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宫,亥时已过。
依照宫廷规矩,荷华入塌就寝。一层层退红的薄纱帷幕笼罩下,她却睡得并不安稳。
她仿佛又梦到了昔日的幽京王宫。
依稀记得还是自己被选作媵侍的前一月,她从落碧湖采荷归来,准备去清荷小苑探望母亲。那时母亲已经病重,才走到门口,她便听见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人声。
那从小照料她的柔弱女人半躺在塌上,拉着静纾的手,低低恳求:
“……我知道……因为妾在王后殿下小产时……怀孕的事,王后恨毒了妾,妾求您……把荷华带到宸宫里去,她若留在幽京,来日……恐怕只能被送往塞外苦寒之地和亲……”
“妾无力保住她……荷华毕竟是您的妹妹,请公主……看在我照顾您长大的情分上,答应妾……”
面对芷姬的恳求,静纾眼眸低垂,许久,终于应声:
“好,我答允您。”
看到这一幕,当时还年幼的荷华一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情,最后默默转身离开。
其实父王原本属意的陪同静纾一起去宸国的媵侍人选是四公主沅璃,无论是年龄还是容貌,都比荷华更合适。
然而,在静纾的要求下,终究还是变成了荷华。
两人来到宸国以后,没有哪一刻,荷华不是更加体会到“相依为命,长姐如母”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静纾的照拂,她在胧月阁最开始的那段日子,甚至比在幽京王宫更加自在。
然而,一切的美好,在静纾失宠,幽禁于长门园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耳边依稀还能传来静纾前往长门园时,对她的叹息:
“小九……世上再也没有大兆了,我们从此,再也没有家了。”
“以后你一个人在宸宫里,要好好的……”
荷华在塌上翻来覆去,终于还是睁开眼,从软塌上坐起来。黯沉如墨的夜色里,有一点亮光幽幽点亮,念薇执灯而来:
“小君,可是有什么不适?”
荷华微微抬眸,瞳孔里似是有溶溶月色般的亮光,她轻声道:
“念薇,你再将长姊去世那一日的光景,细细同我说来。”
即便已经听过千百遍,在念薇开口的那一刻,荷华的心里仍然忍不住一阵一阵的抽痛。
那时荷华因为得罪了容姬,被她罚在宫室内禁闭抄书,直至静纾病重离世,都没能离开胧月阁。
她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当时……夫人去冷泉台私会容太后,不慎小产,陛下大怒,夫人禁足于长乐殿调养身体。后来没多久,陛下前来探望夫人,不知道为什么,夫人再度与陛下发生争执。”
不似从前只讲了静纾去长门园后的情况,这一次,念薇提起了静纾去长门园的前因后果。
荷华拧起眉头,她其实对这件事有所耳闻,然而,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静纾和宸王烨争执的内容。
她只知道,静纾小产后,兆国的使臣曾来探望过她一次,还带着父王的口信,希望荷华替静纾承宠,以诞下流淌着姬氏血脉的子嗣。
然而,被她拒绝了。
那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深深宫苑里,声音是掷地有声的决绝:
“长姊!我不愿承宠!”
“若我承宠,宸王烨难道就不会发动对兆朝的战争吗?”
“宸王烨,何尝像是那种为儿女私情,而放弃征战天下的人?”
因为她这几句话,静纾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喟然长叹一声,再没有提起让她侍奉宸王烨的事。
然而静纾去世后,一年不到的时间,当初说这话的荷华,却主动以一舞引诱君王,从此参与到后宫的明争暗斗之中,直至登上后位。
世间讽刺,莫过于此。
荷华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仿佛是在嘲笑当时的自己。
念薇继续道:“陛下与纾夫人争执的时候,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奴婢在殿外侍候,故而也没听清楚他们争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只是依稀听见三个字——”
“哪三个字?”荷华蹙眉。
“连珠弩。”念薇静静道。
荷华心下一惊,连珠弩是她外公姚叔子设计,一直为兆朝私有铸造技术。寻常弓箭只能发出一箭,连珠弩却可以连发三箭,大大提高了兆朝弓箭手的作战能力。
只是随着兆朝的覆灭,连珠弩已经在宸国流行开来,不但如此,经过宸国工匠的改良,如今的连珠弩,远比兆朝时更为厉害。
念薇又道:“小君可知当年兆朝为何大败于宸?因为攻城之战时的宸国,已经使用了远比兆朝更精良的连珠弩。但——”
她话锋一转,眸光幽深:“在宸王烨迎娶小君和纾夫人以前,宸国,是没有连珠弩的。”
念薇一席话说完,荷华已经不自觉攥紧了手指。若真如此,她,大概能猜测出来静纾为何要与宸王烨争执。
骄傲如静纾,怎能容忍,自己的联姻,却是造成母国覆灭的元凶?
只是……念薇为何要在今天突然提起此事?
荷华蹙眉。
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念薇开口:“之前奴婢一直瞒着小君,是因为自从纾夫人去世后,小君在紫宸宫里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是小君,您今天也听见了,您的父王,兆天子他——”
她的话尚在口中,荷华便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嘘声。
“我知道。”荷华平静开口,“时鸣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在心里。”
念薇颔首,“那奴婢继续说纾夫人去世时的事吧。”
“去了长门园后,纾夫人便感染了风寒。后来就是小君知道的,小君您尚在禁足之中,阖宫上下,都是容姬的人,太医院根本不愿意来长门园为纾夫人治病,没有办法之下,奴婢只有去找公子摇光求助,摇光最开始允诺了奴婢,可最后……”
念薇惨然一笑:“药,还是断了。”
荷华闭了闭眼睛,是的,这些事她都知道。
不仅如此,就连让念薇去找公子摇光,都是她的主意。
摇光,他明明可以救长姊的。
他,也明明答应过,要救长姊的。
再度睁开眼时,荷华眸子里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她语声低沉:“我一直疑惑,去长门园前,长姊明明身体健康。父王曾说过,几个姊妹里,她是最不怕冷的。为何一场简单的风寒,就夺去了她的性命。”
念薇:“许是小产时身体没有养好,又或许是……”
“——后宫里,本就有无数种杀人性命于无形的手段。”荷华缓缓出声,替她说完了没出口的话。
念薇颔首:“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不敢过多提及纾夫人的事。奴婢也害怕,您若是执意追查,也会步了纾夫人的后尘。”
荷华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念薇接着道:“纾夫人去世的前一天,陛下,曾来过长门园。”
念薇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暮霭沉沉的夜晚,一点灯火如豆,君王冷峻的身影孑然立于沉寂的宫室里,高大,压迫。
木榻上的女子长发散乱,肤色冷白如瓷,整个室内,只有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映着窗外凄清的月色,仿佛破碎的哀歌。
有风拂过,竹影摇晃,君王总算开口:
“为何要让荷华成为女史?”
“若说是妾身的私心,陛下信么?恭敬柔淑,温婉静和,这样的话,静纾一生已经听太多太多回了。”
“陛下或许不知道吧,静纾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从不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荷华是我的妹妹,静纾不希望,逝世以后,她仍会以陛下嫔妃的身份祭奠自己。”
“荷华与妾身不同,荷华……远比妾身勇敢。”
话音未落,静纾捂住唇,又是几声咳嗽。这一次,有点点暗色血迹,自她的指缝里渗出。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背藏于薄被之下。留意到她的动作,伫立于一旁的念薇,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宸王烨又道:“替旁人求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一句,想对朕说的吗?”
静纾摇头:“陛下,妾身入宫的那一年,与静纾在上林苑相遇的少年郎,就已经消失了。妾身只是陛下的纾夫人,这一生,也只能是,陛下的纾夫人……”
她弯了弯唇,无声地笑,“这一点,陛下不也清楚吗?”
听到她的反问,宸王烨终于没说什么,冷哼一声,拂袖离开。在他即将跨过门槛的一刹那,静纾骤然出声:
“陛下!在这紫宸宫中,任谁当王后,妾都能含笑九泉,唯独容姬……”
“若陛下不愿顾念妾与您昔日的一点恩情,执意立容姬为后,妾就算是死,也难以瞑目!!!”
宸王烨跨门槛的脚微微一顿。
即便静纾声嘶力竭至此,最后,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他前脚刚走,静纾后脚便晕厥过去。
及至黎明破晓之际,静纾才出现片刻的清醒。
念薇想给她喂一些热水,然而什么都喂不进去。
她瞳孔涣散,伸出枯竹一样细瘦的双手,胡乱在半空中抓着什么。突然,眼神定住,声嘶力竭道:
“父王,母后,儿臣要回家!儿臣要回家!!!”
“儿臣……要……回……家……”
生命的最后,她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宸王烨。
一句话也没有。
说完这一切,念薇已经是泣不成声。
荷华同样死死咬住下唇,眼里有泪光闪烁。
静纾死后,宸王烨倒是恢复了她一切位份,以王后之礼厚葬,极尽哀荣。人人都说他这是深情厚谊,对纾夫人痴心一片。只是……
深情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这一生,决不能成为静纾。
而兆朝,也决不能再有第二个对宸王动心的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荷华的泪水终于干涸,想起宸王的遇刺,御书房侍女的供词,时鸣的那句“父王没有死”,冥冥之中,她觉得背后一定有某种联系,等待自己开解。
她抬起头,一双明眸亮得惊人,如有火焰在燃烧,对念薇定定道:
“长门园,本宫,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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