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兵荒马乱。
等荷华带着时鸣回到凤梧殿,日暮西斜,天边的火烧云姹紫嫣红,艳丽一如万千锦鲤在池塘里散开的迤逦尾翼,而这样的斜阳自窗口投落,愈发显得竹塌上的少年苍白瘦弱犹如薄纸。
经过御医诊治,时鸣肩上的箭伤总算止住了血。
“如何?”医官才收起药箱,荷华便迎上前问道。
“回禀王后,这一箭虽然凶猛,却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日后好好静养便是。”御医捻着花白的胡须,对心急如焚的荷华道。
荷华颔首,让念薇送御医出去后,继续守在床榻旁,等待时鸣醒来。凝视着少年的容颜,忍了那么久,荷华鼻头还是一酸,几欲落泪。
她的十六弟啊……
昔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如今傲骨不存,病容满面。
因为时鸣的受伤,荷华心底对宸国,对宸王的恨意,压抑了这么久,还是忍不住泛上来。她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维持冷静。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有人匆匆来报:
“启禀王后,御书房那边传来消息,大公子请您过去一叙。”
“消息?”荷华蹙眉。
小黄门低头,声音压低:“是……刺客的下落,还有黎国丹皎殿下的口信。”
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为何会被联系在一起,但荷华也知道定然十分重要,于是起身对念薇道:
“念薇,替我照顾好时鸣,若有意外,立即去御书房找我。”
才道御书房,荷华便听见黎国使臣向摇光禀告:
“……云梦泽迎亲时遭遇意外,王后车驾为暴雨所惊,后来一行人又遇山洪,因而耽误了一些时日……”
“庆幸的是,公子鄂护送着王后殿下,一路历经艰险,总算成功回到了黎国的王都朝灵城……”
听到使臣的话,荷华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原来,这就是公子鄂最后的选择。
一道宫墙,一声母后,了断他和丹皎此生的缘分。
许久,她松开手掌,理了理裙子后,徐徐步入室内。
“见过小君。”使臣依制行礼。
免礼平身后,荷华坐于主位上,继续听使臣禀报。
“回到朝灵城后,王后殿下得知宸王遇刺的消息,心急如焚,在迎亲的使臣队伍之中几番探查,总算查到一些线索。”
“线索呢?”摇光问道,“呈上来。”
使臣挥手,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被人带上来。
使臣道:“现在就把你当时听到的都如实说来吧。”
小侍女头也不敢抬起,细声细语道:“当时,当时还是迎亲队伍来紫宸宫的前夜,我半夜出去解手,听见有人在隔壁屋子商议事情。”
“他们在商议什么?”荷华问。
侍女回忆道:“好像是,是宸王站的位置之类。剩下的奴婢就听不清了,只知道他们不是黎国人,但,但依稀听得出来,应该是……”
“是什么?”荷华蹙眉。
侍女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荷华,旋即整个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像是兆朝王畿幽京那边的话!奴婢母亲是幽京人,所以能听懂一些!”
侍女的话一出口,屋内所有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
荷华微微眯起眼睛。
幽京人?所以……这是和自己有关系了?
难怪公子摇光要她过来,看样子,刺客的线索,是查到她这里了。
摇光向使臣一拱手,“你们都下去吧。有劳赵公卿带话了。”
“公子客气。”
等赵公卿和小侍女都离开,御书房内,只剩下公子摇光和荷华两个人。日影阑珊,夕阳的光,自窗户外一格一格漏下,令室内的光线朦胧而昏黄。
摇光静静开口:“母后可有什么想说的?”
“公子是在怀疑本宫?”荷华的语声冰冷。
摇光摇头:“不是我怀疑母后,是有人,想让朝臣怀疑母后。”
“我之所以请母后过来,是因为……”他微微叹息一声,“马上就是纾夫人的祭日,我知道每年母后都会暗中前往长门园祭祀纾夫人。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母后还是等真相查出来后再做打算吧。”
言外之意,荷华最好老老实实呆在凤梧殿,放弃今年的祭祀。
听出他的话,荷华下意识反驳:“她是本宫长姊!”
“可她毕竟已经死了。”摇光淡淡道。
他像是看穿一切,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
“即便母后日日为纾夫人念经祷告,又能换回纾夫人复活吗?逝者已矣,生者总不能活在死人的阴影里。”
荷华咬唇,明白摇光是知道自己在凤梧殿的偏殿私设灵位,哀悼静纾的事了。其实当初念薇就劝过她,只是荷华仗着宸王烨很少去她那里,一意孤行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出声:
“摇光,我且问你,当年我长姊逝世于长门园,你明明可以救她却袖手旁观,你当真问心无愧么?”
听到“问心无愧”四个字,白衣公子的心重重一颤,正对上王后微红的一双眼,隐约有水汽氤氲。
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日长门园里纾夫人的质问:
“大公子如此轻易便放弃自己的心上人,当真问心无愧么?”
一连两个问心无愧,仿佛跨越时空的阻隔,在他耳畔交替回荡。
他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两人的对峙,整个御书房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未几,有脚步声匆匆响起,念薇面带喜色,向荷华而来。
她向摇光行礼后,附耳对荷华低声道:
“他醒了。”
荷华不觉心一跳,果断对摇光道:“本宫还有事,先回去了。至于刺客和纾夫人的事,过几日公子再与本宫讨论吧。”
回到凤梧殿的偏殿,荷华正看见时鸣倚靠在软塌上,由宫人给他喂药。
看到荷华的第一眼,少年下意识开口:“阿……”
那声“阿姊”还未出口,想起什么,他眼眸黯了黯,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然而被荷华拦住,最后只能垂下眼眸,咳嗽着道:
“罪奴拜见王后殿下。”
荷华本欲扶他起身,想起御书房刚刚的对话,她还是放下手。她向念薇使了个眼色,念薇会意,让其余宫人都退下。
等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时鸣、念薇和荷华自己。她才看向时鸣,语声冷淡:
“你不该来宸国,更不该来这里。”
她闭上眼睛,刻意不去看他,“等你伤好,本宫会派人送你离开这里。”
时鸣似是早已料到她的反应,“王后殿下可是认为罪奴是您的负累?”
荷华以沉默代替自己的回答。
就像摇光所说的,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若有人想要将宸王遇刺一事,同兆朝遗民扯上关系,她作为兆朝公主,绝对会受到牵连。
届时莫说时鸣,恐怕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因为荷华的沉默,时鸣眼眸黯淡下来:“罪奴明白了。罪奴会遵从王后懿旨,出宫找个地方了却残生。”
他的声音仍旧平静,只是唇边却泛起一丝冷笑,“只是王后殿下,在时鸣离开之前,难道不想问问我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吗?”
荷华让自己狠下心肠,反问他:“即便本宫知道,又能改变什么吗?”
“是不能改变什么,可我要让您知道!!!”
少年的语气骤然激烈起来,“兆朝国破,兆朝子民流离失所,王后身为兆朝公主,当真毫无触动?”
毫无触动?
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站在凤梧殿里,遥望兆朝幽京的方向,却只能告诉自己,她再也没有故国与家乡。
三千里地山河,教坊犹奏别离歌,如何不心痛?怎能不落寞!
听到时鸣的质问,荷华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你没说错。我们都是亡国奴,两个奴隶出现在紫宸宫,原本就是错的。”
时鸣哑然。
他生性聪慧,自然听得出荷华笑声里的哀切。
他能觉察,荷华的锥心刺骨之痛,绝不比自己少。
荷华又道:“时鸣,好好养伤吧。像我们这样的人,每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在苟且偷生。”
她起身嘱咐念薇:“照顾好他。”
然而,就在荷华即将迈出宫殿门口的时候,时鸣突然开口:
“不,我之所以忍辱苟活,是因为……”
“我们的父王,他,没有死。”
荷华蓦然睁大双眼。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正对上时鸣一双清亮的眸子,那眼神是如此之亮,仿佛里面燃烧着灼灼的火焰。
但得知这个足以掀翻整个宸国的消息,荷华从初始的惊讶过后,回过神来,却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对念薇道:
“记住,他什么也没说,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念薇点头。
等荷华走远,念薇才将时鸣扶回软塌上。
彼时天色已暗,灯影幢幢,在替少年盖被子的时候,念薇似是不忍,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
“十六公子,您……莫要怨恨,小君其实是在保护您。”
“小君这些年,在紫宸宫,也过得……很是艰难。”
因为同样是兆朝旧人,念薇对时鸣还是沿用了旧时在幽京王宫的称呼。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时鸣默然,长睫覆盖下的眼眸,闪过一瞬的黯淡。终于颔首: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留下来。”
“唯有血缘,才是我们之间坚不可摧的纽带。”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微仰起头,语声坚定,深黑的瞳仁里,仿佛映着夜幕下的一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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