,又能触动西方学生认知的作品……”话音未落,壁炉里突然炸开一声脆响,火星溅落在铜质炉架上,映得海天眼底的光亮微微晃动。
海天垂眸盯着素描簿上勾勒的松树草图,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是场硬仗。”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卷起书页边缘,“工笔要层层渲染出月光穿透松针的层次感,油画又得用刮刀塑造出光影碰撞的张力......”话锋突然一转,抬头时目光笃定如塞纳河的晨雾,“不过正因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语言,反而能让东西方对意境的理解产生对话。”
我望着他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的弧度,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洗的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的衬衫领口也是这样随意敞开,那健壮的胸膛,似乎能承接抛开的任何难题。“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可不行。”我往他手边推了推还冒着热气的茶盏,“艺术创作急不得,实在不行就先准备草图,课堂上再完成细节。”
海天却已经抽出新的宣纸,狼毫在砚台里蘸饱墨汁,笔尖悬在纸面停驻片刻,突然落下一道流畅的弧线:“爸,您忘了。我曾经对您讲过,我父亲曾经从秦老师的著作里获得灵感,精心创作了一整套描绘王维诗歌意境的绘画作品,那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印在我的脑子里。我先把这幅工笔画完成,再来攻克油画版的。”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渐渐勾勒出松枝的轮廓,“以前在竹吟居,您总说‘越是紧迫,越要静得下心’。再说了,”他抬头一笑,“这么多双眼睛等着看东方水墨与西方油彩的对话,我既然应下了,就不能让大家失望。”
塞纳河畔的暮色漫进书房,将胡桃木桌面染成蜜糖色。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透过紧闭的窗棂漏进来,断断续续地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冷冽的风偶尔叩击着玻璃,在窗缝间发出细微呜咽,唯有壁炉跃动的火苗将寒意拦在三步之外。我望着伏案作画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场文化交流的课堂,早已在跨越山海的学术传承里悄然开场。
就这样,海天一头扎进亚瑟一家精心布置的专业画室。接下来的七天,画室的门缝总是渗出松节油与墨汁交织的气息,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他时而在画架前挥动画刀,时而伏在案头以细笔勾勒。婉清每天变着花样往画室送点心,总能发现前日搁下的餐盘已见了底——显然,沉浸在创作中的海天连吃饭都在争分夺秒。
开课前夕,画室的门终于开启,我和婉清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屋内弥漫着松节油与墨香交织的气息,钨丝灯将暖黄的光晕洒在每一处角落。长案之上,一幅工笔画已完全铺展,熟宣纸泛着柔和的光泽;中央的画架上,一幅油画挺立着,表面蒙着防尘布,隐约透出底下色块的起伏轮廓。
我快步走到长案旁,俯身细看工笔画。游丝描勾勒出的松针根根分明,细若发丝却劲挺有力,以花青、石绿层层罩染的松林,由深至浅,层次丰富,仿佛能看见林间深处的幽邃。最绝妙的是那抹月光,以白粉掺着蛤粉,细细地点染、堆叠,在纸面营造出若有若无的立体感,恰似清辉穿透枝叶,流淌在宣纸上。整幅画细腻入微,每一笔都饱含着东方水墨的含蓄韵味。
而画架上,随着海天缓缓揭开防尘布,一幅截然不同风格的油画展露真容。刮刀留下的厚重肌理在灯光下明暗交错,每一道凸起的油彩都像是被岁月雕刻的岩石;赭石色的松干以拖曳笔法横扫,粗犷的笔触间还嵌着几缕未调匀的深褐。最绝的是溪流部分,柠檬黄与群青以薄涂技法层层叠加,湿润的颜料在画布上自然晕染,仿佛真有活水在嶙峋山石间奔涌。
婉清凑近工笔画,老花镜几乎要贴上纸面:“乖乖,这松针数都数不过来!还有这月光,像撒了把碎银子在宣纸上!”她忽而转身搂住海天的胳膊,“咱家小子就是有本事,把诗里的月光都摘下来了!”
我站在两幅画作之间,目光在水墨的氤氲与油彩的浓烈间游移。工笔的细腻与油画的奔放,恰似东西方艺术的一次温柔对话。指尖抚过油画布面凹凸的肌理,又摩挲工笔画纸柔和的纹路,心中豁然开朗——当这两幅凝聚着匠心与巧思的作品展现在课堂上,那些对东方意境的好奇与困惑,或许自会在视觉的震撼中悄然化解。我望着海天疲惫却坚毅的脸庞,感到这场肩负着文化传递使命的第一堂课,已然成功了一半。
第二天下午,厚重的云层低垂在塞纳河上空,阶梯教室的黄铜吊灯却已提前亮起暖融融的光。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深褐色的胡桃木座椅早已被占满,临时增设的折叠椅沿着过道排开,连两侧的台阶上都坐着抱着笔记本的学生。身着呢子大衣的年轻人们用带着卷舌音的法语低声交谈,手中深蓝色封面的《中国古代山水诗歌精选集》扉页微微翻动,油墨香气混着壁炉柴火的焦香弥漫在空气里。
皮埃尔主任站在雕花木门旁,翡翠扳指随着他与来宾握手的动作轻轻晃动。贵宾席上,巴黎汉学界的学者们低声交谈,使馆文化参赞正在整理皮质文件夹里的资料。卢卡斯抱着备用的宣纸来回踱步,忽然指着后墙笑道:“苏教授快看!”不知何时,学生们用中法双语写满祝福的便签在黑板两侧拼出蜿蜒的“山河图”,稚嫩的笔迹间,埃菲尔铁塔与水墨小船并肩而立。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挤进来——亚瑟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怀里紧紧抱着素描本,脸上还带着体育馆运动后的潮红。看到海天正在讲台前调试画架,他立刻眼睛一亮,挥着手用法语喊道:“嘿!我抢到最后一个加座!”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他特意在前排折叠椅坐下,掏出的速写本里已经提前画好了课堂笔记的框架,铅笔线条间还零星点缀着几行中文批注。
海天将工笔画轴轻轻倚在墙边,又仔细检查了油画布的固定装置。他的动作引得前排学生纷纷探头张望。当看清他的模样时,阶梯教室里的私语声突然带了几分微妙的起伏。两个扎着丝巾的姑娘悄悄摘下贝雷帽,将重新打理过的卷发侧垂在肩头;几个女学生交头接耳,铅笔尖无意识地在诗集扉页划出凌乱的线条。有女生似乎用用法语轻呼了一句什么,海天听到后,转身露出温润得体的笑容。原本因等待略显沉闷的教室忽然泛起细碎的骚动,几个姑娘慌忙低头翻找笔记本,却把铅笔碰落在地。海天走过去,礼貌地帮她把铅笔拾起,垂落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正漫过塞纳河般的粼粼星光。那个女生接过铅笔,绯色涟漪瞬间漫过双颊,像是蒙马特高地暮色里晕染的晚霞
“快看他的眼睛!”有学生竟用汉语喊出声来,“像把阿尔卑斯的雪光揉进了水墨里。”不少女学生悄悄调整座位角度,试图看清海天腕间肌肉随动作起伏的线条。前排几位姑娘交换的眼神里,已然盛着比课堂更炽热的好奇,惹的坐在贵宾席上的婉清攥着手帕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我站在讲台侧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这些未来或将成为外交官、学者的年轻人,此刻眼中闪烁着对东方文化的热切。婉清紧紧攥着手帕,目光依然在海天和前排女生之间来回游移。壁炉里的木柴突然爆开脆响,惊得窗边的鸽子扑棱棱飞起,也让全场沸腾的期待愈发浓烈。当座钟敲响三下,皮埃尔主任抬手示意安静,翡翠扳指撞在黑板边框发出清越声响,这堂承载着无数期待的第一节课,终于在塞纳河畔拉开帷幕。
皮埃尔主任拿起话筒,银灰色的眉毛扬起优雅的弧度,用带着独特卷舌音的中文缓缓开口:“今天,我们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有幸迎来两位来自东方的贵客。这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苏文教授——未来半年,他将作为客座教授,为我们深度解读中国山水诗的意境之美。”他特意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逐渐挺直脊背的听众,“苏教授深耕魏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文学研究逾三十年,出版《六朝诗学的时空建构》《盛唐山水诗的意境解码》等十九部学术专著,其中六部被译为英、法、德等七种语言,在国际汉学界引发持续讨论。他发表于《文学遗产》《哈佛亚洲研究学报》等顶尖期刊的近百篇论文,更是多次重塑学术研究范式。”
阶梯教室瞬间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前排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学者们纷纷摘下眼镜擦拭,后排学生则伸长脖子望向讲台。我微微颔首致意,深蓝色西装上的青金石袖扣在黄铜吊灯下泛着幽光,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Chinois extraordinaire(非凡的中国人)”。
“而站在苏教授身旁的章海天先生,”皮埃尔抬手示意安静,“这位北大中文系大三学生,以翻译兼助理的身份随教授前来。他虽年仅二十,却已在《文学评论》《Comparative Literature》等核心期刊发表十二篇论文,更在各大报纸杂志发表数百篇作品,其散文集《海天寄语》即将在巴黎推出法语译本。”
皮埃尔主任话音未落,海天已从讲台侧逆光迈步上前。站在讲台中央的我,清晰感受到阶梯教室里骤然凝滞的空气——前排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学者们手中钢笔悬在半空,使馆文化参赞刚要落笔的文件夹“咔嗒”合上,金属扣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后排传来细密的骚动,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窸窣。几个男生下意识挺直脊背,匆忙抚平歪斜的衣领;角落里的姑娘们交头接耳,发梢随着动作轻颤。突然,一声“啪嗒”脆响刺破寂静,不知又是谁的铅笔滚落在木质地板上,骨碌碌地从台阶上滚下,引得众人目光追随着那道黑色弧线。阶梯教室两侧过道,站着的旁听生们纷纷踮脚,前排亚瑟激动地挥舞手臂,却被身旁同学狠狠拽住衣角,动作僵在半空。
海天逆光而立,藏青色领带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他开口致谢的瞬间,潮水般的骚动瞬间漫过整个教室。我虽听不懂法语,却能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急促的翻书声,以及前排姑娘们愈发绯红的脸颊、后排女生慌乱别到耳后的发丝里,读懂这场骚动的根源。贵宾席上,婉清猛地坐直身子,手中的手帕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我隔着人群都能想象她此刻警惕的眼神——那副模样,和二十多年前在北大盯着往竹吟居门缝里塞情书的女生时如出一辙。
待海天致辞完毕,皮埃尔主任抬手轻推翡翠扳指,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狡黠:“看来章先生的登场,比我预想的还要精彩。”这句话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带着羞涩的哄笑,原本躁动的教室瞬间沸腾,连壁炉里的木柴都噼啪作响,似在应和这场热烈的开场。我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因一个身影泛起的涟漪,忽然意识到,海天带来的这场“骚乱”,或许正是文化碰撞最鲜活的注脚。
在骚动的余波中,我缓步走到讲台中央,黄铜吊灯的暖光将我的影子拉得修长,落在写满中法双语祝福的“山河图”便签墙上。我轻轻抚过讲台边缘磨损的木纹,指尖传来岁月沉淀的触感,这一刻,那些筹备课程时的日夜思索、与海天反复推敲的教学细节,都在心底悄然翻涌。
我轻咳一声,待阶梯教室彻底安静下来,方才开口:“同学们,在巴黎的寒风中,大家对中国山水诗的热情,恰似塞纳河从未停歇的浪花。法国诗人兰波说‘我愿成为任何人’,而中国诗人则在山水间寻找‘物我两忘’。这看似迥异的表达,实则都指向人类对精神家园的永恒追寻。就像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的妙句,短短五字,为何能让千年后的我们依然心潮澎湃?”
前排戴着贝雷帽的女生突然举手,用带着卷舌音的中文提问:“苏教授,这种‘意境’是否像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是记忆与情感的偶然触发?”她的问题引发一阵低声议论。
“这是个绝妙的类比!”我笑着点头,目光扫过亚瑟兴奋挥舞的手臂,“但中国山水诗的意境,不仅是个人记忆的回响,更是人与自然的深度对话。”我悄然向海天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地拿起粉笔,与黑板碰撞出清脆的“沙沙”声。很快,灰白色的粉笔勾勒出粗犷的山石轮廓,侧锋扫过时,嶙峋的岩壁肌理便在黑板上层层堆叠。他旋即换用赭色粉笔,寥寥几笔皴擦,暮色中的山体立刻有了苍劲的质感。当白色粉笔尖轻轻点落,云雾自山腰漫卷开来,朦胧的笔触间,一位老者拄杖而立的剪影若隐若现。海天手腕灵活翻转,湖蓝与浅绿粉笔在山坳处交错涂抹,蜿蜒的溪流便带着粼粼波光,从画面深处潺潺流淌而出。粉笔灰簌簌落在他肩头,却丝毫未影响那行云流水般的运笔。
整个创作过程不过一分钟,黑板上却已呈现出一幅气韵生动的山水图景。阶梯教室里先是陷入短暂的寂静,紧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前排那个提问的女生情不自禁地捂住嘴,贝雷帽歪到一边也浑然不觉;亚瑟激动得涨红了脸,铅笔在速写本上飞速记录;贵宾席上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学者微微前倾身体,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笔记本,浑浊的目光里泛起孩童般的惊叹。
“这便是中国诗人与天地对话的瞬间。”我望着黑板上粉笔勾勒的山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当王维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不是在记录风景,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哲学融入流动的溪水与翻卷的云层。”
我抬手轻触黑板上蜿蜒的溪流线条,粉笔灰在指尖簌簌飘落:“诸位请看,这溪流看似随意勾勒,却暗含‘顺势而下’的东方智慧。中国诗人笔下的山水从不是冰冷的风景,而是与自我血脉相连的生命共同体。”我转身时,瞥见贵宾席上的皮埃尔主任正微微眯眼,翡翠扳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
“所谓‘天人合一’,并非简单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我拾起一支白色粉笔,在老者剪影周围虚点出星芒般的光斑,“当王维独坐云起处,他的呼吸与山风同频,心跳与溪流共振。这种境界里,‘我’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成为天地运转的一个音节、山水长卷的一抹墨痕。”
后排突然传来纸张翻动声,多语言处理专业的学生们举起联名提案里的绘画草稿对照观察。我注意到海天已悄然退至讲台侧,西装袖口沾着淡蓝色粉笔屑,却仍专注聆听。“就像这幅即兴之作,”我指着黑板上云雾与山石交融的边界,“章海天同学刻意模糊了人与景的轮廓——这正是‘天人合一’的视觉隐喻。”
阶梯教室的黄铜吊灯突然滋滋轻响,光晕在粉笔绘制的山水间摇晃。前排几个学生不自觉凑近,鼻尖几乎要触到黑板。“教授,这种‘无我之境’,是否与法国印象派捕捉瞬间光影异曲同工?”提问的男生胸前别着梵高博物馆的徽章,眼中闪烁着跨文化思考的火花。
“问得好!”我重重鼓掌,“印象派追逐光线的流动,而中国诗人更在意‘气’的流转。但本质上,都是人类试图用艺术搭建通向永恒的桥梁。”
当“气”字裹挟着水墨韵味落进教室,空气里骤然泛起细微的震颤。前排学生们像被无形丝线牵动的提线木偶,齐刷刷挺直脊背,那位别着梵高徽章的男生第二次举起手,灰蓝色瞳孔里浮动着雾霭般的困惑:“苏教授,‘气’究竟是塞纳河畔拂动垂柳的风,还是蒙马特高地教堂尖顶的祷告?”他的提问引发一阵低声议论,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窸窣,连皮埃尔主任摩挲翡翠扳指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我握紧粉笔,在黑板上挥毫写下斗大的“气”字,试图用“阴阳调和”“气韵生动”等概念拆解:“它是贯穿万物的生命力,是诗歌中流动的节奏,也是画家笔下未言明的留白……”然而学生们蹙起的眉峰如同阿尔卑斯的雪山,我的解释撞上去,只留下几缕消散的云雾。
死寂如潮水漫过教室的刹那,海天从黄铜吊灯投下的阴影里走出,西装袖口的粉笔灰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如塞纳河的晨钟:“苏教授,请允许我用他们熟悉的语言,搭建一座理解的桥梁。”得到默许后,他旋身拾起白粉笔,手腕灵动一转,黑板上绽放出螺旋状的气流图腾。
一串珠落玉盘的法语倾泻而出,我虽不解其意,却见前排女生的贝雷帽随着频频点头轻晃,亚瑟兴奋地在速写本上划出惊叹号,婉清倚着贵宾席扶手,眼角笑纹里盛满骄傲,皮埃尔主任的翡翠扳指重新开始转动,在灯光下划出碧色的圆。
“柏格森笔下的‘绵延’是流动的时间,而中国的‘气’是凝固的永恒。”海天忽然切换成汉语,深邃的眼眸望向提问的男生,“您胸前的梵高星空,那些旋转的笔触何尝不是燃烧的‘气’?当星夜在画布上翻涌,就如同谢灵运诗中‘云日相辉映’的磅礴,都是人类对永恒生命力的诗意捕捉。”
后排猛然站起个金发姑娘,她蹩脚的中文混着激动的颤音:“就像勃艮第葡萄酒里的‘terroir’(风土)!看不见,却让每一口都饱含土地的灵魂!”雷鸣般的掌声瞬间淹没教室,海天的目光穿过浮动的声浪与我交汇,我看见他藏青色领带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上面沾着的粉笔灰,此刻竟像缀满星辰。他优雅地欠身鞠躬,后退时悄然隐入阴影,只留下黑板上那个“气”字,在吊灯下氤氲出温润的光。
接下来的课程,犹如一场穿越时空的山水行旅,每一次解读都在中法文化的碰撞中焕发新生。我渐渐觉得自己的讲解如同一支毛笔,蘸着千年的诗意在黑板上勾勒山水轮廓。从“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的清寂,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雄浑,字句间流淌的东方意境,渐渐让原本陌生的面孔染上沉醉的神色。前排姑娘不自觉托腮凝视黑板,后排男生频频在笔记本上疾书,连贵宾席的汉学家都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又凑近几分——他们正屏息穿越语言的屏障,试图触摸中国山水诗中那片悠远的精神天地。
然而,当我讲到“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里物我交融的孤寂意象时,不少学生的眉头又泛起困惑。那些浸润着东方哲思的隐喻,如同隔着毛玻璃般朦胧。海天立刻从讲台侧方缓步而出,藏青色西装上还沾着先前板书的粉笔灰,却无碍他目光里流淌的从容。他用法语将杜甫笔下“永夜月同孤”中那轮在漫长黑夜独自高悬、饱含孤寂的月亮,与波德莱尔《月亮的哀愁》中“她做梦,梦到诗人在赞美她,用他的心灵深处最珍贵的东西”里孤独徘徊、渴望被理解的月亮相类比,缓缓说道:“就像波德莱尔笔下的月亮,在夜空中寻觅着爱与陪伴,却始终带着无法言说的哀愁;杜甫诗中的孤月,同样是诗人孤独灵魂的投射。”他稍作停顿,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继续阐释:“从存在主义视角看,这是个体在广袤天地间,直面自我孤独的深刻写照。而东方哲学中,《周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杜甫在孤月意象里,也蕴含着对精神自足、坚守内心世界的追求。月亮虽孤,却自有其光华,正如人在孤独中,亦能实现精神的丰盈与升华。”当学生们恍然点头,他微微颔首致意,轻轻地退回原位,仿佛从未打破课堂的韵律。而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宏大气象引发讨论,有学生对“垂”“涌”二字的炼字之妙面露不解。海天再次适时登场,以莫奈《印象·日出》中跃动的光影为喻,将动词带来的动态张力拆解成法语里的具象画面,又援引《文心雕龙》“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理论,把杜甫笔下的天地情怀细细铺展。待困惑化作恍然大悟的轻笑,他便悄然隐入黄铜吊灯的光晕中,将讲台的聚光灯重新交还于我。
这样的默契如同水墨在宣纸上自然晕染。每当我的讲解在文化隔阂处稍作停顿,海天便以翻译者的谦逊、阐释者的专业,在中法两种思维间架起桥梁。而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喧宾夺主,又让中国山水诗的意境如春水般漫过语言的堤坝,浸润每个求知的角落。贵宾席上,皮埃尔主任的翡翠扳指随着讲解节奏轻叩桌面,似在为这场学术二重奏打拍;讲台下学生们眼中的好奇,也早已化作对东方美学更深的向往。
终于,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意境在教室中铺展,后排多语言处理专业的学生突然举手,眼中闪烁着探寻的光芒:“教授,这种几何构图的极致美感,是否与达芬奇的黄金分割存在共通密码?”
“这个问题恰好引出我们的关键——东西方美学如何在自然中寻得共鸣。”我一边笑着回应,一边向海天递去默契的眼神。海天沉稳地走向讲台角落的两台实物投影仪,打开按钮。设备发出嗡鸣,雪白光束瞬间照亮两侧幕布。他先将装裱精美的工笔画轴缓缓展开,置于左侧投影仪玻璃面板上。随着画轴舒展,“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静谧图景被放大数十倍投射在幕布上。紧接着,他移步右侧画架,小心翼翼揭开覆盖油画的防尘布,尚未干透的油彩在光束下泛着湿润光泽。刮刀堆砌的厚重松林与薄涂晕染的溪流,在右侧幕布上以浓烈的色彩重构诗意,粗犷笔触与细腻光影形成强烈碰撞。
教室瞬间陷入屏息的寂静,唯有投影仪轻微的运转声与壁炉柴火的爆裂声交错。不知谁率先发出一声用法语的惊叹“Merci!(天哪!)”,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前排学生纷纷起身靠近幕布,后排站在椅子上的学生踮脚张望,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议论声如潮水漫过教室。皮埃尔主任的翡翠扳指重重叩击桌角,眼中满是激赏;使馆文化参赞快速记录的钢笔突然停顿,笔尖悬在纸面颤抖;几个多语言处理专业的学生甚至掏出速写本,试图捕捉这震撼的视觉冲击。
“请看这两幅截然不同的诠释。”我抬手示意,将学生们的注意力引回黑板,“工笔的细腻如同中国诗人的含蓄,以线条与留白诉说意境;而油画的浓烈恰似西方艺术家的奔放,用色彩与肌理传递情感。”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粉笔灰簌簌飘落,“就像王维笔下的塞外奇观,若用工笔描绘,或许会侧重孤烟与落日的轮廓韵律;若以油画呈现,则可能强化大漠的苍茫质感与光影的戏剧性——但无论何种形式,都是人类对天地大美最真挚的回应。”
海天适时补充道:“正如法国诗人兰波追逐远方的意象,中国诗人在山水间寻找精神的归处,当我们放下文化的隔阂,便能听见不同文明在自然面前发出的同频震颤。”
“那么,章海天先生,”那个别着梵高徽章的男生第三次举起手,眼中闪烁着炽热的期待,“您能用不同的绘画技法,现场给我们展现一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吗?”他的话音刚落,阶梯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骚动,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海天,目光中满是好奇与渴望。
海天垂眸思索片刻,抬起头时目光沉静如深潭,他轻轻按住画架上未展开的宣纸,声音清朗而富有韵律:“同学们,‘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短短十字,王维用笔墨勾勒出天地苍茫。但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艺术的魅力本就在于其开放性——诗人以文字为舟,载着个人心境与时代哲思抵达意境彼岸;而画家、读者皆是渡客,有人看见孤烟刺破苍穹的抗争,有人读懂长河奔涌的永恒,有人在浑圆落日里触摸宇宙的秩序。”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油画刀与毛笔交错的画案:“同样,不同技法如同各异的语言,工笔的细描、油画的堆砌,都只是创作者拆解诗意的密码。就像莫奈用睡莲诠释光影,徐渭以泼墨宣泄狂放,技法的差异本质是精神世界的折射。若此刻以耗时漫长的工笔与油画创作,反而会困在技法的茧房里。”海天拿起一旁的狼毫与水彩笔,“所以我想用中国写意画的‘逸笔草草’,与西方水彩的透明晕染,在纸上展开这场对话——前者以简练笔触直指神韵,后者借水色交融捕捉瞬间,或许能让大家更直观感受‘意’如何突破技法的边界。”
他又把身体转向我,微微欠身:“在我创作过程中,苏教授会继续带大家遨游诗境。待笔墨落定,还望各位以各自心中的标尺,丈量这幅即兴之作与王维诗境的距离。”
皮埃尔主任眼中泛起兴奋的光芒,翡翠扳指叩击讲台发出清脆声响:“章先生,请移步实物投影仪!我们的设备能实时放大千倍笔墨细节,将您的创作过程如同塞纳河的涟漪般,层层铺展在整个教室!”他挥动手臂示意工作人员调整投影角度,实木画案在地板上拖出低沉的回响,当宣纸被稳稳置于光束中央时,阶梯教室响起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学生们已迫不及待记录这场文化碰撞的现场。
生宣纸在左侧投影仪下徐徐展开,如同铺陈在巴黎的黄土地。海天取过狼毫在赭石颜料中饱蘸,笔尖悬停时,教室寂静得能听见壁炉柴火爆裂的轻响。第一笔斜劈而下,枯墨在纸面皴擦出砂砾质感,他手腕翻转如飞,浓墨勾勒出起伏的沙丘轮廓,又以淡墨晕染出暮色中若隐若现的地平线。当蘸满花青的笔锋轻点纸面,寥寥几笔便勾勒出长河蜿蜒的身姿,最后用焦墨中锋写出孤烟,那线条细若游丝却笔直冲天,恰似天地间永不弯折的脊梁。
我拿起粉笔,刚要继续解读“气象混沌,难以句摘”的盛唐美学,原本全神贯注记录笔记的沙沙声,不知何时被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与压抑的惊叹取代。转头望去,只见海天的狼毫在生宣上游走如飞,赭石色的墨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左侧投影幕布——那些看似随意的皴擦笔触,竟在宣纸上凝结成呼啸的沙暴。
“同学们请看。”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粉笔在黑板上划出蜿蜒的弧线,“海天此刻用的‘枯笔皴擦’,恰似王维诗中的顿挫。孤烟为何‘直’?因为大漠的风是凝固的,这一笔笔干涩的线条,便是被永恒定格的荒芜。”前排那个总爱提问的贝雷帽女生,此刻已将下巴抵在讲台上,眼镜几乎要贴上幕布,她身后的亚瑟正疯狂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复刻每一个运笔轨迹。
右侧的水彩纸突然洇开大片钴蓝,海天握着扁刷的手腕剧烈抖动,颜料飞溅在画案边缘,如同被惊起的星河。我喉头发紧,指着他快速晕染的天穹:“这种湿画法制造的朦胧边界,与中国水墨的‘计白当黑’异曲同工。看,落日不是圆的——”我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淹没,只见海天将沾满朱红的笔尖狠狠戳向纸面,“是燃烧的。”
当海天用细笔蘸取深紫颜料,以枯笔技法在湿润的底色上拖拽出蜿蜒线条时,整个教室屏住了呼吸。那些断断续续的笔触,在水色交融的背景里时隐时现,宛如长河在暮色中闪烁的粼光。我摸到西装口袋里微微发潮的手帕,却忘记擦拭额角的细汗:“这颤抖的笔触,像不像梵高在《星月夜》里旋转的星云?但请注意,中国画家的‘写’与西方画家的‘绘’,本质都是——”我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头,与海天投来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他笔下的孤烟恰好笔直刺破大漠,“用生命丈量天地的刻度。”
贵宾席传来翡翠扳指急促的叩击声,皮埃尔主任站起身时带翻了手边的笔记本。我看见婉清攥着的手帕已皱成一团,却不是因为紧张——她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比塞纳河还要明亮的骄傲。后排多语言处理专业的学生突然举起手绘的对比图,水彩纸上未干的颜料蹭花了汉字批注,却无损他们眼中燃烧的光芒:“教授!我懂了!意境是流动的棱镜,每个观者都在折射不同的光!”
话音刚落,教室里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如塞纳河奔涌的浪涛,席卷整个阶梯教室,震得黄铜吊灯都微微发颤。皮埃尔主任涨红着脸,翡翠扳指几乎要敲碎讲台,他扯着嗓子用法语高呼:“这是我三十年教学生涯里,见过最震撼的文化对话!”婉清早已按捺不住,蹭地从贵宾席站起来,全然不顾优雅形象,扯着嗓子用京腔喊道:“好小子!真给咱中国人长脸!”
后排学生们潮水般涌上讲台,那个总爱提问的贝雷帽女生举着被水彩颜料染花的笔记本,结结巴巴地用中文说:“章先生,您的画……让我听见了王维的心跳!”别着梵高徽章的男生更是直接将速写本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旁,歪歪扭扭地写着新灵感:“水墨的‘气’与水彩的‘光’,是东西方灵魂的对视!”亚瑟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搂住海天肩膀,用京腔嚷嚷着要组个“诗画俱乐部”。
我望着两幅在投影仪下熠熠生辉的画作——生宣上的孤烟仍似要冲破纸面,水彩纸上的落日仿佛还在散发滚烫的温度。这截然不同的艺术语言,此刻却在巴黎的教室里奏响了和谐的乐章。贵宾席上,使馆文化参赞快速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几位汉学教授摘下眼镜擦拭,浑浊的眼中闪着泪光。
“各位!”我抬手示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今天,我们不仅见证了艺术技法的碰撞,更触摸到了人类对美的共同追寻。无论是中国的写意精神,还是西方的光影探索,都在告诉我们——”我看向海天,他正被热情的学生们团团围住,藏青色西装上沾着墨渍与水彩颜料,却笑得比塞纳河畔的朝阳还要灿烂,“文化的隔阂从不是高墙,而是等待我们共同描绘的空白画卷。”
掌声再度响起时,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时已漫进教室。圣母院的钟声悠悠传来,与画案上未干的水墨、水彩气息交织在一起。我知道,这堂在巴黎展开的第一节课,早已超越了课堂的界限,在每个年轻的心灵里,种下了文化交融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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