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皎的婚期定在七月,紫薇浸月,木槿朝荣。
这些时日,荷华每天遣人去棠棣院问话,得到的回复都是三公主丹皎已经在安心待嫁,跟随嬷嬷学习黎国礼仪。宸王烨对女儿的表现很是满意,连带着凤梧殿都得了许多赏赐。
宸王烨给荷华的第二个考验,她算是安然无恙地通过了。
然而不知为何,荷华始终无法真正的高兴。
或许是丹皎的遭遇,令她想起自己。
又或许是,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宸王烨的帮凶。
这一日,安排好跟随丹皎出降的人员,荷华回到凤梧殿,已是子夜时分。
更深露重,她刚想让念薇传膳,窗外忽然响起信鸽的咕咕叫。伴随着羽翼煽动的扑簌声,一只通体洁白的信鸽落到窗棂上,歪着脑袋打量人,黑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念薇抽出信鸽腿上的竹筒,倒出里面卷成小根的丝绢,恭敬呈到荷华面前。展开丝绢一开,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
“六月初七,问母后安。”
念薇迟疑道:“是……公子摇光的信。自他流放边境以来,每个月都会按时给小君寄信问安,您看要不要回……”
“回信”二字还未说完,荷华只是略略扫了丝绢一眼,便将它投入香炉中。
被高温所炙烤,丝绢的一角很快就蜷曲变黑,黑色很快蔓延扩散开来,须臾,丝绢便化为了灰烬。
她看了念薇一眼,声音略带无奈:“你是嫌本宫处境还不够艰难么?一旦陛下得知,莫说本宫,整个凤梧殿的人,都得给这些信件陪葬。”
闻言,念薇身子微微一僵,低下头,声如蚊呐:“是。奴婢今后再看见……”
荷华断然道:“再看见信鸽,直接射杀了事。顺便还可以煲个鸽子汤,给本宫补补身体。”
念薇点头告退,随着她的离去,凤梧殿再度恢复寂静之中。
许是连日以来,过于操劳的缘故,甫一上床,荷华就发了高烧。
不知睡了多久,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又回到棠棣院里,乱蕊压枝,花似洒金,树下红裙的少女仰头痴痴看天。
“棠棣之华,宜尔室家。”对方轻声念着《诗经》里的句子,忽然问她:
“母后,您说,燕子飞走了,明年还会回来吗?”
荷华走上前去,正想开口,对方猝然转过身,四目相对的一刹,荷华惊觉,那人并非是丹皎,她的面容,竟与自己分毫不差!
冷汗潸然而下。
再一环顾四周,荷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巨大的金质牢笼里!
“燕子,终究是飞走了呢。”
“笼里的金丝雀,还是生活在笼子里更好。”
顺着声音看去,静纾站在不远处,与她一同凝望着笼子外的天地。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勇气,她向静纾竭尽全力地喊道:
“不!我不愿做笼子里的鸟,也不愿永远活成你的影子!”
这一喊,整个人霍然从梦中惊醒。
荷华怔怔看着虚空,终于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头。
铜壶滴漏,时间在滴滴答答的坠水声里缓缓流逝,她的双眼却始终干涩,连半点眼泪都流不出来,不似年少之际,在兆国王宫受了点委屈,就恨不得在乳母的怀抱里哭得惊天动地。
不知过了多久,荷华总算抬起脸,她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如同羽缎般凌乱铺开的秀发,更显得她身形单薄纤细,整个人犹如被打碎的美玉,凄美而脆弱。
明灭的烛火里,她凝视着窗口照进来的一片白月光,喃喃自语:
“长姊,你知道吗……你走以后,这些年,小九在紫宸宫里,真的好累啊。”
一路步步为营,每日殚精竭虑,没有一刻,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可这个时候,她明明还未满十八岁,比初入紫宸宫的静姝,还要小上两岁。
未几,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抬眼看去,念薇端着托盘姗姗而入。托盘上放着一碗药,色泽棕黑,气味馥郁芬芳。
“小君可算是醒了。”念薇松了口气,坐于床边,小心将碗送于荷华面前,“才煎好的药,您赶紧趁热喝了吧。”
“苦。”瞥了那药碗一眼,荷华直接扭过头去。
念薇似是早有预料,变戏法似得取出一颗金黄晶莹的蜜糖,递给荷华。
荷华含着糖,甜丝丝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隐约带有金秋丹桂的芳香。
就像在紫宸宫生活,苦也是甜,甜,也成了苦。
半晌,荷华叹口气,纤长细密的羽睫轻颤,微微拧眉,总算端起碗,小口小口把药喝完了。
等喝完药,荷华坐起来,正看见不远处的案几摆放着打开的乌木漆盒,精心雕镂的花纹衬着小小的纸包,极是玲珑可爱。
“谁送的?”荷华好奇问道。
念薇摇头道:“奴婢不知。小君您病了没几日,院子外的树上便挂了这个,里面装了一包蜜糖,就是刚刚您吃的那个。奴婢想,许是陛下关心您,特意命人送来的?”
“大概是吧。”荷华虽这样说着,但心里却清楚,绝对不会是宸王烨。他若想送东西,只会派内侍传旨赏赐。
可若不是宸王烨,那又会是谁?
隐隐约约,她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来,也不敢确认,只是莫名生出几分隐秘的期待。
会……是他么?
旋即,荷华又自嘲地笑了笑,打消这个念头。
对方远在边塞,与王都相隔数千里,如何能得知自己患病的事,又如何给自己送东西呢?
见荷华病情好转,念薇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
“小君,过些日子丹皎殿下就要出降,虽然容姬夫人想要代替您打点相关事宜,但陛下的意思,还是由您来安排更加妥当。毕竟,两国联姻兹事体大,您,才是宸国名正言顺的王后。”
没等念薇说完,荷华向凤塌上仰面一倒,拿锦衾蒙住自己的头,长长哀叹:
“宸王老狗,就不能让本宫歇歇……”
“这劳什子破王后,本宫可以自请下堂吗?”
虽说外面都议论荷华恃宠而骄,狐媚惑主,但实际上,年少时的荷华,最大的心愿就是变成一床被子——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出去晒太阳,晒得软乎乎,香甜甜,浑身都是太阳的气息。
毕竟,人生百年不过弹指瞬息,她何苦为了宸王烨这么个老登,与旁人争风吃醋,为难自己啊?图他年纪大,图他阴晴不定,图他动不动就诛人九族,和你玩亲属消消乐么?
如果不是为了查清静姝死因,给她复仇,荷华想,她早就离开紫宸宫了。
只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又能去哪呢?
月冷风清,窗外重叠的花枝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雀鸟的扑簌。
曾几何时,侍女已然点燃悬挂的六角宫灯,淡黄色的流光将薄澈透明的绡纱映得如若烟罗。
一片朦胧的光影里,荷华突然意识到,兆朝已灭,天子殉国,即便想回家,她……
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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