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要诀在于——不一定要跑多快,但一定要比同伴快。
穹窿上那团月亮已经许久未眨眼了,惨白的月心处出现丝絮样的红丝,蛛网水脉般在月身上荡开,连带洒下来的光也变得昏红。
游侠追着前方那道灵巧的红影,拔足狂奔。
身后血河裁开赤色大地,紧咬他的后脚跟。
风中传来羽翅扑动的嘈杂闷声,焦骨林与脚下血地因奔跑模糊成斑驳色块,看不清林内阴沉的鬼魅本相后,整个世界只剩一片昏红以及前方乌发红裙的瘦弱身影。
他与那道人影的距离逐渐拉近。
不是游侠逃得更快了,而是江沉璧主动停下来。
身后血河近在咫尺,只需三两个呼吸就能将他们淹没,她却倏然倒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安详的尸体。
游侠料想江沉璧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有学有样地屏息倒下。
血河咧开河床,河水一点点溢出,宛若巨手将他们往河心拉扯。
游侠心中惴惴,但见江沉璧依旧不挣扎,于是也忍住没动。
耳畔鸟雀振翅的闷响愈发近了,嘈嘈切切,搅得人心中烦乱。
一群扑棱着翅膀的不知名飞鸟衔来落石,从高空扔进血河里。
那河水被石头砸中,沸腾般冒出无数气泡,仿佛不慎饮了雄黄酒的蛇,不断挪移翻腾,挣扎间扫平一片林立的焦骨,不一会儿就改道走了。
游侠注意到,那些飞鸟俱生长着一张面具似的微笑人面。
自飞鸟降临后,江沉璧便闭上眼。
游侠赶忙照做。
几只人面鸟落在他们身上,其中一只试探般地啄食游侠的面庞,他料想江沉璧也被如此对待,没听见她的动静,便也绷紧身体一动不动,任它们啃。
直到面庞上被啃出三三两两的口子,扑棱棱的扇翅声与鸟叫声终于远去,游侠松了一口气,刚想睁眼,却发现江沉璧仍未发出响动,仿佛他身边就没这个人。
他硬生生忍住睁眼的冲动,继续装死。
又过了好长时间,几声贴着眼皮的叫声响起,有羽毛打在他脸上,又逐渐飞远,江沉璧终于动了。
游侠也小心翼翼将眼睁开一条缝,两人对视,俱是满脸坑坑洼洼,血糊啦查,都被啄得不轻。
“诡面鸟,鬼打林中常见鬼物,常于鬼眼河旁成群出没,喜生食活人眼珠。”江沉璧道。
此鸟灵智不高,判断人死活的方法也极其简单粗暴——是否直立行走。
便有玄门之人绘制《百鬼实录》纷发民众,若有生人误入鬼打林,则以伏地而行躲避诡面鸟。
然而人固然聪明,借此与鬼物周旋,天长日久,鬼物灵智也渐深,如今诡面鸟已发展出啄食,守尸,诈离的本事,冷不防之下,中招者甚众。
等候此鸟离去花费了太多时间,二人再次来到一截岔路前,江沉璧催促:
“选一条路吧。”
游侠却并未立时做出选择,只开诚布公道:“姑奶奶带我一起上路,只是想找个人探路抑或当垫背是否?”
江沉璧没有否认,她方才丢下游侠先一步跑路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鬼打林中凶险万分,你若全无一点价值,难道要我遇到危险,舍生忘死地保护一个累赘么?”她反问。
“您不是玄门弟子么?论法理,确实没有哪条明文规定您有这个义务;可论道德……”
“我没有。”江沉璧斩钉截铁。
“出鬼打林以后,我要你在我身边为仆三年,事事以我为先,听我吩咐,不得背叛;你若答应,出林前我可以保你不死。”
这是游侠第二次从江沉璧口中听到“三年”这个词。
他仔细斟酌江沉璧提出的条件。生命自然可贵,但江湖儿女本该无拘无束落拓潇洒,岂能为一时危机便给自己套上嚼子,此后当牛做马供人驱使呢?
游侠面上飞红:“你这不是轻贱人吗!三年包不包吃住,算不算工钱?”
“包。”
“……违背江湖道义和朝廷律法的事我不做。”
“随你。”
“背弃亲朋好友的事我也不干。”
“可。你还有什么要说?”
游侠暂时没想到,初为人仆,他好像也没半分不适,立刻唤了一副谄媚嘴脸,问:
“姑奶奶风姿卓然,气度清雅高迈,如您这般人物,只有一个仆人是否不够威风?”
“小的斗胆向您推荐书生,他细心体贴,又善于舞文弄墨,带出去绝不会给您丢份。他甚至可以不包吃住,不要工钱,只需要您在林子里遇见他的时候救他一救……”
*
鬼打林上空的月徐徐抖下清辉,光虚弱地趴在新鲜出炉的一主一仆肩头,也浮在书生惨白清隽的面容上。
书生瑟缩着身子,独自在幽昧的夜雾间穿行,周遭群魔乱舞,他嘴唇哆嗦着,口中不住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企图自欺欺人。
周遭鬼魅笑声哭声更加放肆,书生怕极了,闭上眼,冷不防撞上一棵挂满人头的果树。
果树上的头颅开始放肆谩骂,尖利诅咒着什么,书生没敢听,慌不择路地往前逃。
不知逃了多久,焦骨林另一头隐约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书生双眼一亮,莫不是施兄和江姑娘?他莫名其妙来到此地,终于要与他们会合了!
他快步朝声源处走去。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声音轻柔,哀怨,说话时还伴着隐约婴儿哭泣,不像是江姑娘的。
那是女子的求救呼喊与婴儿啼哭声。
书生心下一紧,拨开血管般缠绕纠集的藤曼,便见一怀抱婴儿的绿衣女子跌坐于树下,周边三五个黑黝黝的怪物将她包围。女子瑟缩着身体,将婴儿紧紧抱在怀中,他见到书生,眼中浮现出希冀,一边磕头一边呐喊:
“郎君,求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书生骇得欲死,只想转身就逃。但他好歹是个壮年男子,熟读圣贤书十七载,学得仁义道德,怎能弃女子与孩子于危险之境不顾?
他当即掰下一截焦骨,大喝一声,踉踉跄跄冲过去乱挥乱砍。
好在那些怪物只是瞧着吓人,并不凶恶,三两下便被驱走。
绿衣女子眸中含泪,转忧为喜。
书生上前,一面欲将其搀起一面问:“娘子也是误入此地么?”
女子张嘴,还未及回答,身后一截白绫从她前胸钻出来,一路向前,直刺入婴儿襁褓中,直到婴儿哭声不再,才堪堪停下。
书生被这一系列变故所惊,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呆愣愣地抬起头,仿佛灵魂抽离。
“郎君,救……”
女子朝书生伸手,书生却不断退后。
那女子被白绫穿透后,胸口漫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古怪的绿色汁液。
她犹自不甘,扔开婴儿向书生爬行,然而裙裾底下并非人类双腿,而是一截树根,与一旁大树相连,她根本离不得树下一步。
被绿色襁褓包裹的婴儿在地上咕噜噜滚动,襁褓散开,才发现他有头无躯,赫然是方才那枚人头树的果实。
书生看着眼前怪诞扭曲的一幕,没忍住开始伏在地上干呕。
不多时,那女子和婴儿渐渐死去,化为一截包裹着枝叶的树根以及骷髅状的干瘪果实。
“抱子树精,擅幻术,常化为貌美落难女子,骗人来救,而后把人杀害,当做本体的养料。”
一双鞋面缀着珍珠白玉的绣履带动一截白裙,将挡在身前的果实踢飞,停在书生面前,曳地白绫上仍淌着绿色汁液,
“好一个傻书生,夜雨倾盆,荒山冷寂,竟会相信有落难女子误入此地。”
书生强压下胃中翻涌,他其实也知道在这片林子里出现落难女子很不合理,摇头苦笑:
“世事不定,若她真因意外误入此地,小生却因怀疑袖手旁观,以致害死两条人命,那小生这辈子只怕都睡不好觉了。”
他身前女子嗤笑:“书生现在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命吧。”
语罢向前抬手。
书生立刻被一股巨力拖拽向前,脖颈正落在女子伸出的手间。
他对上一张清秀的面颜,女子微微弯了弯眼睛,眼下卧蚕折出饱满而流畅的弧度,她上下打量书生一阵,沉吟着得出结论:
“看来不在你这里。”
“那个骗子和游侠呢?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我可以饶你一命。”
书生艰难地把头偏向一边。
他早与施兄和江姑娘走散了,哪里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了。
一片茂密的血管藤曼间,一黑一红两道身影浑身涂满锈红色汁液,趴在地上。
昏红的月光下,两双炯炯的眼睛与他对上目光。
书生双眸一亮,随即满脸苦涩地将头偏回去。
真是天意弄人,此时相遇,不如不遇。
苏玉湛看着书生,即使先遭江沉璧戏弄,后遇书生不配合,她唇畔仍流连着极温柔平和的笑意: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配合,我放你一马。不从,那我便开始搜魂,只是凡人魂魄苒弱,搜魂过后,你人也废了。”
“人生而自私,你还有大好前途,又何必为他人赔上自己的性命?今日种种,你若觉得良心不安,出林后我可为你洗去记忆,你意下如何?”
“好好考虑,就算不为自己,也为父母亲朋。”
长久的沉默。
书生的坚决被苏玉湛的话语瓦解,眸中光亮风中残烛般闪烁。
“小生……”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已锈哑如铁片刮擦。
血管藤曼间,江沉璧掐着一只赤炼毒蛇的七寸。
这次再被苏玉湛逮到,绝无轻易逃脱的道理。
她需想个办法,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在苏玉湛搜魂之前,弄死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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