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一句话，闻人厉仿佛已目睹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的灭顶之灾。
他两眼发晕：“你可知夺舍他人身躯，要被关进离火狱受刑至少十年？”
“现在知道了。”
“你知道离火狱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总之听起来很可怕。”
“那你可还有话要辩？”
冷风掀开雨帘，将她整个人浸在如水的天光里。江沉璧侧身，认真地望着游侠，朝他福了一礼：
“多谢你在山里救我一命，顶着大雨背我下山。要不是你，我这条命兴许就没了。”
游侠心中不详的预感仿佛草尖上的露珠，被太阳一晒，便止不住地蒸腾，随着她接下来的话语愈升愈高。
“我从前，似乎犯下过很严重的大错，也难怪你和他们一样，知道我的名字后会那样讨厌我。虽然不记得前尘过往，但只要你希望，就算进离火狱我也心甘情愿。”
她说完之后眼眶略微发红，对上游侠不敢置信的眸光 ，又瑟缩着垂下了眼睛，转身对闻人厉道：
“带我走吧大人，所有罪我都认的。”
一副失忆后被救命恩人污蔑，而后心灰意懒却故作坚强的语气。
她真的将柔弱无辜扮演得极好。
游侠还来不及说什么，狠厉少年又跳出来替江沉璧辩经。
“你凭什么说奉姑娘被人夺舍，你知道现在孤魂野鬼有多少吗？还有你说遇到妖怪，这个世道，妖怪要是这么好遇到的话，玄门弟子还至于哄抢耗子毛吗？”
“这么多人从西山赶路没遇到，就你倒霉，你能遇到？”
“是啊，还有遇到苏玉湛那一段，我早就想说了，留欢仙子做什么出现在那荒郊野岭，她要杀你一个凡人，还能让你逃脱了？我看分明是你这个凡人满口谎言！”
狠厉弟子越说越顺：“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奉姑娘在雨夜出走，想要回家，这个凡人在山上偶遇奉姑娘，而后起了杀人夺财的心思。但是奉姑娘侥幸没死，一路逃亡时不慎磕中脑袋，于是被游侠诓骗，误以为他救了自己。所以我们到时，奉姑娘满身伤口，身上的储物符还不见了。”
两方各执一词，激烈辩驳着。
身为当事人的江沉璧藏于闻人厉身后，隔岸观火，一副把玩乾坤的从容姿态。
游侠的心越来越沉。他将矛头对准江沉璧，就是为了激她说话。
多说多错，言多必失，一个连年月都不清楚的人，对于世事想必更加孤陋寡闻，一旦她说错半个字，自然引起怀疑。
可她却轻易将自己从这场斗争中摘了出去，让这群悬剑门少年成了她的武器。
毕竟他们现在是最不希望奉婵娟出事的人。
嘤嘤嗡嗡的话语吵得闻人厉耳朵疼，他大喝一声够了，掏出真言符，目光压在江沉璧头顶：
“是耶非耶，只消奉姑娘对着真言符说一句话即可。来，对它说，你是奉婵娟，从始至终，你一直是奉婵娟。”
执法司的真言符自非悬剑门弟子身上的货色可比，闻人厉也非那群蠢货，可以被似是而非的言语诓骗。
游侠眼中又燃起希望之火。
江沉璧左手拇指依旧抚着右手袖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慢而清晰道：
“我是奉婵娟，我一直是奉婵娟，从来没被人代替过，我只是不记得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直勾勾盯着真言符，等待结果。
仿佛过了很久，实际只有一息，真言符燃出绿色烟气。
奉婵娟没有说谎。
除游侠以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奉姑娘。”闻人厉揉了揉眉心，掐去其上深深的折痕，态度难得和悦，“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好好休整。至于你此次失踪的前因后果，你看……”
那群青衣少年咬唇的咬唇，瞪眼的瞪眼，有更沉不住气的面庞刷一下惨白。
谁都能看出执法司想要息事宁人的意思，但奉婵娟若是不愿，坚持彻查此事，五公主倒不会出事。倒霉的只会是他们。
江沉璧却是摇头：“此次失忆，如获新生，过往许多事情我已无心计较，便这样过去了罢。”
少年们愕然望向江沉璧，见她眉眼平和，确实无半分怨怼之意，心中终于长舒一口气，心道玄门传言果然不假，奉婵娟就是个被人欺负也毫无怨言的傻子。
见她这般，闻人厉心中也抱有几分亏欠，说话语气愈发温和：“姑娘先留下养伤，三日后，自有族人接您回去。”
江沉璧道：“那名游侠是我失忆后睁眼遇见的第一个人，又救我性命，我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不愿意！”
游侠反对的声音很高，落在众人耳朵里，仿佛蚊蚋嗡鸣般不值一提。
*
两本同样靛蓝封皮的书放置于客栈八仙桌上，一本名叫《做人》，一本上书“过去”。
江沉璧执起过去书，那是鬼打林中白衣人打晕她前塞给她的。
世有奇书，名光阴宝卷，分过去，现在，未来三卷，上到神仙帝王，下到贩夫走卒，一世之命皆刻录其中，无一人能逃脱。
持书之人只要能付得起代价，就能从光阴宝卷中窥得世间一切秘辛。传说若是代价足够巨大，甚至能穿梭古今，逆天改命。
但没人知道什么才算“足够巨大的代价”，因此世间无人逆命成功。世人唯一知道的是，凡书中所载，过去已成定局，未来则是必然。
后颈处刺痛仍在，她翻开过去书，闭目询问白衣人的身份。
过去书给出的回复出现在识海中——欲窥此秘，偿千年寿数，或等价复现三万载前湮没之往昔。
三册光阴宝卷中，向未来书提问会遭其蚕食记忆，向现在书提问会被其消耗气运，唯有过去书不同——向它寻求答案可以自行选择支付自身寿数抑或复原过往不为人知的秘辛。
因为过去书曾经被人烧毁过。
三万五千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将书中半数历史清空，从那以后，过去书残缺不全，一直试图自我补完。
江沉璧掂量了一下，没有着急支付代价，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我为何死而复生？”
她在心中重复这个念头。
过去书答：【欲窥此秘，五百年寿数为筹或等价复现三万载前遗落之往昔。】
江沉璧再问：“我要获取奉婵娟生平记忆。”
【欲知此事，百年寿数为筹或复现西山石像之往昔。】
这个回答让江沉璧皱了皱眉。
查找过去书中愈隐秘的历史所需代价就愈高，白衣人的身份机密远高于她死而复生的原因。
在她心中，奉婵娟的记忆最多也就值十年寿数，没想到过去书要的代价远高于此。
原身身上果然处处是疑点。
琅琊奉氏身为玄门五家之一，隐居避世数万年，除了奉少家主年轻时出逃又被抓回，至今未听过有族人在外行走的传闻。
而奉婵娟身为奉家小姐，从小养在汝南周氏，十三岁才被奉家带回，十六岁又能轻易出入族地，光是这一点已显蹊跷。
她原先以为这是因为奉家不重视奉婵娟，也不承认她的血脉，故而不怎么管她。可今日大胡子的说辞和过去书的佐证却又让她推翻了这个想法。
三日后奉家派人接她回琅琊，若真对奉婵娟的过往一头雾水，只怕会露出马脚。
江沉璧开始考虑先回魔界东山再起，而后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她打开闻人厉新给她的通幽令，神识接入幽天镜墟。
通幽令自五百年前被温家炼器师发明后，很快风靡四族，成为修士间情报交换或是交易买卖的主要阵地。
江沉璧并不刻意搜寻，逐一浏览着，寻找关于魔界的零星讯息。
自她死后，魔界四分五裂数十年，而后又有魔突破大乘境，称号雪凰尊者，效仿当年江沉璧一人独挑其余五位大乘境魔尊，战胜后被魔帝长暮冥冥尊封大国师，入主九曜灭明宫。
在那位雪凰尊者力挺下，旁落的王权逐渐被当代魔帝拾起，六尊明面对王室俯首称臣，背地里暗流涌动，在方寸之地操弄乾坤，免不得把魔界斗得乌烟瘴气，不复昔日辉煌。
对此江沉璧毫不意外。
除却在她死后新入大乘境的雪凰，她认识的五位尊者里，移山没脑子，鬼章有疯病，寒朔人来怂，万镜是贱人，蚕梦睡不醒。
一群乌合之众，离了她干不成大事也理所应当。
她继续往下查阅自己死后百年间魔界的风云变幻。
她战死当日，消息传入魔界，并未引起多大动荡，五尊与王室像早有预谋般，有条不紊地瓜分她的势力。
而后不过一月，她的得力属下，司掌魔界大小政务的女相宫妙投奔魔帝，将她或明或暗的心腹人手卖了个干净。
她死后第二十五年，九曜灭明宫成了雪凰囊中之物。
第五十年，她在位期间推行于魔界的新政被雪凰推翻。
第六十年，雪凰厉兵秣马，仍对人间虎视眈眈，江沉璧的名字成了禁忌。
传闻雪凰尊者在江沉璧生前便对她厌极恨极，江沉璧败给谢静后，更视她为魔界耻辱，羞于提及。
失败者的宿命即是遭人遗忘，第一百年，魔界小儿只知雪凰，不识江沉璧。
看来是回不去了。
江沉璧正欲退出通幽令，目光一顿，落在【戏说魔界】帖子最后——一张雪凰尊者的小像上。
画师不知为谁，笔触细腻，将雪凰张狂跋扈，不可一世的气质仿得惟妙惟肖。
一张好熟悉的脸。
正是她唯一的弟子——何溶溶。
江沉璧支着额头，恍然大悟，原来何溶溶恨她啊。
紧随而来的就是迷惑。
她为什么要恨她？难道就因为自己曾经杀过她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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