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水敲打林叶,沙沙如春蚕啮桑,势渐磅礴,又如万千蛇兽隐在极暗的高处嘶声长叫,吐信流涎。
老天翻脸得突然,若有一处容身之所,燃火烤衣,听雨酣眠倒也不失为雅事;然而对于在荒郊野岭赶夜路的人来说,这样苦中作乐的机会却也是没有的。
“施兄,这雨势也忒大了些,原本巴望着连夜翻山,明日平旦就可进城,现在看来,得找个地方先避一避。”
“易兄,你说什么,雨声太大,听不见!”
“小生说,雨太大,得避避!”
“小声说?小声说不是更听不见么!”
"……"
山雨中,两条湿漉漉的人影子拨开拦路荒草,一面赶路,一面在浩大雨声中对吼。
兜转数刻仍未寻到片瓦可以存身,书生模样的男子徒劳将书箱护在怀中,条条雨丝越过他肩背,蛇一样钻进竹篾缝隙。
他皱紧眉头,神情中隐约可见焦急疼惜。
赶夜路的二人中,另一名男子作游侠打扮,手握铁剑打杀野草,好悬开辟出一条道来。
道路两侧野坟萋萋,散乱排列着蜿蜒进看不见的夜雾中。
“只剩这个方向没走过了,我们再试试,说不得能找到山中猎户栖身的小屋抑或山洞!”
游侠大声道。
书生看着荒坟,有些犹疑,但眼见怀中书箱又被风雨压沉几许,终是咬牙跟随游侠踏足野坟挤压下曲折的小径。
绕过三株阴绿的老槐树,拨藤拊葛蹚过乱石,横柯乱叶遮盖间,几星橙黄灯火遥遥渗出。
二人心中一喜,赶忙上前拨开枝叶。
深山低谷间,一座孤庙撞入眼帘。
*
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庙。
楹联褪色,木门半毁,散开的帷幔兜着灰尘随风摇动。
烛火将布幔的影子描在地上,香鼎上,神像下红衣少女沾着血的面庞上,时浓时淡,恍若怪物舒展爪牙。
“轰隆——”
隐隐雷鸣,瑟瑟寒风。
书生的书箱落在沾满潮湿香灰的泥地上,但他却无暇顾及,上下牙连续叩打着,和游侠一前一后奔出破庙。
二人使出娘胎里的力气拔足狂奔,直到喉间涌上腥甜,耳膜上鼓噪的心跳声胜过暴雨雷鸣才停下扶膝喘气。
“施兄,你看,清楚了吗,那姑娘……”书生好艰难问出一段话。
游侠惨白着脸,颤声答:“死,死人活人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查看时……她的确,已经没,没了呼吸,摸脖颈,凉的。”
荒山,破庙,伏在断头神像下的女子尸体,任谁瞧见这一幕都能猜到此地怕是有强人作案。
游侠走南闯北,这种事也不是没遇到过,他本不该表现得如此仓皇狼狈。
但如果死去的尸体睁开眼,与他无声对视,那又另当别论了。
“真是遭,遭了瘟了,一百年都没听说过闹那什么,今夜偏被我们撞上。”
当今世道,是十万年未有之盛世。自魔尊江沉璧身陨后,天下妖魔绝迹,百姓安乐,已太平了整整一百年,以至于玄门弟子闲得长草,想要除一只耗子精,也得走门路托关系,去得稍晚便只能逮逮普通耗子,再晚一步连根耗子毛也分不到。
没曾想,这荒山野岭的,不仅有强人,还闹了鬼。
书生强自镇定,安慰游侠:“施兄莫怕,只要我们速速前往洛城,向当地执法司报案,定然性命无虞。”
“我我我不怕,怕的是易兄你。”
“子不语怪力乱神,施兄说笑,小生怎会怕呢?”
“那那那你的腿肚子,怎怎么一直抽抽?”
“……施兄不怕,为何说话这么卡?”
“我天生的!”
“小生亦是如此。”
“……”
二人说罢,相互搀扶着,一面嘴硬,一面往下山的方向逃离,颤抖的腿脚和嗓音在雨幕中相映成趣。
*
绕过三株阴绿的老槐树,拨藤拊葛蹚过乱石。
深山低谷间,一座孤庙趴伏在重重雨幕之后,庙中烛火被雨晕染得朦胧又硕大,恍若巨兽独目。
那死而复生的女鬼就倚在独目瞳心处,半边完好的门框前,目光直勾勾朝去而复返的赶路人望来。
披散着乌发,惨白着面目,衣裙飘飞,红得像血。
两张裂开的嘴里,惨叫响成一声。
赶路人背心面对女鬼,落荒而逃。
而那倚门框的女鬼只是眉梢动了动,探出手去接天上乱坠的雨珠。
雨珠一颗颗在她掌心跌碎,汇聚成泊,凉沁沁的。
她静立片刻,突然像一只初化人形的蒙昧动物,好奇地开始打量自己。
手,脚,发丝,积水映出的陌生面孔。
还有胸腔里鼓荡的心跳,尽管微弱,但却真实存在。
“好像……有点意思了。”
她歪着头,咬字缓慢而生疏。她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而后转身回到破庙,打坐调息,等着两个夺路逃窜的赶路人再一次送上门来。
*
槐树,乱石,灯火。
无论逃了几次,无论朝哪个方向逃,最终停下时,眼前依旧是这座风雨中的孤庙。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么?”
游侠和书生站在庙前,眸中浮现绝望。
“施兄,依小生之见,既然逃生无望,不如且进庙去,与那位鬼姑娘讲道理。毕竟害死她的人又不是我们,兴许她能大发慈悲,对我们网开一面呢?”
游侠很想说死后能化鬼的怨气都大,不讲道理。但眼下并无更好的办法,于是握紧手中的铁剑,发狠道:
“好,那我们就先先先礼后兵,要是她不不不听,我就上前给她点厉害瞧瞧。”
风雨摇曳门扉,将二人孤绝的背影吞没。
*
女鬼就着昏黄的烛火看书。
微渺灯火给她的面庞敷上一层薄薄的暖色。面对不那么惨白的脸孔,游侠和书生齐齐松了一口气。
书生偷觑女鬼手中书的封皮,名字叫《做人》,正是他遗落此地的书箱内的其中一本。
见女鬼看得专注,他得出结论,这是一位温文尔雅好学上进的鬼姑娘。
读书人总是讲道理,也愿听别人讲道理的。
他遂拱手作揖:“姑娘安好,小生姓易名鸣字时也,是去洛城考举人的书生,敢问姑娘贵姓?”
游侠看着书生,也得出结论,这是一位涉世不深天真过分的傻书生。
哪有人把自己的真名报给鬼听的?怎么不把生辰八字一起报了,让她害死你能更省力些?
而女鬼并不回答,只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现今何年何月?”
书生不解,但还是温声答:“当今是雍历七百四十五年。”
“哦,还剩三年。”女鬼没头没尾道。
语罢继续看书,对二人视若无睹。
长久的沉默消磨了游侠的耐心,他忍不住铿然拔剑。
对上女鬼幽幽抬起的目光,他立刻视死如归地抬高双手,弯下膝盖:
“鬼……姑,姑奶奶看此剑利否,只要您答应放我们一马,小的必以此剑,斩杀害死您的强人首级,为您报仇雪恨!”
书生愕然看着身旁矮了半截的游侠,万没想到先礼后兵的“兵”竟是个降兵。
真是一条能屈能屈宁弯不折的好汉子!
而游侠的慷慨陈词还在耳边继续,
“……姑奶奶放心,我二人晓得江湖规矩,一旦下山,就立刻将山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任谁问起都说没见过您这号鬼,绝不叫玄门走狗来打搅您的清净”
“不止如此,以后逢年过节,我们都给你添香续火,把您当亲姑奶奶供奉。棺材您是想要翻盖的还是滑盖的,坟地您喜欢依山的还是傍水的,坟前种桃还是栽柳,只消您一句话,我们立刻去办,只求姑奶奶垂怜,疼惜晚辈,放我们一马!”
他话许多,然而一声声声情并茂的“姑奶奶”也确实得道回应。
“既然来了,谁也走不了。”
游侠怒了,直起身子,语气也逐渐强硬:“您做鬼怎么能这样呢,我警告您,您今天若是不答应,我和书生就,就和你鱼死网破,一点也不带客气的!”
“施兄……”
书生在一旁拉了拉游侠的衣袖,面露难色。
游侠置之不理,又硬又怂地威胁:
“姑奶奶,望您听劝,就算以卵击石我们还能浇您一身蛋花汤呢,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我们今天偏要下山,谁若敢拦我们……”
“就如何?”
戏谑的问话被冷风一卷,送进他耳中。游侠刚要作答,忽然意识到不对。
女鬼问年月时嗓音沙哑,并不似与他一问一答这般尖细怪诞,仿佛不同喉腔的动物学人说话。
孤庙之中,布幔摇晃愈发狂乱,一道深黑的影子不知何时压在庙中三人身上。
书生不断拿雨水浸湿的袖口去擦额上冷汗,一直看书的女鬼也抬起了头。
二人目光俱越过他,望向半毁的木门。
游侠亦回过头去。
雷光闪烁间,一只壮似熊罴的黄鼠狼穿衣戴帽,肩扛利斧,正努力弯着身子,将硕大的头颅挤进窄小门框里,呲牙冷冷瞪他。
“不放你走,你就怎样?”
它喉间挤出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尖细嗓音。
游侠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
“就用自己宝贵的性命以及凄惨的死相让您一辈子良心有愧,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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