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无灯,围困江沉璧的五名少年里,四名拔剑出鞘。
白刃粲然,在雷光中晃出道道雪影。
江沉璧略一打量,从服饰上看这几人应是悬剑门弟子,修为和她如今的身体一般上下,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势众。
森森剑尖直指下,她竟理也不理,选定唯一没拔剑的女弟子,径直朝她的方向冲去。
名门正派弟子不比杀手,杀人讲究师出有名。
“奉婵娟”一个堪堪炼气九层的小杂鱼,身体还虚,哪怕混邪道,撑死也就能欺负点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老弱病残群体,碰上身体稍微硬朗的都得折戟沉沙饮恨惜败,能干出什么惊天大恶事?
再者他们对自己的称呼都是“奉姑娘”,眸中隐见忌惮,可见他们下死手的概率不……
“小心!”
剑锋割破雨珠,带起极细的风声在身后响起,撩动耳畔碎发。
江沉璧从身前女弟子震颤的瞳孔中看到袭向自己飞剑。
距离太近,她只来得及往旁侧一让,颈侧便多了条极细的红线,血色珍珠在红线处次第洒落。
那原是奔着一剑封喉去的。
飞剑一击不成,还要再袭,江沉璧身前的女弟子终于拔剑,手臂一挥,剑脊向外横格,却是将袭击的飞剑击打得辗转直坠,斜插进槐树旁一座无主的老坟包里。
“朱青,你做什么!”
有人气急败坏地怒吼。声音粗粝中混杂一丝尖锐,仿佛老木桩里插了一根针。
朱青上前挡住江沉璧,厉声道:
“刘文,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师姐只说教训她,你要杀了她吗!”
她保持拦于江沉璧身前的姿势,微微扭头提醒:
“奉姑娘,您赶紧……”
不消提醒,身后早已空了,唯有林木幽深处一点红影健步如飞,渐行渐远。
“……去看大夫。”
朱青讪讪回头,其余三人已经奋起去追了,只那名为“刘文”的少年留在原地,厉声指责:
“师姐也说过不能放走她,你怎么不听!现在好了,你那泛滥的善心发了,舒服了,倒连累我们和你一起吃挂落。”
“你杀她是给师姐找麻烦,你哪来的胆子动玄门五家的人?”
刘文缩了缩肩膀,紧接着又梗住脖子回复:
“她得罪谢静山主,就是杀了又如何?人人都知道,她是奉家少主和凡人的私生女,奉家根本不要她,从小养在周家,周缨也不喜欢她。我杀她非但无过,反而有功,玄门五家里有三家都得感激我!”
他愈说愈觉理直气壮,怒目看着坏他好事的朱青,口出恶言,
“倒是你啊,朱青,你放她走你看人家领你情吗?该怎么说你好呢,不愧是贱婢养的,只会谄媚于人,奴颜婢膝,哦,不对,奴婢都不侍二主的,我要是主子就该把你乱棍杖毙才好。”
“你……”朱青气急,她想不通刘文贫苦出身,在李露华面前从来斯文,为何频向出身同样不好的人吐露恶言。
二人对峙间,李露华与莫全轻已听得了奉婵娟离去的消息,一前一后杀出庙来。
杀手提刀纵跃,身形消失于浓雾深林间。
李露华满面阴沉,还不待刘文告状,便已一鞭子将人甩飞:
“废物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现在就滚,以后别出现在本宫面前!”
这一鞭势大力沉,刘文落地后狼狈地在泥地滚了几圈,呕出一口鲜血,还想解释:
“师姐,是朱青……”
李露华听也不听,修者皆耳聪目明,她还能不知道是谁放走奉婵娟的吗?
“还有你!”她瞪着眼一步一步走近罪魁祸首,脸上的神情是阴阴的,眼底却溅出点点火星子。
朱青想躲不敢躲,站在原地畏惧地埋头闭眼捂住耳朵。李露华见此更加火大,恶狠狠地揪住朱青的脸颊吼:
“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吧,你心大了是吧,给我等着,等我抓到奉婵娟,再好好收拾你!”
言罢再不等二人反应,飞身入林。
雨敲林叶,势渐磅礴,有如万千蛇兽隐在极暗的高处嘶声长叫,吐信流涎。
刘文挣扎着去拔半插于坟堆上的剑,没拔出,剑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气急之下,他抬脚狠踹坟前槐树。
槐树抖下阴绿剪影,枝头老鸦静默矗立,等人离去后,甩头抖落雨珠,拍打翅子,翱翔于隆隆积云之下。
高高低低树,重重叠叠山,栖不定的老鸦兀自向前飞着,直到落于一女子肩头。
女子有张清水样的脸子,她盯着老鸦,微微一笑,刹那间清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晕出五色迷离:
“我们这位奉姑娘如此神勇,真像换了个人似的。你说呢?”
黑暗处的男子伸个懒腰,敷衍回答:“唔,谁知道呢,可能那鬼公主真在她身上复活了。”
“放尊重点,那是君上的女儿。”女子微微蹙眉。
自古帝王之女称公主。如大雍皇帝之女李露华,生于雍朝盛世,万千宠爱一身,又有不凡修行资质,地位不过与玄门五家一门之少主堪堪持平。
大雍皇帝只是人间帝王,而君上手眼通天,势力遍布人魔妖鬼四族,他的女儿,合该地位非凡,更值得所有人敬畏。
奉婵娟,正是君上为公主复生悉心挑选的载体。
“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女儿。也不知君上怎么想的,拼死拼活非要复活她,失败那么多次还要试。照我说,这次也指定不成。”
“再看看,万一这次……”
女子话说一半,目光一凝,落于老鸦油黑的羽毛间,一只蚂蚁在羽上毫毛间爬入爬出。
正如人不会过度关注树上停栖的乌鸦,乌鸦也不会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蚂蚁。
但现在,蚂蚁身影落于人的瞳孔中,一簇野火将它烧为灰烬。
女子将目光望向西山。
西山伏在一朵乌云之下。
江沉璧躲在大榕树粗大盘虬的树根下撤回神目天听咒,一瞬间,丹田内灵力蒸干,她的眼窍与耳窍间冒出汩汩鲜血。
想不到只是将眼耳与蚂蚁共感,偷听那群玄门弟子说话,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缀在她身后的追兵早已走远,她开始用神识搜查自己的魂魄,果真在胎光上发现一粒散发黑气的胎种。
胎种者,邪魔复生之根基也,植于三魂,逐渐蔓生七魄,待魂魄被完全侵蚀,则邪魔借体托生,神仙难救。
这枚胎种光华大盛,已抽芽开花,应当是从一个时辰前就被人根植于魂魄的。
原本倒霉的应该是奉婵娟。只是不知为何,江沉璧占了她的躯壳,现在落难的成了她。
她捋了捋目前已知的信息。
奉婵娟应当是玄门五家中琅琊奉氏的族人,从小养在汝南周家,人嫌狗弃,还被什么“君上”当做给女儿复活的载体。因得罪过谢静,她如今正被正邪两道修士疯狂追杀。此次不知怎地暴露了落脚地,不仅被人绑了种下胎种,还引来一干牛鬼蛇神。
谢静人缘还怪好的。江沉璧想。
她略略测算,从胎种开花到她魂飞魄散,大概只需要一个时辰工夫。
基本没救了。
但现在自尽,提前一个时辰去冥府报道,说不得还能给冥使留下好印象,何尝不算我命由我不由天?
林间道阻且滑,苔痕经雨洗得黝绿,土坡起起伏伏,一路堆叠,延伸到看不见的夜雾中半隐半藏起来。
江沉璧走不过片刻便停下脚步——前方雾气沸腾般氤氲流动,紧接着夜雾中走出一道白影。
第一下眨眼时,影子犹在雾中,身形影影绰绰。
江沉璧连忙闪身于古木之后遮掩身形。
第二次眨眼,他距江沉璧不足三尺,仿佛直朝她走来。
这次江沉璧看清了他的模样,身披纯白披风,面覆方相面具,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让人觉得虚虚实实,不在人间。
第三次眨眼,他的身影和江沉璧交错,白披风在暗夜里扬起一角,雪一样柔软冰凉,划过她的手背。
江沉璧手中一沉。
白衣人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手上多了一本书,书皮靛蓝,上书“往故不可追”五个大字,隐约可见烧焦痕迹。
她还待细思,忽觉后颈刺痛,紧接着自己眼前发黑,身体软倒在满是泥浆的暴雨里。
大地在她倒下后开始颤动,无边黑暗里传来密密麻麻的破土声,振翅声,窸窸窣窣,不绝如缕,追随穿白披风的人狂舞过境。
什么东西?
直到六只生着钩毛的虫肢停在她鼻梁上,江沉璧终于看清,那是蝉。
黑色的蝉。
她昏了过去。
风驱暴雨,雨逐惊雷,一明一灭的电光随落雨泼入深林,映亮刘文苍白而狰狞的脸,他一步一趔趄,用树枝支撑身体穿行林中,口中喃喃:
“……不就仗着自己是公主么,贱人,狂什么狂,早晚有一天,我……”
他话未说完,鞋尖绊到树根,一时不防摔了个跟头,爬起来还想再骂,眼神却触到泥地里一角艳丽的绯红。
“奉婵娟?”
他爬起来踹了踹地上昏迷不醒的红衣少女,瞪大眼睛,忽而狂笑:
“都怪你这个贱人,要不是你,李露华决不会这样对我。你是世家女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在我这个平民之子脚下,像只死狗一样。我这就杀了你,带你的尸体去讨李露华高兴,早晚有一天,她也要跪在我脚下……”
他对准江沉璧心口,并指如剑。
雷光隐没,林间光线俱灭,此方世界如同被套上黑布单独隔开,唯闻刀刃斩入血肉的闷响。
下一个惊雷炸亮穹窿时,追寻血腥味而来的执法司武官蹲在地上检查堆叠倒下的两个人影,神色凝重地掏出通幽令:
“头儿,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在西山东林十五里,老榕树下找到奉家姑娘了。”
“坏消息是出命案了。”
“好消息是死的不是奉姑娘。”
“坏消息是死的是悬剑门弟子。”
“……知道了别骂了,我下次有消息一口气说完。”
*
丑时三刻,雨脚如麻,风拍门。
江沉璧从昏迷中恢复意识,还未睁眼,便听耳畔传来一阵嘤嘤嗡嗡的争吵。
“本宫是给了那什么文一鞭子,那又如何,谁叫他办事不力。”
“刁钻?大胡子你好歹也是个六品官,难道没听过赏罚分明的道理?他平时没少在本宫这里拿好处,搞砸了事难道不该罚?或者执法司全是像他这样光吃饭不干事的窝囊废,所以你对他的遭遇如此愤愤不平。”
“你以为传信给李簌本宫就怕了?本宫那一鞭子能不能抽死人自己心里清楚?那边还有个和那什么文死一块的,你怎么不把她叫起来问问。”
江沉璧睁眼,一瞬间,庙内所有人目光聚集于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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