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冷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陆沉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出来,脸色苍白,但比之前多了点活气。他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连沉睡都带着某种隐忍的负担。身上插的管子少了几根,但鼻子里还塞着氧气管,胸膛随着呼吸机有规律地起伏,像一具被精密仪器操控的提线木偶。
林予安抱着他那宝贝瓶子,像个尽职又别扭的跟班,亦步亦趋地跟着护士推床往普通病房走。他熬了一宿,眼底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头发乱得像鸡窝,靛蓝卫衣皱巴巴裹在身上,活脱脱一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难民。路过的护士频频侧目,眼神里像在说“嚯,这家属造型真别致”。
“家属注意啊,” 负责交接的护士是个圆脸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一边调整输液管一边絮叨,“病人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了,但肺部和胃部损伤需要静养,尤其胃,这次出血很危险,以后饮食要特别注意,按时吃药,绝对不能劳累受刺激……”
“知道了知道了,” 林予安不耐烦地打断,眼睛盯着陆沉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现在能说话不?啥时候能醒?”
“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意识模糊,醒了估计也没力气说话。先观察几天,等炎症下去,胃出血止住了,稳定后才能考虑出院。” 护士麻利地交代完,推着空车走了,留下林予安对着病床上陆沉,还有脚边那个沉重的瓶子,大眼瞪小眼。
“操……” 林予安低骂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出院?住哪儿?回那个刚被烧得一片狼藉、电路全毁、消防还没过的工作室?让这病秧子睡废墟?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陆沉咳得蜷成一团的样子,胃里莫名一抽。
不行!绝对不行!这“小数点”要是死在他工作室废墟里,他林予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老头子能生撕了他!
他烦躁地在病房里踱步,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色,又落回陆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一个念头,一个极其荒谬、带着点自毁倾向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长起来。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的裂纹像蜘蛛网。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最后重重地戳在“周伯”的名字上。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周伯那仿佛永远戴着面具的声音传来:“少爷。”
“周伯,” 林予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一点,“……那什么,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少爷身体不适?”
“不是我!” 林予安有点恼,“是别人!一个……朋友!很重要的朋友!他病了,很严重,刚出ICU!现在没地方去!工作室烧了你知道的!我打算……”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带他回公馆!对,就现在!你赶紧让人把西边那个带独立卫浴的客房收拾出来!要干净!通风好!还有,让厨房准备点……呃……养胃的流食?什么粥啊汤的,越清淡越好!快点!”
电话那头的沉默更长了,长得让林予安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甚至能想象周伯此刻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一定出现了极其罕见的、“震惊”的裂纹。
“少爷,” 周伯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林予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公馆……从未接待过外客留宿,尤其是病人。老爷那边……”
“我管他!” 林予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人是为了救我伤的!差点把命搭进去!我现在把他扔大街上等死?这事儿我说了算!老头子要问,让他直接找我!赶紧收拾!” 他吼完,不等周伯反应,啪地挂了电话。
手心全是汗,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他低头看着病床上依旧无知无觉的陆沉,咬牙切齿:“陆沉!老子为了你,可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你他妈最好争气点!”
林家公馆坐落在城市最幽静的梧桐区深处。车缓缓驶入高大的铸铁雕花大门,穿过一条两旁植满百年香樟的私家车道。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与医院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绿茵如毯的草坪,精心修剪的花木,喷泉水池里睡莲初绽,一栋融合了中西风格、气派非凡的三层洋楼在绿树掩映中露出优雅的轮廓。阳光穿过层层树叶,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林予安指挥着护工小心翼翼地把陆沉抬下车,安置在轮椅上。陆沉似乎被移动惊扰,眉头皱得更紧,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睁开,只是呼吸变得急促了些。
他穿着医院宽大的病号服,更显身形单薄,外面套着一件林予安临时在楼下超市买的灰色开衫,整个人窝在轮椅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与这金碧辉煌、处处透着世家底蕴的宅邸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周伯早已带着两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等在气派的大厅门口。看到轮椅上的陆沉,周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恢复了平静,微微躬身:“少爷,房间准备好了。”
林予安没理他,推着轮椅就往里走,轮子碾过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感觉到背后周伯和女佣们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探究目光,如芒在背。他硬着头皮,把轮椅推进电梯,按下三楼。
西边的客房果然已经收拾妥当。巨大的落地窗对着后花园,光线充足。房间显得有些空旷,布置是典型的“高级酒店风”:米白色墙纸,深色实木家具,铺着厚厚地毯,巨大的双人床铺着雪白的埃及棉床品,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的味道。一切整洁、舒适、冰冷,缺乏人气。
护工把陆沉安置到床上。大概是床垫过于柔软,陆沉不适地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林予安挥挥手让护工和周伯他们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男人。
他拉过一把沉重的丝绒扶手椅,泄愤似的把自己摔进去,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瞪着陆沉,心里那点强撑起来的理直气壮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他喃喃自语,视线落在陆沉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上。那眉头锁着太多东西——生存的压力,冰冷的规则,还有……袖口下那道狰狞的旧疤。
林予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陆沉搁在被子外的手,苍白,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带着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就是这双手,在会议室里写出了冰冷的“最优解”,也是这双手,在火场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把他拽了出来。
“喂,陆沉,” 林予安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在安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说你,图什么啊?把自己活得像一台精密仪器,累不累?” 他像是在问床上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陆沉当然没有回答。只有氧气面罩下规律而微弱的白色雾气,证明他还活着。
林予安烦躁地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这房间太干净,太规矩,像陆沉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得让人窒息。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雨后的草木清香涌进来,稍微驱散了那股冰冷的香薰味。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楼下花园深处,隐约看到一栋被高大绿植半掩的、样式更老旧的独立小楼,尖顶,爬满了常青藤。那是他的工作室旧址,后来因为“玩物丧志”被老头子勒令搬出公馆,他才在袜子巷找了现在的地方。
“叮咚——”
门铃轻响。周伯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上放着一个细白瓷炖盅,盖子边缘溢出丝丝的热气。
“少爷,厨房炖的燕窝雪梨羹,给客人润肺养胃的。” 周伯的声音依旧平板。
林予安走过去,掀开盖子看了一眼,清亮的汤水里浮着晶莹的燕窝和炖得软烂的梨块,香气扑鼻。他撇撇嘴:“拿下去吧,他现在能喝这个?搞点白粥来!越稀越好!米油多点!”
周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是,少爷。” 端着托盘转身离开。
林予安看着周伯消失在走廊尽头,又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个被香薰和精致牢笼包围的、气息微弱的男人,一股莫名的邪火蹭地窜了上来。
他几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沉睡梦中依旧紧绷的侧脸,还有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一种强烈的、想要打破这种冰冷秩序和完美假象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带着点恶作剧和发泄的意味,指尖捏住了陆沉病号服那被浆洗得硬邦邦的领口边缘。然后,他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随意,将那紧紧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的领子,狠狠往旁边一扯!
“嗤啦——”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那颗扣子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暴力,瞬间崩开,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病号服的领口被扯开一道歪斜的豁口,露出了陆沉苍白瘦削的锁骨,还有一小片同样苍白的、微微起伏的胸膛皮肤。那是一种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感,如同精美瓷器上突然出现的裂痕。
林予安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道被自己蛮力撕开的领口,看着那片暴露出来的、带着病态苍白的皮肤,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陆沉,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体在柔软的床垫上弓起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狠狠搅动!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他猛地侧过头,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干呕袭来!
尽管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烧般的剧痛翻江倒海。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嘶哑破碎的喘息,每一次痉挛都让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氧气面罩下,他的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灰。
林予安彻底懵了,刚才那点恶作剧的心思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喂!陆沉!你怎么了?!” 他手足无措地扑到床边,想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又怕自己力气太大弄伤他,“医生!护士!操!周伯——!” 他冲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慌乱中,他的视线猛地扫过陆沉痛苦扭曲的脸。就在那紧闭的眼角,在那浓密的、被冷汗浸湿的睫毛根部,一滴透明的水痕,正无声地、沉重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迅速没入鬓角。
那不是冷汗。
林予安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着那滴泪,又看看陆沉因为剧痛而扭曲的、卸下所有冰冷伪装的脆弱面孔,再看看自己那只刚刚扯开他衣领的手。一股强烈的、如同被冰水浇透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丝……荒谬的负罪感,瞬间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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