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魔界已无她的容身之地,江沉璧很快便略过此事,将目光落到角落里的游侠身上。
要留在人间,这个祸患不得不解决。
“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欺骗了真言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不是奉婵娟。”
江沉璧一只手支在桌面上,食指轻点太阳穴,想了想:
“我记得你叫尖叫鸡。”
“施明曦!”
游侠梗着脖子反驳。
“不重要。”芸芸众生成千上万,能从其中脱胎,让她记住名字者少之又少,游侠并不在此一列,江沉璧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抬手掐住他的下巴,慢条斯理问,
“西山之中,我带你杀黄鼠狼,避苏玉湛,出鬼打林,救你三命,你也答应与我为仆三年,为何临阵反水,忘恩负义?”
她五指柔软冰冷,葱管一样的长指甲刮擦着游侠的脸颊,力道之大恍若钢筋铁钳。
游侠一个大男人一时竟反抗不得,只被迫凝视着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心想,她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他将眼一闭,心一横,道:“你夺舍她人,不是好人。”
“何谓好人?”江沉璧冷漠地问,“有人急公好义,遇孤苦贫弱者慷慨解囊,算得好人?”
“自然。”
“有人为颜面挥霍无度,不顾家中妻儿腹饿衣破,便算恶人?”
“是。”
“二者若为同一人,他算好人还是恶人?”
游侠一时沉默。
江沉璧步步紧逼:“人有二百单六骨,撑起十万八千相。善恶一体托生,你见善相,便断定这是好人,他人见恶相,便笃定这是恶人,可见好人恶人不过也是管中窥豹的一面之辞。世上本无绝对好恶,唯一的评判标准便是,我对你好,那对你来说,我就是好人。”
“可你扪心自问,一路走来,你先许诺为我忠仆,后临阵背叛,在鬼打林还因一时冲动险些害我丧命。凡此种种,不是好人的应该是你才对。”
有那么一瞬间,游侠差点被她的歪理洗脑,但他很快清醒过来:
“好就是好,恶就是恶。即使善人行恶,也和恶人为善有本质区别。”
“哦?”
游侠道:“善人行恶,或逼不得已,或无可奈何,或悔或愧,如不赎罪,终身难安;恶人行善,不过为有利可图。你救下我,难道不是别有谋算?”
“你有何利可图?”
“山庙之中,你故意不言不语,拖我和书生在庙内对上黄鼠狼,不是为了用我二人性命替你争取时间吗?”
离了西山的生死危机,冷静下来后,游侠将整件事抽丝剥茧般回忆了一遍。
在山庙时,刚刚夺舍她人的江沉璧应当很虚弱,否则便不会示黄鼠狼以弱,而后偷袭杀之。那时她利用了自己与书生拖延时间。
“鬼打林里,我亦拿命替你选路开路,书生宁愿自尽也不曾开口暴露你行踪。如果没有你,我确实无法安然下山,但若不遇见我们,你又敢保证自己能活着走出来吗?我们只是互利互惠。”
“至于你为何在鬼打林里能毫无负担地那样对书生,却偏偏留我一命,要我为仆……”
这一点游侠始终没能想通,总不可能他活了二十五年都没发现自己在当奴才方面天赋异禀,却被江沉璧一眼发掘吧。
江沉璧似有明悟:“所以你觉得我出去后必不会留你,故而趁着执法司官吏在时污蔑我遭人夺舍。”
“这样我就算有心杀你,也要投鼠忌器。毕竟你前脚刚与我对峙,后脚便离奇暴毙,执法司少不得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颇为麻烦。”
即使在场只有两人,即使两人谁都不信,她依旧紧咬着“污蔑”的字眼不放。
“好一个尖叫鸡,这番算计,倒也别出心裁。”
她鼓了鼓掌,难得对这个凡人游侠高看一眼。
“我叫施明曦。”
“不重要。”
江沉璧道,“但你算漏了一点。”
“什么?”
施明曦霍然抬头。
悬梁挂饰垂落的阴影点在江沉璧右唇角,深深黑黑的印记,仿若一抹挑起的冷笑。
但他知道这是错觉。从初遇到现在她大多时候都是从容沉静的,哪怕作戏时表情生动鲜活,也从未笑过。
“想杀你的除了我,还有那群悬剑门弟子和苏玉湛。”
“这里是洛城,人多眼杂……”
“西山上行商往来,尸骨无数可曾有人察觉?我堂堂玄门世家小姐,在洛城地界也遭如此欺压,你觉得他们谁不敢,还是谁做不到?”
江沉璧见游侠神色动摇,继续晓之以理:
“如果我有心杀你,出执法司以后大可同你分道扬镳,等你遭悬剑门弟子或苏玉湛杀害后,再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重金悬赏,一个个杀过去,为自己报仇雪恨。”
“可我却并未这样做,反而将你留在身边庇护。甚至鬼打林中对书生出手,也是为保全你我二人性命的无奈之举。就算我不动,难道书生能活?不可能。这事我知道,你也知道,可我依旧出手背负了骂名,让你有机会站在这里指责我。”
“由此可见,尖叫鸡,你对我误会良多。”
“我实非恶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
她神色坦荡,施明曦目瞪口呆,简直不敢听。
但细思之下,她的说法确实合理得丝丝入扣。否则施明曦实在想不出奉婵娟……不,江小婵留他能图什么?
难道自己真误会了她?
可施明曦心里仍觉得怪怪的。
江沉璧把玩着桌上的空茶杯,将它掷于空中又稳稳收拢于手心,并不再看施明曦:“话已说尽,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我绝不阻拦。”
施明曦转身就走。
但才走出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并非惧死,而是怕死不得其所。
他是世间唯一知道且相信江小婵夺舍奉婵娟的人,若她真借奉婵娟身体作恶,在无人察觉的情形下会害死多少人?
自己留在她身边,或能拼力阻止她害人,收集证据再度揭穿她,可若冲动离去,不仅枉送性命,还白白便宜了她。
思及此处,施明曦深深看了江沉璧一眼。
她眉眼在青天白日里清晰而恬静,整个人却仿佛笼在洛城烟水茫茫的雨雾里,教人捉摸不透。
“你到底想要什么?”
“做人。”
江沉璧举起书册,道,“我已经说过一次。此次山中遇险,如获新生,从前我或许走错了路,但现在,我想做好一个人。不仅如此,我还要做最极致的那个人。”
江沉璧从不屈居人下,为魔时是魔中至尊,当了人也要在万人之上。
“正道玄门不是正遴选下一届魁首么,我要参选。”
谢静那扎心窝子的一剑,把她捅到百年之后的人族少女身上,修为,地位,权势,名声,从前江沉璧拼死挣来的一切化为乌有。她自然也不会让谢静好过。
“人世间最高的地方是汾阳姑射山,那是天下玄门弟子心中圣地,山上双城一塔,往来者皆道法精深,名动一方,更有总藏经阁接天而立,汇集天下道门绝学。”
“就从这里开始,我要一步一步走到姑射山的山巅,从谢静手中夺走正道魁首的位置。”
然后告诉她,我是江沉璧。
再然后,杀了她,或者再被她杀一次。
江沉璧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游侠注意到她眼瞳中闪烁的光芒,微弱但坚决。那些光汇聚在一起,随她轻轻眨眼,仿佛正酝酿成一场惊天的大阴谋。
他特意留神了江沉璧对谢山主的称呼,直呼其名,不含一丝尊敬。
自谢山主斩杀江沉璧,为人间迎来百年和平后,凡提起她,上到玄门同道,下到普通百姓,无一不尊敬仰慕。
什么人会如此亵渎地提起谢山主呢?只有曾被谢山主斩杀过的妖魔和邪修。
游侠又想起未来书给出的那条人尽皆知的预言——三年之后,谢山主将得道飞升。
江小婵初初夺舍时,似乎也提到什么东西还剩三年。
一切都对上了。
游侠勉强绷住一张平静的面皮,内心却翻起止不住的惊涛骇浪。
他心里想,江小婵绝对不是好人!
他嘴里说:“好志向。此时此刻,我已完全被姑奶奶的良善与毅力从身到心,由内而外地折服。姑奶奶若有行动,还请告诉小的,小的愿为您鞍前马后彩衣娱亲以尽绵薄之力。”
江沉璧深浓的睫毛垂下,遮挡瞳仁间的暗光。
费尽唇舌,终于把这头倔驴暂时稳在身边了。
不适当露出马脚,他又怎会相信跟在自己身边,真能找到揭穿自己的证据呢?
江沉璧还惦记着奉婵娟记忆中的隐秘。
过去书允许以西山石像的过往历史换取奉婵娟记忆,那便意味着那尊石像至少是三万六千多年前的古物。
而石像手指西北,遥遥指来的方向正对准洛城。
苏玉湛在西山布下大阵,是因为那座石像么?
那石像和洛城又有何关系?
江沉璧道:“既然误会解开,那不妨陪我逛一下洛城吧。”
她说罢,刚要出门,房门在此时被人敲响。
身着圆领袍的执法武官见她也是一愣:
“奉姑娘,你要出门么?你这三天最好……好好静养,现在外面对你来说实在……”
他想了半天才想出个贴切词汇,
“人心险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