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身穿青绿色锦绣飞鱼服,骑白马,从来时路,往去处去,一骑飞尘而去。留下站在延平府衙门口凝望的徐阶和身后一干送他的人。
徐阶摸了摸刚刚与陆炳热烈激吻过的红唇,微垂眼帘,心中悲凉,怅惘呢喃道:“与君吻离别,何时复相见。”
馆竹还没有从徐阶和陆炳接吻的震惊中走出来。他惊的像半截木头楞楞的戳在那儿,嘴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他瞠目望了望神色如常的沈炼,又看了看面色平静如水的张遥和李又仙,仿佛他们对陆炳和徐阶的亲吻习以为常。
馆竹恍然如梦,盯着延平府衙门口,两尊青面獠牙的石狮,发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陆炳回京了。
他前脚刚走,张遥和李又仙后脚跟着收拾行李,准备前往京师。
徐阶坐在勤俭居的圆桌旁,喝着茶。
李又仙正坐在他的对面。
张遥不见踪影。
徐阶将手中的盖碗轻轻搁在桌上,起身,将勤俭居的门阖上。
天光被关起的门阻隔在室外,室内变的昏暗起来。
“徐大人,莫不是打算与奴家幽会。”李又仙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腮的嬉皮笑脸着,整个身子似柔若无骨般软塌塌的伏在桌子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走到他面前坐下的徐阶。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别装了。”徐阶淡漠的瞥他一眼。
“大人说的话,仙儿真的不懂呢。”李又仙放下手肘,下巴搁在桌上,软糯的声音委屈巴巴。
徐阶藏在衣袖里手握拳,干脆捶死他算了。
“你知晓白莲教吧。”他开门见山,试探的问道,打量李又仙面部细微的表情。
李又仙不可置信瞪大双眸,惊呼道:“啊?奴家不知,什么是白莲教?”
徐阶内心叹了一口气,原本也没打算直接问出什么。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是谁,有何居心,不要辜负阿遥。”徐阶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袒露道。
李又仙的眸底闪过一丝微光。
“徐大人,您这是想包庇奴家吗?”
徐阶眼睛一亮,这是承认了?
“我且问你,大胡子和骚狐狸是不是你杀的?”
“徐大人原来不是与奴家幽会的,是来审问的!”李又仙语气失望。
“既然知道是审问,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徐阶被气的心塞,李又仙明显答非所问。
“嗯,仙儿有问必答,只是这答案是真是假。”李又仙眼眸一转,道“徐大人,您自己分辨吧。”
徐阶想了想,问道:“你对阿遥,是真心的吗?”
“自然!”李又仙肯定。
“你跟白莲教有关联吗?”
“没有。”
“当真?”徐阶狐疑。
“你父亲真的是赴任松江府知事,途经马头山,遇响马而亡吗?”
“是。”
“是吗?不是引诱我上山,趁机绑架我,拖延时间转移银子的?”徐阶诧异询问。
李又仙撇了撇嘴,并不回答。
“怎么不答话了?”徐阶眉梢上扬,眼神严厉。
“那我再问你……”
李又仙不耐,打断徐阶的疑问。
“大人,不用问了!”他眸色一沉,表情变的严肃起来,薄唇微抿,道:“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不会回答的。”
徐阶诧异,李又仙凝重的模样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端坐注视着他,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强硬起来。他竟是打算直道而行。
“大人只管放心,仙儿不是好人,但是,不会伤害好人。”他开诚布公道。
“你……”徐阶越发看不懂了。
“你更不用担心我利用阿遥。”
“呵~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上一次,你不就是利用他了。”徐阶戏谑的看向他。
“大人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李又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忧伤,转瞬即逝,他停顿一下,“我便会离开阿遥。”
徐阶不是真的想让他和张遥分开,他一怔,恍惚道:“这可是你说的。”
“不过”李又仙沉声,“大人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吧?”
得罪了谁?
徐阶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
他不以为然,如今远离朝堂,在这地方为官,除了当年的张孚敬,他还得罪了谁?
难道是,马头山银矿?
徐阶的表情由毫不在意转变为顿悟警觉,瞳孔一缩。
李又仙见他的表情,仿佛知道自己得罪了人,道:“大人不该剿匪的。先不说,大人将此处银矿上报,会给尤溪县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
“此番关闭了马头山银矿,大人得罪了宫里的孙公公,只怕宫里那位,心胸没有那么宽广。”
徐阶皱眉,端起盖碗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只当李又仙有所隐瞒,竟是连这些事情都知晓吗?
徐阶缄默不言,他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不得不这么做。且宫里的那位,应该早已知道他们发现了这处私采的银矿。
官办的采矿,听起来地方矿产资源丰富,百姓日子好过。事实恰好相反。朝廷课的定额税,是远远高于采矿所得的产量的。
“大人以为此时停了延平银矿的开采,百姓便会相安无事?”
李又仙仿佛将他看穿了,徐阶不由得心惊。
“自明初,采矿时开时停,朝廷知道了这处被私吞的,隐藏的银矿。私采的银矿变成官办,且又重税,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次重开银矿。到那时,官府再与地方势力勾结来个非法开采,尤溪县百姓将雪上加霜。”
李又仙低垂眼帘,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接着道:“被胁迫去当矿工的百姓,粮食自理,工具自备,采到银矿舍以微利,还不足以抵日常开销;采不到的,那便白干了,而地方势力与官府猾吏,则富的冒油。”
“那也……不能不报。”此事是压在徐阶心中的一块石头。
“损人利己的事情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能做。当今这个世道,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和性命,大人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为上策。”
“你是想让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阶气闷,不知道气自己,还是气李又仙的话。
他其实明白李又仙的意思,如今官场**,官官相护,贪污严重,这不是关闭银矿就能解决的事情。明朝朝堂腐朽的根基是从太.祖年间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且当今的圣上,无心治世,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关心。嘉靖最大的宏愿,即国家不出乱子。嘉靖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控制朝臣,烧丹炼汞,玩弄权术上。
“大人!”李又仙一声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您这次剿匪,便是损人不利己。尤溪县的百姓会因为课税活的更苦,而你……”
李又仙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起来一言难尽。
“您可知,宫里的孙公公,是唯一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太监。皆因他与陆千户,是从兴王府跟随皇上入宫的。陆千户与您不同,陆千户生母乃皇上乳母,孙公公知晓自己奈何不了他。
“但是!”
“徐大人,您可要当心了!”
“您断了他一条财路,他想断的,是您的命!”
徐阶惊讶的凝视李又仙。
他不是对李又仙这番言语的内容诧异。而是对这番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感到讶然。
“大人,您如今只顾着与陆千户谈情说爱,殊不知人家与你,乃天渊之别。”
“你还记得自己刚被贬到延平府心中想的是什么吗?那时的大人应该还是想过,有朝一日,定会回京吧?”
“那现如今呢?”
“大人,您是怕了吗?”
“还是说,您甘于平庸,自甘堕落,打算一辈子在这小小延平府做个推官,断断家长里短,判判邻里龃龉!”
李又仙这般严厉敏锐的神情,徐阶没有见过,一时被他威慑住。
他过去的浪.荡风.骚竟都是装的吗?
他的话字字戳心。每一句都把徐阶藏在内心深处结痂的疤痕,揪出来,再用针扎,覆盖一层新的疤痕。
“李又仙!”徐阶被戳到痛处,有些恼羞成怒,他确实有些怕了。
嘉靖三年,左顺门伏门流血事件,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至今回想,仍忍不住颤栗。
那年,他入朝为官不足一年。
当日,从内阁到翰林,六部到五寺,内阁大学士们、各部尚书以及科道言官们,九卿、翰林、给事中、御使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齐刷刷的跪伏在左顺门前大声哭喊,呼吁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以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直接派锦衣卫在左顺门前廷杖,左顺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磕头痛哭,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直接被活活打死,身上的血肉被砸成肉酱。
鲜血,染红了铺在大殿、回廊的御窑金砖,顺着石阶,流下,蜿蜒至阶下青石板上。
这一幕幕,皆被他这个初入朝堂,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入眼中。
他表面上,冷静的接受所有的变故,其实内心深处,对着变化莫测的深宫内苑,宦海沉浮的黑暗朝堂早已有些抵触。
他看不惯朝堂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看不惯曲意奉承的小人嘴角。那些人像一条狗一样顺承上位者,舔他们的脚,令他觉得恶心的想吐!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又对我清楚几分?”徐阶目光炯炯有怒气,他的目光锐利有锋芒,“朝事纷繁,人际复杂,时间大多消磨在作表面功夫上,倒不如做个推官,离老百姓近些,多替他们办点实事,难道我错了吗!”
“你究竟是何居心,藏匿此处,蛊惑人心,要不要我将你身上的疑点悉数跟阿遥讲上一番,凭你如何应对!”
李又仙在徐阶提到张遥的时候,眼皮微微颤了颤。
“大人不要不识好人心。我是来帮您的。大人刚至延平,张孚敬便被罢官返乡,想来在宫中也是有奥援的。”
这个还真没有。
“以大人的聪明才智,只需要明白,要想命活的久,官路走的通,有些时候的妥协是必要的,只要不违背某些根本原则,在保住底线的前提下做一些牺牲,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那大人,有朝一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也不是不可能的!”
“且大人,您想过没有,官越大,能替老百姓办的事越多!”
“大人,不如抛弃您之前的想法。清者自清,大人若是白莲,便将濯污泥而不染,何惧走他一遭呢?”
徐阶敛目,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轻笑戏谑道:“呵~我真是小瞧你了,只怕你拉拢错了人。”
“大人。”李又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两根细长的手指捻住信封一角,轻轻向前推至徐阶面前,勾唇噙笑,“大人,若有回京的想法,联系信中人即可。”
“收回去吧。”徐阶微微喘息,冷静了些,“你看错徐某了,徐某可没有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大人如此刚正,不怕死的快吗?况且,仙儿有恩必还呢。”
李又仙整个身子骨又软了下去,庄重的表情变的轻浮起来,“当日马头山,不过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李又仙眼神微动,“那日大人护在仙儿身前,以致被壮汉强吻,仙儿对大人,可是感激的很。”
“李又仙!”徐阶瞥见李又仙用调侃的神色,提及他在剿匪那日的遭遇,胸腔生出一团怒火,低吼出声。
门“哐当——”地一声被用力的推开,天光涌进来,重新倾泻整个房间。
徐阶眼疾手快,不动声色的将信压在宽袖下,塞进袖中。
张遥大步跨进来。
他穿着粗布麻衣,草鞋。麻衣上泥斑点点,草鞋上的泥土尚未干涸。
张遥打量了眼房间里古怪的气氛,他把手中的布袋放在桌上,端起一杯茶水痛饮。饮毕,打量了眼神色异常的二人,不由得好奇了起来,“两人说什么悄悄话,把门掩的那么严实?”
“你这是,去农忙了吗?”徐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上次记得我给你的那截香料吗?马头山上的!”张遥兴致冲冲,指了指桌上的灰色布袋,“你看看,这是什么?”
徐阶打开布袋,里面躺着密密麻麻明黄香料,每一截都有拇指长短,上面沾着新土。
张遥在马头山挖出了许多那老道卖的香料,兴奋的准备去京城发展。
“这个送你!”张遥将那袋香料扔进徐阶的怀里。
徐阶掏出一截香料,摸了摸,不可置信这香竟真的是从马头山上来的,还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他疑惑,却也想不出谁会在这香料上动什么手脚,但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且不说当日那疯老道的来历不明,后来他着人去找,周围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他叹息劝阻:“阿遥,京师从商没有那么简单,能在皇城脚下从商的,很多都是有背景的。况且,你现在应当囊中羞涩,住的地方,也是靠我接济的。去了京师,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没有吧?”
张遥进了里屋,换了身鲜衣行头出来,“仙儿说,他有些积蓄。”
“这香实在稀有。”他走到桌旁坐下,摸了摸桌上的布袋,若有所思,“且民之情,贵所不足,贱所有余。物以稀为贵,没听过吗?”
徐阶讶然,今日的李又仙与张遥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平日里,让你读《论语》,便是要你的命。如今,竟知晓民之情,贵所不足,贱所有余了?”
“嗯”张遥摸了摸鼻子,羞愧道:“我打算经商,肯定要下点功夫,读了些《士商类要》类书籍。”
“方才你说京城背景繁杂,不容易立足。但是换个角度想,京城背景复杂,恰恰容易立足。”
徐阶看了看李又仙,又瞧了瞧张遥,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他们俩,日日在隔壁‘交.媾’,半晌不见,再会,才真叫人另眼相待。
“你没用过这个吧?”张遥指了指桌上的香料。
徐阶确实没用过。
“那你是不知道这香的厉害,能直叫人活活发癫,晕死过去!”
徐阶突然就好奇了。
他想着要不要下次见到陆炳试一试。未开荤前,旁人怎么讲,他都没有感觉。开过荤后,才知道这股食髓知味,甘之如饴的诱惑多么难耐。
“有句话不是叫‘富贵险中求’?京中达官贵人良多,只要我与这些达官贵人来往密切,不但能抬高我的身价,还能带来很多做生意的好机会。而且,这香料,我敢保证,京中显贵将视若珍宝。”
“这香,便是打开我在京城经商的入口。”张遥的眼睛闪闪发亮,深透有神,里面含着一种热烈的光。
徐阶见他有主意了,且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拦,轻声“嗯”了一声。
延平府少了三人,变的冷清起来。
府衙被落日残霞笼罩,轻烟袅袅。
清秋时节近,暮蝉藏疏林。
孙盛闵深知嘉靖皇帝的性子,在皇上面前多次提起张孚敬。再加上少了张孚敬,朝中没了钳制夏言的大臣,不多久,张孚敬便再次入朝为官,证实徐阶之前的推测。皇上赐他官复原职,一夕之间,死灰复燃,加封为少傅兼太子太傅。
张孚敬卷土重来,一时比之前风头更盛。
武英殿东西遥对,有处文华殿,宫殿屋顶绿色琉璃流光溢彩,嘉靖偶尔逗留此处办公。
张孚敬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当日的糊涂,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去诬陷夏言。
瘦小趴伏的背脊,老态龙钟,数月不见的张孚敬,身子骨看起来越发衰弱。
嘉靖皇帝心里叹息一声,“张爱卿,也已步入垂暮之年,当年初见,爱卿日行万步,终日奔波,筋骨也强壮。如今,卿老矣!”
“赐坐!”
张孚敬颤颤巍巍的抬起埋在地上脸,泪也婆娑,谢过主隆恩,缓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太监搬来的太师椅上。
孙盛闵正站在嘉靖的身旁,弓着背,抻着脖子,给皇上研墨。
孙盛闵以目拨张孚敬,孚敬不动声色,敛目会意。
孙盛闵一面研墨,一面谨小慎微,出声道:“皇上,听闻陆千户快马加鞭,已至皇城脚下。”
提及陆炳,嘉靖心情舒畅了些,“他与那延平府推官,这次立了大功。朕重重有赏!”
至于皇上为何如此开心,主要原因是他们剿匪发现了一处私矿,且陆炳带了一万五千两白银回朝。
一万五千两白银,对于一国之君,并不算多。但是嘉靖皇上那么高兴,皆因他太穷,且一万五千两白银,不用入国库,可以全部入皇上私库,供自己花销。
宫里那座年久失修的道观终于可以修缮了,嘉靖想着。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为什么会这么穷,主要还是朱元璋实力坑后代。
明朝自朱元璋到嘉靖朝的税收结构是完全的农耕社会结构,农业税为主,重农抑商。即生产啥就交啥,所以收进国库的不是钱,是各种农产品,米,面,鸡蛋,甚至木炭什么的。再加上,明朝对商人歧视,这些东西的变现是渠道很窄。没有流通,自然国家就没钱。国家没钱,奈何嘉靖就有点穷,捉襟见肘。
不仅如此,朱元璋实施的第一个坑后代的政策,就是士绅不用交税,不用服徭役。对士绅来说,少了税收负担,时间短还看不出来,时间长了,贫者越贫,富者越富,有点什么灾的,士绅趁机兼并土地,而兼并后,他们又不用交税,全国大量的生产资料掌握在不用交税的人手里。国家能有钱吗
此外,宫里宫外几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呢。太监有十几万,宫里的开销大。明朝宫外有驿站,官员远行,到了驿站是可以免费吃喝。且不说三公经费的花销,光是驿站里的服务人员高峰时期都有几十万。
不仅如此,明朝只要是老朱家的皇族子孙,奉国中尉就是最低待遇。再往下的子孙也是按照这个待遇,而且不用从事任何职业,整日只需吃喝玩乐。
所以说,嘉靖皇帝的压力也是很大的,虽然老祖实力坑儿孙,但是祖宗留下来的制度,还得遵守。
但是,毕竟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啊,除此之外,战争啊,官员**啊。
明官员工资又很低,时不时再玩点淋尖踢斛,从百姓的嘴里再扣一点口粮。
江浙也时不时闹倭寇。两线作战,江浙又是赋税重地,影响收益。关键倭乱还是海陆都有战事,内忧外患。
这样想一想,嘉靖皇帝的自私昭然若揭,国家如此困顿,上位者整日除了修仙,就是想着修道观。
回归正题,张孚敬心胸狭窄人尽皆知,不仅如此,八辈子和他结下的梁子,他也能记得,俗语就是记仇。
张孚敬记得徐阶,即当年那个在朝堂之上忤逆自己的那个混小子。那日,孙盛闵在陋室与他一拍即合,两人只想着用什么法子搞死徐阶。
奈何天高皇帝远,他们没有徐阶的把柄。
张孚敬于是想了损招。
“皇上,老臣罢官期间,于温州府听闻那位徐推官,判案乃是好手,刚至延平数月,便将延平府三百冤案一一翻案。”张孚敬自然而然的接了嘉靖的话题道。
“哦?”嘉靖想着自己的一万五千两白银,满面堆笑,道:“听着是个有才能的。”
“但是,从延平府来探望老臣的这位老友却道,这位徐大人,对神佛不是很尊敬,将当地供奉神尊的道观、祠堂、庙宇都砸了!”
举国皆知,嘉靖有个爱好,求仙问道,痴迷到废寝忘食的程度。
这不,同张孚敬说着话儿呢,手腕上还缠着一串佛珠。
“爱卿不妨细说。”嘉靖敛笑,面上变的严肃起来。
“这是老臣听拜访老友亲告的,徐大人将百姓信仰的道观、寺庙、祠堂悉数尽毁。”张孚敬面无波澜,苍老浑浊的眼珠子陷入回忆,仿佛真的是听旁人讲的,转述过来。
“当时尤溪县的县令还劝阻他,他直言不讳道,百姓迷信,你也糊涂!生了病这般拜佛求仙,还不如求我!”
“这事老臣本不欲讲的,但此人……”张孚敬没再讲下去,他看见嘉靖陷入沉思的脸,便知道他听进去了。
嘉靖有股怒气憋在心里。怪不得他一直求仙问道,祈求子嗣,宫中后妃的肚子没一点动静。宫里的邵真人,说是有小人作祟。
莫不是这徐阶在延平干的好事,坏了朕的气运!
“孙盛闵,你怎么看?”嘉靖瞥了眼只顾埋头研墨的孙盛闵,问道。
“皇上,奴才不知,但延平府乡祠神祠被毁,是真有其事。奴才怕皇上不高兴,不敢多嘴。没想到,今日被张大人说了出来。”孙盛闵面部表情滴水不漏,细细的研墨,垂首回答。
“你也知道此事?”嘉靖嘴角下撤,看来此事是真的了。
徐阶远在延平府,竟不知自己创建乡社学,打倒乡间不良迷信,捣毁淫祠,捕获为害乡间的一百余名盗贼,竟成了对菩萨神明不尊崇,破坏神祠的暴徒。
完整版的当是,延平府当地居民有病不治,只顾烧香拜佛,用滚水洗澡、洗脚祛病,还说穷人没药,滚水两勺,以致延误病情而死。针对此种情况,他捣毁淫祠,提倡中医治病,延请各县悬壶医家,设堂低价为贫困百姓诊病,煎草药治病,渐渐推广。
结果经过他们一加工,变成百姓信仰菩萨神仙,徐阶以他们迷信,生了病不去吃药跑去拜佛为借口,将延平府的庙宇、道观尽数毁灭。淡化了百姓不吃药的后果,强调了徐阶毁灭祠堂的行为。
听到嘉靖的耳朵里,便变成徐阶对菩萨毫无敬意,且十分自大,百姓生病了烧烧香,拜拜佛,他便觉得是迷信,将寺庙都毁了。
“此人猖狂!”嘉靖眼底隐隐有怒气,连他都供奉的太虚道观,竟敢私自捣毁。
“皇上莫不是忘了当年,这位徐阶如何被贬的,不就是他自大,目中无人,把皇上气的在柱子上写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吗?”张孚敬见皇上的怒火被勾起,添油加醋道。
嘉靖回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他却忘记了,这八个大字是受张孚敬的挑唆写上去的。
徐阶在嘉靖帝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陆炳抵达文华门,恰与张孚敬错身经过,“陆千户?”倒是张孚敬回过头,率先开口,亲切的唤了他一声。
“张阁老。”陆炳站定,转过身,不情不愿的作揖行礼,面容冷淡。
嘉靖皇帝听闻陆炳回来了,喜出望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迎接。
“小臣参见……”陆炳单膝跪地。
“不用跪了,起来吧。”嘉靖皇帝手扶在陆炳的两臂,将他扶起来。
“你这次给朕立了大功,说说你想要什么奖励!”皇帝的长马脸上分布着稀疏的胡须,浓眉大眼,长的与朱元璋有些相像,继承了祖上的优良基因。这个时期的嘉靖皇帝,从面相上看,还是有些稚嫩的,高大的脑门里似乎藏了许多鬼点子。
他在陆炳面前,总是少设防备的。
“微臣受之不恭,皇上若要奖赏,不如奖赏延平府的徐推官,这次多亏了他,才能不费劳师糜饷,未至一个月,便将土匪全部荡平!”
“莫再多言,朕自有打算!”明世宗欣喜的脸刷的变化,微愠形于色。
陆炳皱眉,却不再多言。
“炳炳如今二十二,尚未娶亲,朕亲自为你赐婚,如何?”明世宗揽住陆炳的肩,亲昵不似君臣。
陆炳微微挣脱,惶恐跪下,额头撞地,行大礼,“臣惶恐!皇上恕罪!非臣不遵,实是臣,不举!”
这得从正德八年,兴献王府说起。兴王府是明世宗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的藩府,也是嘉靖皇帝出生发迹处。朱厚璁幼年生长于此,小陆炳自幼伴他左右。幼时的朱厚璁性子顽皮,总爱偷偷溜出府外,带着同样年纪的陆炳一同胡闹。
湖广安陆州郢中王府大道南端,有处城门街,街道向里,有处胡同口。小朱厚璁与小陆炳正瑟瑟发抖的站在逼.仄的胡同巷里,巷子口站着一条凶神恶煞的黑色疯犬,呲牙咧嘴,口涎滴落,满身的毛跟跟竖起,瞪着血红的眼睛,作攻击状。
“不举?”嘉靖凝眉,并未生气,道:“难道是当年那只狗伤的那处,朕听乳娘(陆炳娘)说,你的那处是好的?如何不举?”
“皇上,下臣不想耽误人家姑娘,求皇上三思!”陆炳依然趴在地上,音阶大了几分。
“你先起来,朕未怪罪于你。”嘉靖再次将陆炳扶起来,“说到底,当年也是怪朕,闹着出府。”
“哎”嘉靖皇帝一声长叹。
在古代,断子绝孙无人拜坟,是一种非常严重且严肃的问题。
“是朕亏欠你了,想来乳娘是怕朕多想,竟是骗朕说你是好的。”
陆炳垂首站立,心中微微愧疚,他非但没有不举,还非常巨。
“那,朕让你管理北镇抚司,做个镇抚司使吧,赐白银一千两,皇城脚下五进宅院一座!”
京师锦衣卫中真正具有特务机构功能的就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掌卫官统缇骑一百人,专门负责监察京师的不轨、亡命、盗奸、机密大事;巡捕官统缇骑二百人,专职捕贼。这些“缇骑”,才算得上“特务”,人数一般不超过六百人。
所以,锦衣卫中谁的权力最大,不是看谁的军阶最高,而是看谁掌管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更是“专理诏狱”,直接向皇上负责,锦衣卫长官也不能干预。
皇上升任他为从四品镇抚司使职位,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到一年就做到了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是史无前例的。
这就意味着他还需要再升四级: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都督佥事、都督同知,就能爬到权力的顶点,名义上的锦衣卫最高指挥官:正一品的锦衣卫都督一职。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此的升迁之路堪比天梯,只能仰望。看看徐阶的官场之路,便知分晓。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他郑重的跪拜叩谢,“谢主隆恩!”
“陆镇抚!恭喜!”陆炳刚出了承天门,便看见仇翎着青绿色锦绣飞鱼服站在门侧,向他作揖恭喜。
“京中最近如何?”陆炳手握腰间刀柄,昂首阔步向他走来,问着。
“大事没有,小事不断。都督同知陈寅陈大人处处受到掣肘,总得来说,还是因为陈都督是从兴王府来的,总有小人作祟,他疲于应付这些人。”仇翎侧身,站在陆炳身后。
“皇上不喜宦官,东厂现在虽被锦衣卫压制,却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恢复刘瑾时的荣光,想来,他近来也焦头烂额。”
“方才都督还说了,陆镇抚回来了,别忘了找他喝一杯。”
“你去跟他说,炳一路风尘仆仆,待我清洗一番,换身行头,立即亲门拜访!”
平湖县东北二十七里,水秀沙明,控带三泖,产细布,人争市之,方数里俱陆氏,亦呼陆家栅。
这是陆炳家的祖宅,属浙江嘉兴府平湖县。陆炳的父亲,陆松,跟随嘉靖皇帝的生父兴献王,到其封地湖北安陆,在仪卫司任典仗。陆炳的母亲,是喂养嘉靖皇帝的乳母。陆炳一家,靠着嘉靖皇帝,实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部跟着皇帝来到京城。
陆松在京思诚坊的五条胡同,置了一处家宅。
“跪下!”陆松面色冷峻,着虎豹绯袍飞鱼服,坐在陆家宅正堂的主位上,看起来像是刚回家中,尚未脱下官服。
空气中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陆炳正跪在大堂中央。
陆夫人坐在陆松的右侧,满面担心,制止道:“老爷!”
“妇人之仁!”陆松瞥了陆夫人一眼,不悦道。
“如今你当了镇抚司,我便管不得你了?你个小畜生,跟皇上说你不举,来人,家法伺候!”
一听到陆松说要家法伺候,陆夫人坐不住了,她心疼的奔到陆炳的身侧,一同跪下,嚎呼道:“老爷!你要家法伺候炳儿,连同妾身一起吧!”
“夫人!”陆松拍案,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夫人下去!”
身后站着的一干丫鬟和仆人将陆夫人拉出大堂。
这时,一小厮从堂外匆匆持鞭进门,将鞭子呈给陆松。
“把衣服脱了!”陆松握住鞭子,“其他人出去,将大厅的正门给我关上!”
堂里下人悉数退下,关门敛光。
陆炳脱掉上衣,背坚.挺,露出发达的肌肉,尤其是块状的胸肌和腹肌,配上不卑不亢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嘴唇,头发束起,一丝不苟,桀骜不驯的昂首挺胸。整个五官既透着一股英俊大气的身材,又透着一股俾睨天下的男儿本色。
脸上仿佛写着:我就不举,怎么了?
陆松差点儿被气的厥过去,他犀利的目光像剑一样射出寒芒,脸拉的像裹了层浆糊般紧绷。
“我让你不举!!”陆松举起鞭子对着陆炳宽实的背抽了上去。
“啪!啪!啪!”连抽三鞭。
“给你定个亲,自己跑到松江躲了三年,直逼的人家小姐无奈退亲!你要气死我!你这是要气死我!”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陆家的男儿不举逃亲,还有哪家小姐愿意嫁你!”陆松气的吹胡子瞪眼,双手发抖,对着陆炳的背又抽了上去。
一鞭一鞭,陆炳的身上多了一道又一道青紫的鞭痕。
“我今天抽不死你,我就不姓陆!”
“啪!啪!啪!”清晰的鞭子抽响,在寂静的大堂里响亮回荡。
陆夫人被下人拉在门外,泪汪汪,那鞭子仿佛是抽在她的心上。她哭着喊着,不依不饶,“哎呦,老爷!别打了!你这是要打死炳儿啊!呜……”她严词厉色,挣脱束缚,“你们放开我!你们要看着少爷被活活打死吗?”
丫鬟下人面面相觑,似是也怕了,偷偷将手放开。
陆松乃是武将锦衣卫,最熟悉鞭子的用法,如何挥鞭子,抖鞭子,能将鞭子的最大威力发挥出来。鞭子以抖打为主,只有轻,才会剧烈转折,如此抖打,爆发力最强。他竟是一点没放水,每一鞭,用足了巧劲。
每挥一鞭,陆炳的肉便翻出一块。
陆夫人冲进大堂,便看见陆炳上半身体无完肤,皮开肉绽,布满了鞭痕,却一声不吭。
“你这个糟老头子!坏的很呐!你要打死他!”陆夫人冲到陆炳的身前,护住他。
陆松被陆夫人一句骂,骂的清醒了些,见陆炳浑身是伤,他气喘吁吁的扔下鞭子。
“你老实跟我讲,你如此抗拒亲事,是不是学京城里那些纨绔公子哥,有那分桃断袖之癖!”陆松气的发蒙,有些眩晕,步履蹒跚。
他泄气闭目,展开皱眉,斥问喝责。
陆炳垂首,不作回答。
“老爷,说什么呢!炳儿怎么可能……”陆夫人惊呼。
“你自己问问他!”
“炳儿,你快跟你爹说说,讨个饶!”陆夫人捧住陆炳严肃的脸庞,焦急的劝道。
陆炳咬紧牙关,硬是不开口。
真是倔脾气!父子俩一个样,陆夫人想着。
陆松鼻孔出气,冷静了些,到主位太师椅前坐下,道:“我不是不让你玩那些,原以为你自小听话懂事,没想到给我憋个大的,怎的如此拎不清。”
“你好好想一想,下去上药吧。”说完,陆松似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挥挥手,让他离开。
千里之外的延平府。
“大人,吏部传了文书下来,让您去赣江石城县担任县令。”范庆双手奉上吏部文书,徐阶伏案办公的脸抬起来。
“大人,您莫不是得罪了京中什么人?”范庆疑惑。
徐阶接过文书。
“县令,那不是七品吗?我家大人兢兢业业,不是剿匪就是判案,还教化乡民,上面让我家大人去当个七品芝麻官!大人可是翰林院出身,如何受这个委屈!”馆竹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了,脸充血,愤愤不平道。
“若是只是贬官便罢了,这石城县是个什么地方,只怕大人不清楚。卑职倒是清楚的很。”
徐阶面无表情,在心中冷笑,“山高皇帝远的险山恶水之地罢了。”
“不止险山恶水,那是个龙潭虎穴!”范庆表情凝重,将他所知一一道来。
“此地常年空缺县令,前两年,派了个姓宋的知县过去,半年前,不明不白就死了,大小是个朝廷命官呐,说死就死,就地一埋,风平浪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官场朝廷,谈石色变,宁愿一辈子不当官,也不去那个石城县当官。”
“这……这,大人我们不当官了!”馆竹一听此地如此惊险,他浑身打哆嗦,吓得脸色惨白,张口结舌道。
“这朝廷官位呐,从一品到七品,哪一顶乌纱帽不是被争着抢着戴,唯独这石城县县令的乌纱帽,放在吏部都快长出绿毛了!”范庆叹息道。
“大……大人!”馆竹越听越寒心,眼泪直接扑朔扑朔的掉下来。
从六品推官变成正七品县令,还是石城县县令。
这可真的是成了七品芝麻官,京师翰林院出身的探花郎,一贬再贬,竟成了龙潭虎穴之地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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