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凄照,荷华提灯穿行于长门园的竹林小径上。
这里本是长门园的暗门,自从整座园子废弃荒芜后,少有宫人来往,念薇本要跟着一起过来,荷华让她留在凤梧殿照顾时鸣,顺便替她惹人耳目,以防有人发现自己不在寝宫中。
四周杳无人声,重重竹影铺于地面,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裙摆的窸窣响声。
前方隐约露出一角破旧的青灰色飞檐,荷华抬头看了看,若是她估计得不错,再走几分钟,差不多就能抵达静纾昔日居住的庭榭。
就在荷华加快脚步,即将推开院门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与之而来的是一个雄浑男声:
“这附近都给我搜查仔细了,天亮之前必须要找到!”
荷华心下一惊——难道自己私自入园的事被发现了?
她左右顾盼一番,发现附近压根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丛翠竹也有二十米之远。
几名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荷华的心怦怦直跳。
怎么办?如果她被侍卫发现了该作何解释?此事传出去,玄止与容姬母子是否会利用其大做文章?
想到这些后果,荷华心下一横,干脆脱掉鞋履拎在手中,飞快向着翠竹的方向跑去。
眼看她距离翠竹只有几步之遥,突然,荷华不小心被一块凸起的鹅卵石绊住,一下子崴到脚,忍不住“啊”的痛呼出声。
“——什么人?!”
侍卫长听见声音,迅速带人朝这边过来。
该死,要被发现了。
她还是老老实实等着明天一众老臣弹劾的折子吧。
但愿不要牵扯到宸王遇刺一案。
就在荷华绝望地闭上眼之际,“呼”的一声风过,吹的竹叶轻舞,栖禽宿鸟惊飞。
有人自竹径上缓步而来,拦住了一众侍卫。
“怎么回事?”清朗的男声响起,似泉水激石,潇潇暮雨。
“见过大公子。”侍卫长语声恭敬。
摇光淡淡询问:“长门园本是禁地,我去冷泉台探望祖母回来途中,听闻园内有异常声响,故而进来查探。你们为何到此?”
“回禀殿下,二公子的爱犬不慎入园丢失,故而命我等来此寻找。”
“原是为了两只畜生。”摇光轻笑一声,旋即,声调变冷:
“长门园是纾夫人去世之所,又是父王下令关闭。怎么,如今父王卧病在床,仅仅只是为了找狗,就敢惊扰纾夫人在天之灵,就敢不顾父王禁令么?好大的胆子。”
“好大的胆子”这句话一出来,侍卫长脸色骤变。
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敢说一句话——毕竟找狗是玄止要求的,他们能怎么办,难不成就直接告诉二公子,园子里不能进,我们找不到狗?开什么玩笑,他们还想多保几年项上人头。
见一众侍卫静默不语,摇光的声音再次转为温和,“好了,我也知道二弟爱宠心切。今日的事,下不为例。我会命人重新送一只猎犬到二弟府上,你们先散了吧。”
侍卫长登时松了口气,低头抱拳:“多谢大公子海涵,我们走!”
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确认一众侍卫已经远去,荷华悬着的心也放下。
她揉了揉脚踝,从地上勉强站起来,小心翼翼朝着翠竹挪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以免被公子摇光发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刚走到附近,便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母后?”
“??!!”因为受惊,荷华一个踉跄,险些又要跌倒。
幸好摇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男子手臂温度传来的一刻,荷华的心忍不住轻轻一跳。
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因为她的挣扎,摇光最终低下头,笑了起来,一根手指封住她的嘴唇:
“别出声,母后——”
“你这样做,很容易,再次引来他们的。”
而他的手指触碰在她的唇上,如玉,如竹。
微凉,诱惑。
荷华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她微抬起头,用一双碧清妙目,冷冷瞧着他。银白的月光下,她露出衣领的脖颈修长优美,如一截无暇白玉,透着宁碎不折的倔强。
他的视线不由得下移。
留意到她只穿着白绫袜的双足,他弯下腰,捡起一旁绣着淡青色缠枝莲的鞋履,然后蹲在地上,替她穿好。
男子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足踝时,荷华整个人直接僵住。
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白绫,传递到她细嫩的皮肤上,即便有织物相挡,她却犹如裸足一般。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几个旖旎画面——唇齿相缠,红罗帐内人影摇曳,光裸的肌肤交叠在一起,仿佛春雪将融……
这些杂乱的画面让她心跳如擂鼓,连带着耳根都变得滚烫。
等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出声呵斥:
“你放肆——”
“肆”字还未说完,他却放开她,后退一步,拱手行礼:
“至于母后那日问我的,如今,摇光可以回答你。”
迎上她诧异的目光,他轻轻一笑:
“——我问心有愧。”
听到“问心有愧”四个字,她蓦然睁大双眼。
依稀记忆里,那青衣的女孩,双手死死抓住窗棂,怯生生问门外的白衣少年:
“公子,我……不想留在紫宸宫,你……可愿帮我?”
“等长姊病愈,我……我想离开宸国,回幽京。”
见他不语,她急急道:“我不会连累你的!我也让念薇给长姊带去了信,她同意了。等我假装重病去世,就可以用宫女的身份跟在你的车队里。我知道你这次要去幽京平叛,我保证到了幽京我就离开!”
她的目光是如此炽热而恳切,许是被她的神情打动,又许是结识后每一次在莲池旁曲音相和的知己之情,少年终于点头:
“好。”
她笑逐颜开,自以为后半生天高海阔,任其翱翔。
然而幽禁的最后一日,她没有等来接应她的人。
而是等来……长姊的死讯。
长姊令她成为女史,以另一种方式,放她自由。
是自由,也是永留宸宫,永受煎熬。
成为女史的那日,她一袭紫衣,站在城墙上,目送着他去幽京的车队,渐行渐远。
她觉得她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谎言轰然揭穿那一刻,她心有千结,却无人可解。
许久,荷华思绪回到现实,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开口:
“本宫听不懂大公子在说什么,世人心里多有愧疚,但时间长了,这愧疚也就散了,毕竟,公子也说过,逝者已矣,人不能活在过去里。”
听到她的话,他却不肯就此略过,而是问她:
“那母后又为何要来这长门园?”
荷华已经走至院门旁,因他的问题,她微侧过身。
“本宫为何来这里?”她低声重复着,忽然,扬起唇,眼眸里宛如有冰棱般的寒光流转而过:
“因为——恨啊。”
摇光不禁怔住。
等他回过神,荷华已经径自推开院门,进了静纾当年养病的庭榭。眼前那一角莲青色裙袂,隐入深深庭院之间。
他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指,上面仿佛还留有少女双唇,温软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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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久未有人打理,庭榭的青石砖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枯枝落叶,人走在上面,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响声。
寝居的门没有挂锁,两扇木门在秋日料峭的寒风里摇摇欲坠。
因它的破败,荷华愈发心酸。
将近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长姊,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挣扎求生。
而她却无能为力。
这该死的无能为力!
在寝居前停留片刻,见摇光并未跟上来,荷华总算放下心,推门而入。进去以后,细细的光线从破损的窗棂透入,四周灰白的石壁斑驳,墙角挂着蛛网,桌上油灯的灯芯也已经燃尽。
她找不到半点长姊曾经居住过的痕迹。
荷华坐在木榻上,指尖轻轻滑过床头布满尘埃的布衾,如同在感受静纾留下的温度。
她记得,宸王烨三十二年,自己与长姊入紫宸宫。三十三年,宸国灭兆,半年之后,长姊触怒宸王烨,幽禁于长门园。三十四年,长姊离世。与此同时,兆朝王都幽京的最后一场叛乱,也彻底平定。
所以……这一切,到底会有什么联系?
如果父王还活着,那他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两年前幽京的叛乱,是否和父王的假死有关?长姊离世之前,是否知道这件事?
荷华越是思考,越是觉得所有线索犹如乱麻,找不到半点头绪。
她正处于神思游弋之间,突然,手指仿佛触碰到什么凸起的东西,不由得停驻。
借着窗口折射下来的淡淡月光,荷华掀开薄布,发现底下躺着一把小巧的青铜钥匙。
钥匙?为什么静纾的卧榻这里,会藏着一把钥匙?
荷华蹙起眉头,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半点能用钥匙打开的东西。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荷华收好钥匙,决定先回凤梧殿——念薇说不定知道什么。
毕竟,那年长姊小产,她的贴身大宫女白芷被查出在饮食里加了红花,白芷受杖毙而死,荷华便让念薇前去照顾长姊饮食起居,直到长姊进长门园,也只带了念薇一个人。
长姊若真有什么秘密,念薇定然是除了自己以外,知道最多的人。
打定主意,荷华正欲离开,忽然,她的目光被一处阴暗的角落所吸引——那是一块长满青苔的墙砖,已经遍布裂纹。
可……现在明明正是秋高气燥的时候,为什么那里会有青苔?
荷华下意识走上前,经过观察,周围的墙砖都是干燥的,只有这一块的表面泛着微微的潮湿。
她轻轻叩击墙砖。
笃,笃,笃。
声音有些空,并不似其他地方的墙壁,是沉重的。
荷华双手按住墙砖,用力一推,果不其然,随着一阵沉闷的响声,墙壁竟然缓缓向旁挪开,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荷华屏住呼吸,缓缓靠近。
暗道里漆黑无光,隐约透出一丝凉意,她的心跳不由得一阵加速,虽然前方未知,但她清楚,正是这条道路,或许能带她走出困境,找到那隐藏已久的真相。
一阵冷风袭来,荷华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迈入暗道,消失在漆黑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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