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雨打寒街,浇灭万家灯。
月色淡得像糊灯笼的纸,莫全轻推开遮羞窗,翻入阒寂长街。
如斯雨夜,他沿街而行,袖藏利刃,鞋底踩碎一个又一个雨涡,直奔长街尽头的西城门。
他要杀一个人。
他坚信,只要能杀掉那个人,自己一定会名动天下。
朝前走一百三十五步,是一栋朱门碧瓦的建筑,苦楝树从墙内探出紫白花枝,“敕造玄门执法司洛城分部”的匾额在黑夜里愈发威严肃杀,震碎宵小心神胆魄。
莫全轻忌惮地往敞开的朱门内看了一眼,风雨浇不灭里头的灯火,已连续三个月了,这群牛马好像永远不会休息。
他收回目光,料想他们今夜依然会在司所通宵达旦,揣好雇主给的目标线索,对着墙角水缸照了照自己蒙面的影儿,出城后直奔西山而去。
*
牛者,温和耐劳也;马者,精力充沛也。
玄门执法司创立三百年,低阶执法武官上任后,每月皆可凭腰牌免费领取生肖丹一瓶,服之获对应生肖特性。
鼠力丹令人黑夜能视,土遁如飞;虎力但令人力大无穷,身手矫健。
而最受低阶武官青睐的,永远是牛力丹和马力丹。盖因执法司人少事杂,天下怪力乱神之事层出,只要百姓来报,报则必查,查则必清,不死不休。
因而下三品武官一旦奔忙起来,即便有修为打底,若无牛马之力加持,也极易心灵扭曲,愤世嫉俗,从此堕入邪道,抑或道心崩碎,谈玄变色,只能收拾包袱回家种地。
久而久之,六品以下广大武官群体便有了个人尽皆知的诨号——底层牛马,听起来比鹰犬走狗一类更令闻者伤心。
此时细雨如刺,根根扎向湿冷的青石地砖,执法司翘起的檐角下,六品昭武校尉闻人厉点齐兵马,一双虎目扫视司所内整装待发的女郎与儿郎们。个个英姿勃发,身姿如松竹挺拔。
他沉声道:
“此次行动关乎天下太平,人间界是继续和平安宁还是四分五裂,就看你们的了。”
回应他的是下属们整齐划一的白眼。
“不就是两个二世祖打架吗,顶多你抓我一下,我挠你一脸,大家哭一阵闹一阵也就过去了,至于出动那么多人手吗?”
“是啊,我已经三个月没合过眼了,遥想上次回家,还是半年之前,邻里都以为我殉职了,还给立了牌位办了丧仪,那次回去差点没给人吓死。”
“你这算什么,我和我道侣成婚三年,她是执法司医官,我是武官,各自奔忙,三年里连对方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如今连玄门小辈互啄也归我们管,牛马的命不是命吗?”
“……”
闻人厉厉喝:“说得轻巧,你怎不说互啄的是我雍朝五公主和玄门五家之一的奉家姑娘,往大了说能上升到朝廷和玄门之间的矛盾。往小了说那也……”
闻人厉在此停声,这事儿小不了,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奉家姑娘前阵子干了一件得罪天下人的大事,事发后携重宝遁入民间。适逢天门大会在即,玄门里无数年轻俊彦闻风而动,欲将其捉拿归案好大大扬名一番,提高自己在摘星榜上的排位;而在邪道中,亦不乏觊觎奉姑娘,欲杀人夺宝的存在。
五公主素来骄横霸道,若任由事态发展,一定会衍化出一场血色群殴,奉家姑娘再一不小心被殴打至死,一场弥天大祸就此酿成。
琅琊奉氏,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家族。
“正邪两道,牛鬼蛇神,想杀那位奉家姑娘的不计其数,此次行动务必隐秘!”闻人厉开始画饼,“今夜事成,大伙儿休沐一日,好好调整。”
乍闻休沐,手下的执法武官们绷直了身体,双眼绽出惊天光亮。
“头儿,你早说嘛,我这人最喜欢休沐,不,和平了,看不得人打架。”
“老大,只待你一声令下,我们便一哄而散,啊呸,一拥而上,保管他们打不起来!”
“大当家的,牛马丸已备好,我们何时冲锋,往哪里冲?”
“……”
闻人厉捂了捂耳朵,每次听这群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喊他,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匪头头,而非朝廷敕封的正六品武官。
令人倍感亲切。
他道:“最新线报,奉家姑娘今夜落脚洛城西山,我们出城后隐声匿迹,秘密往西山走,务必在五公主之前带走她,记住了吗?”
“领命!”
瘦削月影爬过天心,光虚弱地趴在洛城屋檐青黛黛的蝴蝶瓦上,也浮在西山树林幽昧的夜雾之间。
大雍五公主李露华正带领一干悬剑门弟子踏雾而行,拨藤拊葛,穿行于深山老林之间。
她着一袭郁金裙子,五官大而明艳,争如一朵怒放牡丹,霸道浓烈的美丽往往蛮不讲理,一个照面便铺天盖地占据五感,摄住心魂,让人觉得春来桃花枝小,梨树香淡,独她颜色灼灼,一枝独秀。
随李露华前来的五个悬剑门弟子皆身着青衣,腰系红绦。四个不远不近缀在她身后,低眉敛目,诚惶诚恐。
玄门中人人都知道,李露华美得惊天动地,但比美貌更出名的是她的脾气。“刁蛮做作令人难以忍受”都算对她本人的大肆褒扬。
这副公主脾气换在任何人身上都足够让人敬而远之,但李露华不一样,她真的是公主。
权力永远不会教人冷场,有一大批人因忍不了她而离开,同时有更多的人为她手指缝里漏出的好处争相阿谀谄媚。
五个弟子里,还有一位女弟子走在李露华身边,沉默如同影子,只时不时用剑柄扫荡荒草,为李露华开路。她叫朱青。
朱青和其他四个为好处而来的阿谀子弟不同,她娘是大雍皇后的侍女,生下了她,所以她从小就是李露华的侍女,和李露华一起长大,一起拜入悬剑门门下,成了名义上的师姐妹。
她咬着嘴唇低头赶路,却不看脚下,忽而重重跌倒在泥水里,身旁李露华跳开三步,索性没让泥点溅在裙子上,扭头斥责:
“阿青你到底怎么回事,一晚上都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师姐……”朱青嘴唇翕动,指尖不住揉搓腰间布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们真的要这样,教训那位奉姑娘吗?”
李露华扭过脸,冷哼:“她既做得出那样的无耻之事,就该有被人报复的觉悟,别以为奉家出面保下她就可以逃脱法网,我偏不饶她!”
拨开半人高的荒草,前方黑漆漆立了个破庙,一灯如豆,橙黄光芒在雨幕中飘摇。
根据她买的情报,那个人就宿在西山上这间破庙中。
李露华眼波一横,朝身后四人昂了昂下巴,
“一会儿见到她,你们四个给我把门堵住,阿青把魂袋里新抓的小鬼放进去吓她,其余的事由我亲自来做。阿青?阿青!别给我做出一副怂头搭脑的丧气样子,你要是敢同情她,信不信我让你变得比她惨一百倍!”
“我错了师姐!”朱青唇色泛白,赶忙低头致歉。
“哼。”
“轰——”
电闪雷鸣。
香火冷落的山庙大门在潮寒风雨夜被人推开。
莫全轻踏入庙中,谨慎审视庙中情景。
庙,尤其是破庙,是古往今来故事,抑或事故的高频发生点,狐妖和书生在此相遇,强盗和旅者在此汇聚,见不得光的真相在此揭晓。
今夜风雨交加,更为不详。
庙里共有三人,皆缩在半拉身子都已风化的神像下,被五花大绑着。
正中是一个姑娘,十六七岁,细眉圆眼,额头破了个口子,鲜血染红半边侧脸。
左边那位游侠打扮,穿黑色劲装,腰配铁剑,神采飞扬。
右边那位斯文清隽,着靛蓝襦衫,仿佛书生。
“好汉——”
“饶命!”
几乎是门开瞬间,年轻姑娘探究的目光、游侠与书生一唱一和的求饶不分后地一拥而上。
求饶很生硬。
莫全轻猜测他们想喊的应当是“好汉救命”,只是看到自己藏头露尾的形容,不得不中途改口。
他无动于衷,摸出袖间解腕尖刀。
水蛇一般的刀刃缓缓自鞘中滑出,他一步步上前:
“奉婵娟,哪位?”
无人应答。
最后一截刀刃自鞘中脱出,莫全轻很干脆:“不说,都杀了。”
“好汉且慢——”一旁的游侠忍不住发声,“你仔细品品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这样娟秀的名儿不可能属于糙老爷们,你再看看这庙中,能否运用排除法,从‘都杀了’里排除我和那位英俊的书生!”
莫全轻仔细思考片刻,得出结论:
“不能。”
“……”游侠认为杀手过分低能。
莫全轻却觉得自己在第三层。
没人规定“奉婵娟”这个名字一定要女子用;即使奉婵娟真是女子,也没人规定她不能女扮男装,抑或奉婵娟可能根本是个男子,只是从小男扮女装,如今恢复男身,蒙蔽他的视线。
最重要的是,莫全轻没见过她。
没见过,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杀手最忌的就是疏忽大意以致失手。
这是莫全轻出山后接到的第一笔生意,雇主在他快饿死街头的时候请他吃了一顿馒头,付了整整七枚灵石的定金请他杀人,他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如果目标是他没见过的奉婵娟,保险起见,肯定是将这三人都杀了为好,但……
“等等。”
莫全轻已举起尖刀,正中那名红衣少女忽然开口。
她有一把极幽凉的嗓音,铃铛似的,悬在雾气蒙昧的古城墙上,风吹来时空灵地摇响。
莫全轻想,吹动铃铛的风一定是来自寒冷冬夜的朔风,铃铛表面也一定锈满斑驳的铜花,因为她的声线有些冷,也有些哑。
少女镇静地说:“你要找的人把我们绑在这儿。”
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毕竟人不可能绑架自己。
在他之前,一定还有至少一人来过山庙。
莫全轻收刀,问:
“你,名字?”
“江……小婵。”
少女抬起眼睛看杀手,烛光焰红,晃进她墨一样化不开的眼底,仿佛深潭中游弋的一尾红鱼。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叫江小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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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洛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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