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暗,星辰繁。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崎岖蜿蜒,黑漆漆的。
徐阶和馆竹在山间寻了个山洞歇脚。
山洞里燃起了篝火,幽幽照亮洞穴。
馆竹抱了满怀木柴、树枝,往山洞角落里一堆,“大人,出去看看吧,七夕夜,王母娘娘显灵了。满天都是星星,许是真有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呢!”
夜晚的山林,阴暗清爽。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
凡心,静了。
密林遮住了天空,露出一角,眯不完整。
“大人,若是想看牛郎织女星,不如登树上看。”
林间树木不比院中,挺拔高耸,一眼攀不到顶。
馆竹察觉他的心意,像他肚里的蛔虫,“不怕,大人,踩着我,能上去!”
他们选了一颗,粗枝大叶的千年古树,树杈结实又低垂。
徐阶踩着馆竹先上去,再将他拉上去。
沿着重重叠叠的枝丫向上攀爬,不觉至顶。
浩瀚星辰,如梦如影,神秘幽渺。
树梢上空,缺少密林的保护,如头顶少了发丝,凉嗖嗖的。
风,很大。
徐阶喝了一肚子冷风,冷到骨子里,扎在心上。
“大人,呼……呼”馆竹紧跟着爬上来,于他身旁坐下。他往那黑布隆冬的暗洞一瞧,眼一晕,脚一慌,差点儿吓的头朝地,往那黑林子里扎下去。
他忙稳住自己,拍胸庆幸,“呼……呼……吓死我了,这要是栽下去,脑浆子崩出来!”
他忙岔开腿,骑在粗树枝上,稳定自己,解开胸前的布兜,拿出一块饼,掰了一半,递给徐阶。
“大人,吃点东西吧!”
七月初七。
京城乞巧市,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宗乡会馆设香案,拜七姐,编花篮,做女红,祈福气,许新愿,乞巧艺,祷姻缘,求平安!
香案傍晚时分便准备妥当。
天一擦黑,女子便开始向七姐祈福、乞巧,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获得美满姻缘。
妇女亦会结彩楼,预备黄铜制成的七孔针,以五色细线对月迎风穿针,穿进了为之得久。
宫内锦衣卫卫所,皆是没成亲的血性儿郎,独守七夕寂寞,青年人的燥动满盈院落。
小院里流萤游动,与檐下、树上的花灯交辉呼应。
小六子从房里搬了长凳出来纳凉。
堂门大敞,院里院外皆坐满了人。
院中布一长方桌,桌子上摆着两个红黑相间的圆西瓜。
陆炳手持绣春刀,沿着瓜的虎纹操刀轻轻滑下,刀刚插.入瓜皮,只听见“哧啦”一声,瓜皮自动皲裂,露出白皮红瓤。
院中人,人手接了一块西瓜,咬瓤吐籽儿,汁甜肉脆。
“哎呀,今儿个七夕,我家中阿姊中午便摆上了香案,拜七姐,咱要不要蹭蹭喜庆,兴许七姐显灵,也能赐我们一个俏佳人!”小六边对着空中吐着黑籽儿,边说着浑话。
“你才十五,便想着俏佳人!”人群中有人打趣。
“你们看看天上哪颗是织女星,哪个是牵牛星?”一人兴起话题。
“喏,那边,有六颗星,像两个倒置的三角。”一问一答。
“哪里有三角?”小六扔掉手中的瓜皮,瞪圆了眼睛,看那长空繁星点点。
“你扒眼啦!那边,一上一下,两个,上面的那个三角更大一些,亮一些!”
“哪个?”小六闻言真的双手扒开自己的眼皮,仰头,瞪着夜幕星河。
“妈的,哈哈哈,你真的扒眼啦!”
“哪个?”小六双手扒开自己的眼皮,转头看向他,再次问道。
“哎呀,不晓得,不晓得!你自己找去!”
“那不是嘛?六颗星!组成一只牛,头上有两角,却只有三足!”
“你也看见了?”小六仍双手扒眼。
“去去去!你眼睛里夹了豆豉了?”
“陆镇抚,你也看见了?”
陆炳抬头看浩瀚星河,织女星就位于银河以东、与牵牛星隔银河相对。
他注视很久,久到小六以为他不会回答,无趣转头,他轻轻“嗯”了一声。
小六认命,“好的,我眼睛里夹的就是豆豉,可能还有点睁眼瞎!”
希望和失望交错而生,徐阶抬头,透过稀疏的树影,看天,“不久前,我尚畅想过回京。”
馆竹知他心里难过,剥了一块牛轧糖塞进他的嘴里。
丝丝甜味化在口中。
“7岁那年,我吃了一颗糖,以为可以甜一辈子。”徐阶嚼了嚼,嘴里的苦味和酥糖的甘甜融在一起。
“如今。”
“这糖却越嚼越苦。”
黑色幽林浸泡在死寂之中。
“大人不如没有心呢!就不会伤心了,你倒不如狠心一些,只为自己打算。”馆竹吃了半块饼,满足的倚在树干上,拍了拍肚皮。
“如何狠心?”徐阶舔了舔门牙上粘住的糖,捏了捏袖中李又仙给的信封,“阶,尚能忍。”
“不过,转圜一想,已在谷底,大约怎么走都是向上叭。”
徐阶与馆竹出了延平府地界,途经莆田驿馆,在此处休息。
夜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地轻响着,如小雨般滴滴答答。
徐阶带了一本《鬼谷子》,伏案阅读,警觉寻声回头。
烛光幽暗,火光摇曳。
确认动静,起身开门,是郑洛书。
郑洛书束起的头发有些凌乱,着灰色长袍,鞋上沾了些湿泥,形色匆匆。
“郑……”徐阶想了好久,半天才想起当年自己离京的时候,郑洛书拜监察御史,惊讶出声,“御史?”
郑洛书溜进,悄然把门掩上。
房间光线昏暗,只有一张床,几只凳子,靠近床边有一个简陋的小方桌。方桌方寸之大,仅能放一根蜡烛,一本书。
徐阶从角落里,为他搬个凳子,吹了吹凳子上的灰尘,倒了杯茶,递给他,“驿馆简陋,御史大人莫要怪罪。”
郑洛书喘了喘,坐在凳子上,接过茶碗,呷了一口茶,方缓过气来,摆摆手,一脸一言难尽,拱手道:“徐大人,在下早已不是监察御史!”
徐阶惊,“郑……”他想了一下措辞,方言:“前辈,这是何意?”
“咳……咳”郑洛书剧烈咳嗽一下,仿佛要将肺咳出来。年方三十五,脸色蜡黄,面黄肌瘦,“嘉靖六年京察,皇帝实行科道互纠,余下的护礼老臣在朝中也是苟延残喘。”
这件事,徐阶知道的,他当日还没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
“你不知,是年四月,京察事竣,皇上更命科道官互纠。张孚敬被削职为民后,议礼一党在朝中势力大大削弱,这让护礼派看到了希望。我弹劾给事中饶秀等支持张孚敬的走狗,不成想,皇上见朝中支持他的朝臣被压制,又把张孚敬召了回来,还赐了太傅。”
徐阶默不作声,有时觉得自己可悲,被一贬再贬,有时觉得自己幸运,居如此庙堂,不如隐于民。
“张孚敬刚回朝,便联合饶秀等人,复劾洛书及王重贤等九人贪污阘茸。”
徐阶怅然,忧心忡忡。
“重贤皆降黜,洛书也落职为民,方才那句郑御史,在下万万承担不起,非但如此,草民还要称您一声徐大人!”
徐阶惶恐拱手对他作揖。
“郑前辈,折煞子升了!当年晚辈初入朝堂,多亏前辈提携!且前辈是晚辈老师聂豹的好友。当年前辈在华亭任知县,与师聂豹戏对:上海秀才下第,只为落书;华亭百姓受灾,皆因孽报。”
‘落书’谐‘洛书’;‘孽报’谐‘聂豹’。
“一时传为佳话,阶不敢忘。在阶眼中,前辈是晚辈的大恩人,提携之恩永难相忘!前辈,千万收回刚刚那句‘徐大人’!”
郑洛书扶住他,“也不要在乎这个虚礼了,我们皆崇尚王阳明心学,以好友相称,叫我思斋即可。”
“这……”徐阶略迟疑,却也不再扭捏,“思斋。”
郑洛书:“子升,听闻你抵达莆田,洛书便立即前来拜访。”
“你,可是要去那石城县上任?”
徐阶:“正是。”
郑洛书:“元朝末年群雄四起,太.祖皇帝与陈友谅六十万水军在鄱阳湖大战,太.祖胜,陈友谅败。张定边等人在江西瑞州立陈友谅次子陈理登基为帝,后投降朝廷,再无人寻其踪迹。”
郑洛书眼珠微动,“这石城县,有处陈家村,都传言此村,系陈友谅后代。”
徐阶惊讶,“竟有这等事?”
“据阶所知,洪武五年,陈理全家被流放高丽。据史料记载,陈理去世后未有后。思斋所言非实,可知流言从何而起?”
这回轮到郑洛书惊讶了,“子升确信?”
徐阶点头,“当日在翰林任编修,纂修史书时,阶亲眼所见。”
郑洛书捂嘴咳了两声,“咳……咳……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只怕有人打着陈友谅的幌子,欲行何时,昭然若揭。”
徐阶此言,似黑暗中惊响一声雷鸣砸在两人心上。
“你是说,这陈家村,只怕有人谋反!”郑洛书蜡黄的脸,青白交加。
徐阶更加严肃,“思斋,还知晓什么?”
郑洛书闭目,面容微缓,“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刚建国没多久,便发生了靖难之役,打了3年。几十年后,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皇帝被俘虏。战争不断,民间流民四起,一部分涌入这石城县。”
“此地皆刁民,且身强力壮猛如虎。他们明不与官斗,私下里,暗杀了很多到此地上任的县令。”
“朝廷也拿他们办法,派过去的朝廷命官一个接着一个,不明不白的死去,偏偏又抓不到把柄,拿不出证据。”
“石城县,无良民,地贫瘠。赣州知府管不了,也不愿意管。你被调到此处,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郑洛书恨得咬牙切齿,说了太多的话,似要力竭,喘息着,“若我没猜错,咳……定是张孚敬坏你名誉,嗬……谤子升污名。他一回朝,你就被贬官!”
徐阶心想,这回还真不是他,是宫里的孙公公。
徐阶见他说了两句话,都要喘息,凝眉,“不说这个了,思斋近来还好? ”
郑洛书话说的太多,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面色发白,翻肠倒肚,直不起身子,“咳咳……呼……嗬……”
徐阶忙为他顺背,将茶水又递过去。
郑洛书呷一口茶,剧烈喘息着,一股腥甜从喉咙涌出,竟是呕出血来。
衣襟前,血染一片红。
徐阶惊,慌而不乱,忙接过茶碗,从怀里掏了手帕,递给他。
郑洛书眼珠子无神,瞪着悬梁,看起来不大好了,“如子升所见,得了肺痨,不久于世。”
徐阶微微僵硬后背,心中难受,却又有些害怕。根据华佗《中藏经.传尸》记载,肺痨不一定传染,因人而异。人之血气衰弱,藏府虚赢者容易被传染。
正巧他徐阶,身子比旁人弱。他竟是一时僵住,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却问道,“思斋有我老师,聂豹的消息吗?”
“他现如今正在苏州府任知府。”
徐阶微微放心了些,却不敢再走近郑洛书身旁。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嘉靖皇帝,赋役增常!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咳……咳……朕,朕,狗脚朕!”郑洛书眼珠子瞪,唾沫横飞,像是马上就要死掉,大声喘息着,竟是骂起皇帝来。
“迫害忠臣,咳咳……亲信奸佞……呼……咳……迷信术士,修建道观!整日只顾修道不理朝政,天天在宫中办法会,三天一小办,五天一大办!如此……咳咳……”
郑洛书胸膛剧烈起伏,像是马上呼吸不上。徐阶顾不了其他,忙又上前,为他顺背,“思斋,莫要说了!莫再动怒,小心隔墙有耳。”
郑洛书带了家奴,门外的家奴听见动静,忙进来,给他塞了药丸,喂了些水。
直至他好些了,缓过气来,方带他离开。
月中悬,夜至半,穿堂风吹入,衣袍鼓动。
徐阶心凉如水,倚在门侧,久之不动。
老树栖寒鸦,霜白的枯草,草心尚余一点绿。
秋,如期而至。
连续赶了五天的脚程,只要再过一站,将抵达石城县。
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秋风萧瑟,吹得地上的落叶飘浮起来。一座大门前悬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上书:“驿馆”。
大门紧闭,阴森森。
门前一个守卫都没有。
馆竹咽了一口口水,“大人,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徐阶背挺直,注视着森然的驿馆,迈大步向前跨。
常年经历风吹雨打,褪了色的灯笼在夜风里左右摇摆,萧萧瑟瑟,风声如鬼魅哀啼。
馆竹哆哆嗦嗦拉住他的衣角,“大人,方才路上,没听茶房老伯讲,”他左顾右盼,缩头缩脑,咽了口唾沫,“在这个驿馆里住过的几位赴任县令,皆尚未到任,便死在这驿馆中,我们……”
一阵阴风刮过,吹起一片叶子,落在馆竹的发顶上。
寒意飘,浸心底。
馆竹更害怕了,抱住徐阶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我们……我们非得进这驿馆休息吗?”
徐阶摘掉馆竹头顶的叶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凭他龙潭虎穴,总得闯上一闯。”
说罢,上前去敲驿馆的门。
“ 框框框”地敲击声,在寂静街道上回荡。
回声渐渐消失。
驿馆,久久没有回应。
徐阶轻轻推门,“吱呀”地一声,门开了。
馆竹紧紧攥住徐阶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无尽的黑暗之中,幽森森的阴冷潮气从门洞内扑面而来,里面除了寂静仍是僻静。未知里藏着莫名的恐怖,就像这纯粹的黑暗,想要吞噬所有。
夜深沉,石城县里一片死寂。一位身穿黑衣的夜行者,悄无声息地穿过大街,向黑暗巷里奔去,穿过一片民舍,转眼间来到一间瓦房前。
两个“脚夫”经过,放下扛着的轿子,冲黑暗中挥了挥手。夜行者眼疾手快,躲进黑暗中。待轿子中一人出来,消失在深巷里,夜行者才显形,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房内隐隐传出人声。
“新任县令已抵达驿馆。”
“杀。”
徐阶用力推了推门,将另一半门也推开。
门边和门框相刮而发出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隐藏在云彩后的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清辉甫照,院落变的明亮一些。
院子里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
野草荒藤长至半人高,茂盛得自在坦荡,几颗树木光秃秃的立在三间剥蚀的瓦舍前。木门腐朽,倒在门前。窗柩破,窗纸损,风吹日晒的痕迹劣迹斑斑。甚至屋顶上都长满了荒芜的杂草。
整个一片颓垣残壁。
徐阶心底一片寒,晚上黑,他并不能完全看清楚。月光下,模糊的剪影足以了然。
听人讲,是一回事。
眼亲见,更是凄凉。
“大人”馆竹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像只有鬼才会住的屋子,此时却也不怕了,只剩下震惊。
这屋子,也许鬼都不愿住。
“我们真在这里住?”
院子里,坐落三间简陋的瓦屋。徐阶径直走向中间的,推开半挂门框,堪掉不掉的木门。
潮湿的霉味和难以名状的铁锈气味扑鼻而来。
流走的云彩变换莫测,月亮复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大半部分,夜色变得暗淡一些。
房内静悄悄,伸手不见五指。
徐阶摸到一根落满了灰尘的蜡烛,掏出怀里的火折子。
火折子没有火苗,但能看到红色的亮点在黑暗中,隐隐的燃烧,像灰烬中的余火 。
徐阶用嘴吹,没吹亮,又快速甩了一下手中的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燃起,照亮一小片暗室。
蜡烛被点亮。
一豆烛光,闪闪跳跃。
房间内,家具甚少,一只少了一条腿的三脚凳趴在角落里。余下一张木床,一张圆桌均落满了灰尘。
蜘蛛网密布房顶四角。
里面竟是什么也没有,俨然是一间许多年没人居住的死屋子。
浙、闽、赣三地交界处的仙霞岭,此处银矿资源丰富。明英宗以后,禁止民间私自开挖,并划定封禁山区。仙霞岭,即是禁区之一。但受生活驱迫的人民,仍冒险进山“盗矿”。
闽诏安人叶亮与王九九、宋四五、靳大头等聚众三百,进入仙霞岭地区开采银矿,遭到官府的追逐。
夜深露重,山间重峦叠嶂,岭上古木参天,层林接岫。石板小路镶嵌在没有任何岔道的山坳间,三百人的步伐踩在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密集的脆响声,震得山谷里久久回荡。
仙霞关古道,叶亮与王九九、宋四五、靳大头四人领着众人慌乱逃出关口,向南而行,进入武夷山脉。
在山林里,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篝火坐下。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却无一人发声。
寂静,如千斤石,压在他们沉重的心上。
林间,亮起的一处篝火噼啪作响。
“我们现在怎么办?”宋四五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瓜。
“啐——”靳大头啐了一口唾沫,“怎么都是死,被官府抓到,活不了。”
“反正俺没爹没娘,死就死了!”宋四五认命。
寂静与黑暗揉在一起,拥抱整片山林。
“干脆,反了吧!”叶亮在众人中话最少,皮肤最白。五官最端正,眉清目秀似秀才模样。为人却也最狠。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恐成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即便是死也要死的壮烈!”
平时话不多,开口便指戳人心。
“怎么活都没出路,何惧结局。”
“横竖都是死!”
“不如反了!”
王九九“噌”的站起来,“诸位同乡,听此言,有甚想法!愿意追随者,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意追随者,现在便可以下山回乡!”
人群中,一人呼“反!”
众人皆呼,“反!反!反!”
激动与豪情盘旋众人心尖。
“现处武夷山脉,与赣江接壤。”
王九九激动踱步,“那我们向西,去赣州。赣州石城,此地山多石,耸峙如城,且沿途治安乱,易攻打,同时壮大队伍。”
“对!占领此地,然后向北打,攻陷应天,即可北向直捣皇城!”
石城县外驿馆。
徐阶与馆竹睡在同一张床上。
夜深沉,徐阶却没有睡意,总觉得幽暗的房间内,悬梁上,会突然跳出人来,躺不安稳。
身旁的馆竹鼾声如雷,安定人心。
一只胳膊打在徐阶的胸膛上,用力之猛,砸的徐阶闷哼出声。
夜色,沉的像一汪潭水,深不可测。
房内响起了轻微动静,像猫从梁上跳了下来。
徐阶闭目屏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从悬梁上跳下来,蹑足行至房间塌前,大眼瞪小眼。
徐阶微微睁眼,眼尾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却能清晰察觉到,房中进了人,还不止一个。
他不敢动,攥紧的手心冷汗直冒。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让他们察觉自己醒着,只会死的更快。
就在他思忖如何应对,难道老天爷真的如此不开眼,他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之时,两个黑衣人打起来了。
一黑衣人持长剑,另一黑衣人持短刀,寒光闪烁,两人眼里俱藏匿着杀气。
“短刀者”掌中刀幻成一片寒光向黑衣人劈来。黑衣人举起长剑抵挡,刀剑无眼。“短刀者”如猛虎下山刀刀致命“唰唰唰”地挥舞,步步紧逼,在静谧的房间里发出“铛铛铛”地砍击声。
徐阶睁眼,大喜,天不亡我,这二人竟不是一伙儿的!
趁二人过招之际,徐阶把馆竹叫起来,捂住他的嘴,在他耳畔轻语,“别出声。”
“短刀者”的单刀“哒”的一声粘住了长剑,轻轻抖动着双臂,黑衣人的身体竟然随着“短刀者”抖动的节奏转动起来,越转越快,像个陀螺。
徐阶拉着馆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沿着墙边摸索,经过圆桌,偷偷摸了桌上的铜制烛台,握在手里。
旋转的二人停,黑衣人晕,眼花缭乱。“短刀者”手中的单刀使力,竟是将长剑硬生生斩断,断剑落地。
手臂“唰”地刹那弹出,短刀一收一放,黑衣人咽喉处裂开一道小小的伤口。
“扑通”一声,尸体重重倒地。
血腥味弥漫着,渐渐扩散。
徐阶和馆竹,两人刚摸至门边,一把短刀贴在徐阶颈侧。
寒光凌冽,冰冷无情。
“徐大人,刀剑无眼,勿要乱动。”黑衣人出声警告。
徐阶不敢再动。
黑暗中,馆竹猛的向黑衣人扑过去。黑衣人猝不及防,面部扭曲,松开徐阶脖子上的刀,转而向馆竹刺去。
馆竹抬臂挡刀。
黑衣人出手之快,弹指一挥间,刀入手臂。与此同时,千钧一发之际,徐阶藏在袖中的铜制烛台,对着黑衣人脑后砸了下去,烛台重击。
“啊~”
馆竹凄厉的吃痛嚎叫与黑衣人“扑通”倒地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黎明的曙光迸射,光亮如水波晕染。
天亮了。
驿馆荒废的屋子里,躺着一具尸体,和一个晕倒的人,皆着黑衣,脸上的遮面巾被取下。唯一不同的是,尸体安然的躺在地上,晕倒的人则手脚被捆绑,侧身卧在地上。
馆竹的手臂豁开一道口子,已包扎完毕。
徐阶从院子里的水井中,打出水,将一桶凉水对着地上被捆绑的人浇了上去。
秋水凉,扎骨刺。
黑衣人猛然睁眼。
馆竹踹了他一脚。
黑衣人闷哼吃痛。
徐阶蹲下,心中郁结,仿佛为馆竹的伤受气,又仿佛为自己置气。只觉心头压抑,憋的难受,只听“叭——”地一声响,直接对着他的脸,扇了响亮的一记爽辣耳光。
馆竹惊,黑衣人懵。
“你是什么人?要我的命?”
黑衣人反应过来,嗤笑,“若不是我,徐大人早死了。我若真的想杀你,昨夜大人根本没有偷袭的机会。”
徐阶站起来,狐疑,绕着黑衣人踱步。
他拾起地上的短刀,蹲下,将刀面贴着黑衣人脸面,眯眼,“我问,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倔强不语。
徐阶旋转刀背,似在游戏,将刀锋对准黑衣人的脸,轻轻触上去。他的心微微紧张,捏刀的手用力握紧,脸上却戏谑调笑,“刀剑无眼,再不开口,我可不确定,会不会手抖。”
说着,他真的抖了一下,黑衣人脸上多了一条血痕。
徐阶更紧张了,刀握的更紧。
黑衣人喷粗气喘息着。
他不是真的怕徐阶杀他,只是徐阶握笔杆的手,此时握着一把刀,还是削铁如泥的玄铁刀。看着真容易手抖,手抖也不要紧,没命了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刀贴在他的脸上,这手抖得再厉害些,他就该毁容了。
“我是竹青,京中锦衣卫。”他果断投降。
一听闻锦衣卫,徐阶惊讶,扔掉手中短刀,“咣当”落地。
他站起来。
竹青肉疼的看着自己当宝贝似的玄铁刀,花多少钱也买不到。主要是这玄铁,乃天下至宝,是从天上落下的陨石中提炼而得。除了皇制刀,如绣春刀,寻常刀剑难得如此材料。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他也是机缘巧合,得了一两。
此刻,这把被他当做宝贝的玄铁刀,被徐阶扔在地上,还有意无意的踩一脚刀柄。
“我不想杀大人。”竹青盯着地上的短刀,讨好辩解。
“不想杀,必须杀?”徐阶俯视嗤笑,“锦衣卫?”
“不想杀,是因为陆炳,必须杀,有人给你下命令。”
“陆炳回京,若我所料不错,此时已升至镇抚。给你下命令的那位,职位必然在文孚之上,是指挥佥事,还是正副指挥史指使你的?”
“不管是指挥佥事,还是正副指挥史,阶自认都没有得罪过他们!”
“大人推断神了,令下官佩服!”虎落平阳被犬欺,竹青心心念念短刀,马屁拍的无师自通。
“别拍马屁,我不吃那一套!”
“大人,是您的公公命令竹青杀您,竹青不得不从,今日被您抓到,生死有命,竹青认了!”竹青心中滴血,方才徐阶踱步,又踩了短刀刀柄。
“公公?”宫里的孙公公?公公便公公吧,怎么还您的公公?
“命令竹青刺杀大人的,是陆炳的父亲,指挥佥事陆松。”竹青全盘托出,只为拾起地上短刀。
徐阶惊讶,“难道你一路跟踪我?”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公公是何意,“陆松知晓我们的事了?”
“是的,这是你们的家事,公公杀儿媳,竹青本不该插手。奈何官低一阶压死人,不得不从。”竹青颇具风趣,闭目,不再看刀。
徐阶斜睨,儿媳?
“张口公公,闭口公公,记恨我刚刚扇你的耳光子呢?”
竹青撇嘴。
徐阶对着他的另一侧脸又扇了上去,巴掌携掌风拍上去,这一回,打的轻些了,“偷看别人屋顶野战,很爽是吧?”
徐阶越想越羞愧,越想越气,“叭叭叭——”地又扇了几巴掌,只是这几掌,没怎么使力,“偷偷向陆指挥密奏,两面三刀与陆炳交好,是不是很爽?”
徐阶“叭叭叭——”地左右开弓甩耳光,“现在,爽不爽?”
竹青皮糙肉厚,脸颊微红。一半被打的,一半是看着徐阶的脸,将那日徐阶脸上的风情万种与今日的冷酷无情融合在一起,竟是有些心痒,被臊的。
“你只管回去复命,杀不死我,他也不会因此杀了你!”
“好。”竹青脸颊越发潮红,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
馆竹震惊看着徐阶和竹青互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徐阶微笑,对着竹青腰上的荷包摸了上去,“人是你伤的,药钱你出。”
馆竹摸了摸后脑勺,不解,他只见过大人送钱,第一次见大人抢钱,居然如此熟练?
竹青损失惨重,却不难过,被松绑后,首先捡了自己的宝刀。宝刀入鞘,藏入怀中,便逃似奔回京师,于心中感慨:美色难挡!
解决了一位,还有另一位。躺在地上的尸体,已出现尸斑,比这更血腥的,徐阶也见过不少。
馆竹瞅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面青紫,瞪着眼,眼睛空空洞洞,仿佛死不瞑目。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回想昨夜,更加庆幸自己命大。
“大人,地上躺的尸体,就让他放着?”他退后两步,站的远了些,防止沾了晦气。
“放着。”说完,徐阶提起布包袱,走出驿馆。
驿馆门口熙熙攘攘站了百姓,喧闹非凡,见徐阶从大门走出来,一哄而散。
馆竹摸了摸后脑勺,看了一眼四散的百姓,表情古怪,“这是?”
“走。”徐阶将包袱挂在肩上,冷若冰霜,睨了一眼人群中慌乱的一人。
徐阶隐于市井,身后方才人群中慌乱的那人,露出楼牌暗处被遮挡的身子,远眺了一眼徐阶和馆竹的背影,匆忙离去。
太阳跟着徐阶一起向西走,徐阶到了石城县,太阳也下山了。
落日余晖映照的晚霞,五彩缤纷。
石城县下辖三村,县衙位于三村交界处,此时,他们位于石城县东的陈家村。
街道上空无一人。
家家户户门口挂了两盏白灯笼。
天日明,夜未央,人尽了。
写不尽的苍凉,刮不完的西风。秋风吹进宽袖,寒意袭来。
“夜将至,大人,我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馆竹搓了搓手背,看了眼蜿蜒绵亘,犹如长龙的白色灯笼,心里发毛。
石城县是个典型的东南丘陵低山地区。东北部群山林立,西南部丘陵连绵,中部地势平坦。
叶亮王九九一众人,夜里起兵,沿途袭富农,抢地主,攻县衙,开仓放粮,趁机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壮大队伍。
一呼百应。
不出三日,抵达赣州石城县,已扩展千余人。
一队缇骑从南边北上,快马加鞭,于闹市纵马穿行,不似逮捕人犯进京,倒似要传送紧急军情。
“让一让!让一让!”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夜,赣州石城县东北山林,千余人夜宿山中破庙。
庙里,庙外,四仰八叉,皆是人。
夜半,叶亮起夜。
王九九好男色,倾慕叶亮姿色,早就心痒难耐,他亦起夜,摸黑偷偷跟随。
叶亮于林间嘘嘘。王九九咽了一口唾沫,从草丛里窜出来,从背后抱住他。
登时出声,“别喊!是我。”
叶亮惊,镇静后,明白他的意思,“轻些。”
王九九大喜,知晓他的意思,蹲到他跟前,一口含着呷吞。
阵阵凉风习习,落叶飞舞。
两人脱了衣服,身上热气驱走寒意。王九九对着叶亮园门涂了唾沫,覆转其身,大一挺,跨马而上,把自已大腿开在叶亮腚后,着力狠。
谷道渍渍有声,叶亮渐渐有感,不觉迎合乱颠乱耸。
继而一叶芦苇,翘然扁舟,直渡彼岸,神仙快活不过尔尔。
寻仙悟道,进止有悟,通达破窍,犹如顶灌甘露,大道成,热心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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