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金陵,别说一百多两银子,就是一千两一万两,于我裴府而言,又有何拿不出手?可眼下我身上钱财已用尽,就算掘地三尺也凑不出这一百多两来。
对面伙计看出我囊中羞涩,不多废话,毫不留情拽住我就走。
“慢着!”我大吼一声,挣脱开去,“我乃钦差大使,特来暗访民情,谁敢动我!”
那三人愣了愣,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试探道:“你凭什么自证?”
“哈!哈!”
我缓缓将手伸入衣襟,心想用何种姿势抽出令牌会潇洒些。
然而摸索一阵之后,我傻眼了。
朝廷令牌,丢了。
老天啊老天,这玩笑可开过了!
进如意坊前,它分明还在里头藏得好好的,怎么……
定是方才挤在赌摊时,被人顺走了。
我再度深刻领教到,无信无义是赌徒。
“敢骗大爷?我去你的!”
伙计一脚飞踹,侥幸被我躲过。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与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单挑,都不是难事,可他们齐齐逼近,似乎打算一块儿围攻我。
“哈哈……”我喉头干涩,“都是误会,有话好说……”
“东家说了,这小子出手阔绰,看来家底殷实。把他带到柴房,等人来赎!”
“是!”
他们将我五花大绑时,我在心中感慨:呜呼!以多欺少,非君子所为!
被关赌坊柴房的第一日,我打算绝食明志,留个忠义名声流芳千古;
被关第二日,我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遂狠狠进食;
第三日,我开始诚心抱佛脚;
阿弥陀佛念到第四日,佛祖派人救我来了。
彼时我正被缚了手脚,斜倚在柴堆上,百无聊赖盯着几只小虫搬地上饭粒。
忽听得前院传来喧闹,有人粗着嗓子喊了些什么,接着是几声哀嚎。
一串脚步向柴房靠近。
我伸长脖子张望,欲探清是哪个倒霉蛋又要被关这儿。
“这位爷,他就在这儿!”
“开门。”
冷静利落的两个字,落在我耳中,却莫名熟悉。
铁锁被卸下,柴房门向内打开,天边一片霞光映得我睁不开眼。
而在绯红绛紫的天幕之下,一道身影替我遮了光。
来人身形颀长,背光而立。纵然我看不清其面容,亦可知其俊秀不凡之色。
他似乎也在辨认我。
“松绑。”
良久,他下令道。
心在门被推开时静息,如今又跳得异常激烈,仿佛就要夺体而出。
这身影,这声音,这扑面而来的正派气息——
我的。
“贺兰……”
声音打了个转,终究没敢加上前两个字。
而我此刻方惊觉,自己嗓音嘶哑,实在不堪入他人之耳。
换成任何人来救我都可以,唯独不愿是贺兰鉴。
我向佛祖菩萨祈求时,却疏漏了这一点。
我已在这又窄又闷的柴房里待了四日,衣衫发丝尽是汗臭,身上还有不少饭食汤水之痕,与朝中那个香气飘飘的尚书令迥然不同。他见了我这副模样,定心生厌恶。
有伙计在替我松绑,而我却只顾呆望着门口那人。
他就这样立着,不说进来,也未曾转身。
他的面容,仍是覆于阴影之下,令人看不清那两道剑眉,是否已折起。
身边人扶我起来,我哆嗦着腿,好不容易才站稳,便见对面贺兰鉴端端正正作揖,恭敬道:“裴大人,下官来迟了。”
我张了张嘴,哑然无言。
“替这位大人换身干净打扮。”
“是!大人您走好!”
赌坊伙计扶我去换了套行头,又伺候我简单梳洗一番,不住赔礼求情:“大人,小的瞎了眼,不知你真是宫里来的!你大人大量,就放了我们这些小喽啰——都是东家叫我们这么做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给我喂过饭,我认得你。”我实在不想多费口水,敷衍道。
“哎哟您真是一顶一的好记性!”伙计喜出望外,给我扇风的力度又大几分,“只是……外头那位大人看起来古板了一些……”
“嗯?”
伙计一噎,在我锋利眼神中,硬生生将话改了:“呃……是严厉,大人您可否替小的说几句好话?”
我束了发,随口应声“好”,在伙计溜须拍马之中出了门。
院内,贺兰鉴一直候着。
此时我终于敢与他走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他亦是一身常服,青衫简冠,显得人素净许多,与朝堂上的“贺兰剑”相比,少了些凛人气势。
“贺兰大人,见笑了。”
“裴大人,受苦了。”
出于礼节,他垂眸避开与我对视。
我却大着胆子,握住他手,“小小波折,不算甚么。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不知还要在这儿困多久——说起来,你如何得知我消息?”
他就这样由着我碰,面上起初还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恢复肃静,“下官本在闽州附近办差,顺路来将朝廷旨意带给安亲王。刚入闽州地界,便于市井之中见此令牌——”
他自腰后取出一物,正是我那钦差大臣之令牌。
没想到它被赌坊里的人摸走后,又辗转流落市井,最后被贺兰鉴寻得。
“下官按图索骥,几经打探,听闻有个叫‘裴老二’的欠了赌钱,被关在如意坊内,等人赎身。”他继续讲下去,说到此处略作停顿,语气现出些嘲讽之意,“下官想到,裴令君沿海查盐,也应途径此地,同是姓裴,莫非其中有甚牵连?遂赶至如意坊,果真一睹大人尊容。”
我十分委屈,低头轻拽其袖,“行逸,你又要骂我了么?”
“我会在朝堂之上斥责你。”
“……好的。”
他拂袖转身,“走罢,安亲王已等候多时了。”
闽州,乃安亲王封地。
贺兰鉴在闽州地盘上寻朝廷命官,自然惊动他老人家。
这老头,自先帝登基后,便早早过上了清闲日子,已多年不问朝政,今日却也来看我笑话。
我闷闷不乐跟在他脚步后头。
落日余晖渐熄,地上人影亦模糊起来,一前一后融成了团。
“裴老二。”走了几步,他忽念道,“这名字不好。”
“哪儿不好?”
“‘裴’,赔也。难怪赔钱。”
“看来我裴某,生来不宜赌钱。”
他背对着我,偏过头来。
只一瞬,我瞧见他唇角微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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