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
翌日早晨,荷华梳妆完毕,带着念薇等人去探望三公主丹皎。
据宫人所说,丹皎出生那晚,宸王烨梦见丹凤于紫宸宫上空盘旋,等到小公主呱呱坠地,日出东方,红霞满天,因此赐名丹皎。就连她的居所棠棣院都是取自“棠棣之华,宜尔室家”之意。
棠棣院位于紫宸宫的西北角,去那里要经过一片假山与池塘。正是棣棠花盛开的时节,假山旁花树绚烂如碎金,偶有微风拂过,落花如雨,身着绕襟深衣的宫妆仕女从树下袅袅婷婷地经过,仿佛圣手描绘的画卷,昳丽动人。
正当荷华在众人的簇拥里,准备踏入棠棣院的院门之际,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哀求与哭泣声。
示意跟随的一众侍女静声后,荷华提起裙袂,悄悄靠近假山。
视线之中,只见三公主丹皎穿着海天霞色的曲裾,挽着淡粉色披帛,双手抱胸,脸扭向一边。她本是杏眼桃腮,极为俏丽的长相,但此刻两眼微红,粉光融滑,显然大哭过一场。
“殿下,求您回去吧……您再不回去,陛下会责罚我们……”
那跪地求饶的小宫女应该也就十一二岁,磕头磕得一片通红,血珠顺着额角不住地落下,在地上晕染开朵朵红梅。
“都说了我不会回去试婚服的!”
“黎王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祖父了,四海诸国,王公贵族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把我嫁给公子鄂的父王?我宁死也不要去黎国!”
丹皎越说越气,抬脚就朝着小宫女的胸口踹去。小宫女被踹得“哎哟”一声,整个人直接撞向了荷华躲藏的地方。
假山的石子簌簌落下,荷华下意识躲闪,以免被石子砸到头,不料荷华的动静却被丹皎发现,只听得她一声娇叱:
“——什么人?!”
嗯……被发现了。
听见丹皎的呵斥,荷华心下一横,干脆大大方方站了出来。
看到假山后转出的身影,三公主丹皎微微一愣。
因是以王后之身探望公主,荷华一头乌云般的长发挽成垂髻,副笄六珈,妆容亦是宸国时兴的粉白黛黑,朱唇皓齿。一袭暗红云纹绣衣以织金锦带收束,迤逦曳地七尺。
如此装扮,本应显得她老成端庄,然而毕竟是青春少艾,总有一点独属于少女的妩媚,藏也藏不住地自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虽然年龄相差不过几岁,但尊卑有别,丹皎收敛了凌人的盛气,依照宫廷规矩,老老实实向荷华屈膝施礼:
“丹皎拜见母后。”
免礼过后,荷华走到假山旁,从地上扶起瑟瑟发抖的小侍女,温声细语地道:“你没事吧?”
小侍女咬着下唇,只是注视着丹皎,诺诺不敢出声。
顺着小侍女的目光,荷华淡淡看向豆蔻年华的三公主,平静道:
“丹皎,此番你远嫁黎国,尚服局给你准备的婚服应该到了,陛下命我来看看还有什么欠缺之处,如有,你记得告诉我。”
她的语声温和如春风,然而字里行间却透出不容置喙的命令。
丹皎本想摇头拒绝,但碍于王后之尊,终是不敢。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指着假山上露出的一角风鸢,道:
“母后,摇光哥哥送儿臣的风鸢不小心挂在那里了,如果母后能帮儿臣将它摘下,我就回去试婚服。”
闻言,侍女念薇不由得皱起眉头,那风鸢悬挂在假山最高处,想要摘下,除非有人亲自去爬山。然而假山位于水池之中,他们一行人皆为女子,总不可能下水又上山。
虽然念薇听说三公主丹皎因为自幼盛宠不休,养成了骄纵任性,刁蛮无理的性格,但这么个脾气,怪不得宸王烨会头疼了。
可如果荷华去找侍卫和太监帮忙,又未免显得她太过无能。
一个无能的王后,如何完成宸王烨的任务,劝诫三公主远嫁黎国呢?又如何能以亡国公主,无子之身,高居宸宫后位?
念薇的脑子飞快运转,好不容易想好措辞,正准备打圆场的时候,不料还未开口,荷华就上前一步,道:
“好,我答应你。”
“嗯?”丹皎与念薇均是一怔。
荷华耸耸肩,只是对念薇道:“拿我的弓箭来。”
“母后……会射箭?”丹皎一双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荷华唇角一弯,眼睛仿若两弧月牙。
实际上,她不仅会,而且,还是特别精通。
须臾功夫,念薇便呈上荷华的心爱之物——她外公姚叔子亲手给她打造的,一张精巧如女子弯眉的朱红小弓。
除此之外,还有一壶同样短小精悍的羽箭。
丹皎一看就笑了,“这算什么弓箭?不说父王,连我身边侍卫的弓都要比它大!母后,您还是别勉强自己了。”
荷华没有理会丹皎的嘲笑,接过朱红小弓和箭筒,手指搭在弓弦上,眼睛微眯,瞄准纸鸢。
缓缓拉开的弓仿佛一轮满月,荷华猝然松手,“咻咻咻”几声过后,三只羽箭接连射出,稳准狠地扎入纸鸢的末尾,在惯性的作用下,将风鸢带下假山,飘落入水池。
只有在这个时候,荷华才卸下宸国王后的伪装,双眸之中盈满了作为兆天子九公主的骄傲。父王以前便如此评价她:
“小九虽为女儿身,然而性灵动,善骑射,有大将之风。”
可在紫宸宫这些年,她自己都快忘了,父王口中那个有大将之风的兆朝公主,究竟是什么样子。
丹皎完全没有预料到眼前一幕,直到身边的侍女将风鸢从水池里打捞起来,呈到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
风鸢原本是以丝绢与竹篾制成的彩蝶,绚丽异常,只可惜被羽箭射中后,蝴蝶双翼出现三个均匀的孔洞,以后怕是再也没法飞上高空。
就像……余生都要被困于黎国宫苑的自己。
欲飞,不能飞,欲忘,不能忘。
许久许久,丹皎终于认命地垂下眉眼,声如蚊呐:
“儿臣随母后回宫。”
时人以玄色为尊,此次黎王阏是以王后规格迎娶丹皎,因而丹皎的婚服为玄黑色大袖褒衣,以五彩线绣出藻、火、粉米、黼、黻等华美纹样,合为九章,经午后光线的照射,愈发粲然生辉。
在三四名宫人的服侍下,丹皎长发高挽,试穿礼服。然而不知看到什么,云锦腰带束紧的一刻,有晶莹的泪水,顺着少女的眼睫,倏地滑落。
丹皎吸了吸鼻子,道:“衣服我试好了,没什么要改的地方,就这样吧。”
说完,她自顾自取下束发的玉簪,任凭长发垂落,整个人失去生机的木偶泥塑,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宫人将繁复的礼服一件件褪下,重新叠好放回紫檀托盘上。
顺着丹皎的视线看去,荷华的目光落到床头挂着的一物上,它以竹篾与薄娟制作而成,玲珑可爱,原是一盏兔儿灯。
荷华蓦然想起一事。
宸王三十三年春,公子鄂来宸国为质,在紫宸宫一住便是两年。直至三十五年夏,才在黎国使臣的迎接下,返回黎国。
悬挂兔儿灯祈福,正是黎国特有的习俗。
回想起假山前丹皎对侍女的质问,荷华的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她凝视丹皎的眼神里,亦是带上叹息般的意味。
整个下午,除却试婚服,荷华还得带着丹皎清点琳琅满目的礼单与长长的随行人员名单。
好不容易,所有事项交代完毕,丹皎去净室更衣,荷华于殿内等候,然而等待良久,始终未见丹皎归来。
就在荷华眉心微蹙,准备遣人去寻找的时候,忽有侍女提着裙袂,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禀告道:
“三公主、三公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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