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大地在脚下一起一伏，像人鼓噪的心跳。
嘶，嘶——
江沉璧手腕遭人强行按住，游侠缓慢而坚定地朝她摇头。
泛白的指尖下，细如红绳的蛇不断挣扎，蛇尾甩动，鞭打缠绕二人的手背。
他们恍若未觉，只寸步不让地对视着。
游侠猜到江沉璧想干什么，江沉璧也猜到游侠猜到她想干什么。
意见分歧。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苏玉湛就在不远处。
她之所以还没发现他们，只因二人先前走运，找到一片隐血花，将花汁涂满全身，混淆了身上的活人生气。
哪曾想走出隐血花田不过数十步，远远便遇见苏玉湛。
二人忙借血藤藏身，本来就要躲过苏玉湛了，不曾想书生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直直奔来，一头扎进猎人怀中。
原本只要安心躲藏便可，但坏就坏在，书生看到了他们。
他不该多看那一眼的。
“……施兄与我一见如故，是友，江姑娘于妖怪手下救我，有恩……”
这边二人争执不下，那头，书生艰难地往外呕着字句。
苏玉湛笑吟吟地听着，世人总是这样，爱在做出丑陋行径前用言语矫饰自己如何身不由己，仿佛只要如此，德行便不会因此亏损。
“小生，小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寒窗十七载，平生所愿唯有平步青云。还未实现心中夙愿，舍生取义，多么难啊？”
眼见书生便要暴露二人的下落，江沉璧挥开游侠的手，预备放蛇。
书生停顿片刻，眸中划出两行清泪，却是朝苏玉湛大吼：
“可圣贤书里没教过背友忘恩的道理，小生不会！”
语罢将舌一咬，满口涌出鲜血。
藤曼间二人停止手上争执的动作，望向书生。
一个眸含微诧，一个悲恸欲绝。
赤练蛇绞在腕间，欲滴的胭脂色，恍若蜿蜒的鲜血。
血顺着苏玉湛的手淌下，将她衣角的莲绣洇红。
仿佛千顷莲池中，一朵红莲妖然盛放。
她那副波澜不惊的笑模样终究有了变化，摇头叹息：“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傻书生啊。”
这声叹息在月下荡开，却并未让江沉璧紧绷的表情有丝毫松懈，因为……
“但你可知，咬舌是死不了人的，尤其是第一次没经验。”
她点住书生肩颈处大穴，就要强行搜魂。
一声清喝，一阵飒然破风声，苏玉湛扭头。
游侠手持铁剑，借力跃起，身姿仿似俊鹰猎兔剑锋直朝她面门削来。
只消三五息，她整颗脑袋便要被劈作两截。
然而苏玉湛仍旧泰然自若，眸间闪过一道金光，看着游侠，轻轻说了句原来在你这里。
腕间白绫被她抛开，长长一条，绵延于之月光下。
她握着白绫，随手一甩，动作似缓实快，交睫之间便迎上游侠的剑锋。
游侠宛如被天上改道的银河撞中，横飞出去，而白绫去势不减，一路荡开巨木荒草，直朝江沉璧而来。
早在游侠热血上头跳出来逞英雄时，江沉璧便开始转移阵地。
藤曼被白绫击中，化作血雾蒸腾。她闪身于一堵肉墙之后，身旁恰好躺着被砸过来还呕着血的游侠。
真是命大，竟然还不死。
江沉璧这么想着，耳畔听得清浅的脚步声。是苏玉湛刻意发出来让她察觉到的，她说：
“小骗子，出来受死。”
江沉璧眉目冷凝。短时间提升修为摆脱苏玉湛的禁咒她掌握了至少四百八十一种，但以这具身体的孱弱，用完有概率能活着的只剩四个，最大的存活概率也不过半成。
脚步声渐近，咒语已压在她舌尖，才吐出第一个音节。
轰隆隆，大地震颤之声淹没咒音。
整片鬼打林虚虚实实闪烁起来，鬼哭狼嚎之声不绝。
肉墙前后紧张对峙的人同时扭头，目光望向东南方震源所在之地。
一尊顶天立地的石头雕像从那里拔地而起。
那雕像高逾万丈，直顶青天，面部被天上云雾遮挡，看不真切，唯见其身姿鹤立，衣袂似仙人轻灵飘逸，广袖扬起，一手指向他们的西北方向。
鬼打林中景物晃得越来越厉害，仿佛青天白日底下的游魂，随时可能被太阳晒得解体崩坏。
一条纵深裂缝在苏玉湛脚下开裂。
仿佛沧海巨浪中栖不定的扁舟，又或者米簸里随沸水翻滚的饭粒，苏玉湛身形不稳，不慎落于缝隙中。
地缝在最后一角白裙落下后瞬间合拢。
江沉璧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往鬼打林出口奔逃。
此地但凡沾点类人特征的鬼物皆是未走出林子的生人所化，一旦鬼打林与人间的通道关闭，自己八成也得成为林中一员，为物种多样性做贡献。
大地像一面琵琶，道路为弦，根根绷断。
鬼打林中景物越来越虚幻，耳畔的鬼哭声也如在天边。
起雾了。
推算出的出口就隐藏在那片雾中。
江沉璧停下脚步——前方雾气沸腾般氤氲流动，走出一道白影。
那是一个人，身披纯白披风，面覆方相面具。
明明眸中倒映出那人的形体，江沉璧却总觉得他周身气息虚虚实实，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不确定他是不是苏玉湛同伙，因而没有轻举妄动。
那人却径直朝她走来。
第一次眨眼，他尚在雾中，江沉璧连忙闪身于鬼树之后遮掩身形。
第二次眨眼，他距江沉璧不足三尺。
第三次眨眼，那张方相面具几乎贴在她脸上。白披风在暗夜里扬起一角，划过她手背，雪一样柔软冰凉。
江沉璧手腕微动，指尖凝而未发的术法刚要释放，那人仿佛知她所想，按住她手腕。
紧接着，她手上多了一本书，书皮靛蓝，上书“往故不可追”五个大字，隐约可见烧焦痕迹。
这是，过去书？
她还待细思，后颈却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人给了她一个手刀，力道之大，饶是江沉璧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眼前阵阵发黑，最终软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白衣人扬长而去。
身后雾气剧烈翻滚着，无边黑暗里传来密密麻麻的破土声，振翅声，窸窸窣窣，不绝如缕，追随他狂舞过境。
什么东西？
直到六只生着钩毛的虫肢停在她鼻梁上，她终于看清，那是蝉。
黑色的蝉。
她昏了过去。
*
天色微黯，群山与天际线交接处，一座顶天立地的仙人石像面朝西北，手指洛城。
微茫夜色被它指尖碾碎，朝日升起，燃出火红霞光，织就片片霞云。
洛城郊外河滩旁，两个着青衣的玄门弟子仿佛失了路的水鸟，仓皇地寻找着些什么。
“昨夜山里好大的雷暴，据说半边西山都被劈毁了，你说……那个人还活着吗？”
一个弟子眼神失焦，喃喃着。
“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总之不关我们的事。”
另一名弟子面色沉而凝重。
“可，可是，是咱们一起把她丢到西山上去的……”
“我们只是想吓吓她，讨好五公主！谁叫她那么倒霉，偏偏遇上雷暴。只要五公主为我们说话，下月门派考核，我们也许就不用被赶出悬剑门了，你难道想灰溜溜地回去当凡人、一辈子种地吗？”
他的同伴依旧心事重重，嚅喏道：
“我不想……可要是奉婵娟死了，我们岂不是不仅没有讨好到五公主，还闯下大祸吗？前两天，邪道围攻奉家族地，不过一夜，所有踏入烂柯林的邪修，不论修为高低，头颅被齐刷刷挂在烂柯林外。人人都说奉家没落，不配当玄门五家之一，谁知道他们底蕴依旧这么强呢……”
他说到此处，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大好头颅，面色灰败，仿佛那头已遭人斩下，风吹日晒数十日有余。
玄门五家，乃掌握修界最顶级功法资源的五个世家。凡有名有姓的修者无一不出自这五家之中，抑或要向五家拜山头。
然近百年来门派兴起，世家日薄西山，难拟昔日风光。
尤其是琅琊奉氏，举族龟缩烂柯林中，足不出户，几乎数千年不曾有声名显赫的族人或斩妖除魔的伟绩，已是修界公认的德不配位之模板，衰颓腐朽之典范。
故而，奉婵娟，一个修界没落世家的大小姐，哪怕对没有丝毫背景的小弟子来说，也不足为惧。
尤其是对方身上有污点的时候，欺负她，不，替天行道，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最好是死了。人人都知道五公主讨厌奉婵娟，奉婵娟出事，最后闹起来，也是朝廷和奉家闹；但她要是还活着，把我们俩供出来，我们就彻底完了，你知道吗？”
湖水波光粼粼，一浪推着一浪，摇曳不停，将说话之人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的同伴不敢看他，一味盯着水影，似懂非懂：
“那，我们还找她吗？”
“找，当然找，最好在所有人找到她之前先一步找到……她的尸体。”
“师兄你看河滩对面那道人影，像不像她？我记得她被丢进山里的时候也穿一身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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