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恢复这条消息是经我的手发出去的。
消息的时效性迫使我加班加点地完成新闻的编辑,完事了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高考制度恢复了。
对我而言,这显然是条不怎么有用的消息,我的岁月一去不返,我站二十五岁这个岁月口往回看,看我十几岁的挣扎与不甘。
没什么好矫情的,人总会在某个刹那瞬间拥有对于青春的感受,对我而言,青春大多数时候都是神经兮兮林知贤和天纵英才高湘源。
说林知贤就太没意思了,这个白眼狼两年时间没往回发过几条消息,还活没活着我都不清楚。
高湘源也是个没消息的,这两天不知道又跑到了哪里采风画设计图。
手机响了两声,湘源发回来的消息,视频里的太阳那么好,孩子的歌声那么美,高湘源就随着这样的队伍,向红枫霞山走去。
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报社的工作枯燥乏味,搞文字工作的人总会用灵感去形容某个击中人心的瞬间,而高湘源是人自由灵感的来源。
怎么就有这样的人呢?
我忍不住给他发语音。
“高老板又幸福了,这样好的风景我可从来没见过。”
“再往前走就是大金弥寺,等着哥给你求平安。”
“采样都采到人庙院里去了呀,再过两年,珠穆朗玛是不是也得给你采一采。”
“说笑了,去年倒是爬过,但我不修山林水路。”
“你竟然背着我去爬山!一点义气都没有了高湘源。”
“啧,可别提了,太丢人了,爬了没二百米就受不了了,让人给扛下来的。”
高湘源有先天性心脏病,最自由的人生了最不自由的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远比他更担心他自己的身体,这哥们总说自己活得挺开的,就会折腾自己。
我抬手摸烟,三两下没摸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
“记得报平安。”
“嗯,我知道了。”
“湘源,早点回来。”
高湘源的自由是令人害怕的那种自由,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瞬间世界上是否还有这个人的存在,烟一样雨破云消。
我不是什么患得患失的人,也明白人总得追求点什么,湘源求无愧,我求心安。
回了两句家里的消息,房间外有人喊我拿信件。
一封像往常一样来自佛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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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接到湘源的消息是在半个月之后,消息来自三青山的大金弥寺。
我如遭雷击,精神恍惚又头脑发昏。
赶往三青山的火车上,我向林知贤传达噩耗,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人的求知欲会随着愤怒的爆发回到零点,我不再去想林知贤在做什么,也不好奇高湘源的死因,窗外树木在我眼前过得很慢很慢,像我一潭死水一样的日子。
怎么就剩我一个了呢?
呼哧带喘地赶到大金弥寺,香火气冲面而来,梵音入耳,嗡鸣不止,我生命的长河在那一瞬间被敬畏之心喝住。
湘源死在这里了嘛?
小和尚将我带到正殿,长发人抱着骨灰盒,端坐明堂上,小和尚喊他祭司。
带我来的小和尚退了出去,连带着诵读诗文的僧人,直觉告知我眼前人并非善茬。
来的路上,我对大金弥寺的祭司多少有一点点了解,腐朽没来由的陈旧观念仍值得被人尊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他高湘源是个只相信自己的主,我笃定他与面前的长发祭司渊源不浅。
祭司是个面容平和的年轻人,长发如瀑又显得人凌厉,双眸闭合之间有三千尘世。
“祭司。”我尊敬的喊他。
“超度的经文已经听了不少了,你是他的朋友,应该带他离开。”他双手抬着骨灰盒,递向我。
他的声音和我想得不一样,不显苍老与荒凉,反而柔和包容。
“他平生向往自由,应该不会愿意跟我回去的,祭司有什么别的建议么。”
“寺内有棵菩提树,若是不嫌弃,就埋在菩提树之下如何。”
我答应了。
菩提长生,我望不到树顶,参不透人间诸多事。
我拍拍脚下的泥土,脚踏实地又枝繁叶茂的生命力,若是佛祖足够慈悲,分一些,再分一些给高湘源吧。
祭司双手合十放于面前,又微微抬高过头顶,最后双手摊开与肩同宽,放于胸前,合上双目,微微低头。
大概是某种礼仪吧。
他空中呢喃着我听不懂的字句,应当是祝福。
我只带走了高湘源的背包,人世匆匆,留下的也不过这一方小小天地。
包里除了两件衣服外就剩些画设计图的纸张工具,还有部已经关了机的手机。
这是高湘源留给我这样还活在世上并一直纪念他的人所有东西,无比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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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的工作繁琐又恼人,我再翻开湘源的手机,是在某个休息日。
人是怎么坦然地去接受一条生命的逝去的,尽管从认识高湘源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早早做好了这个准备。
手机成功解锁,页面上只有我发出去且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的讯息,再几条工作消息,就连林知贤的消息也停留在了两年前。
就像跟这个大多数人所在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一样,湘源不用告别什么,因为他从未与世界见面。
翻到最后翻开了备忘录,出乎我意料的有文字出现。
不厚道,昧着良心但又实在好奇,我看完之后哭笑都不是。
原来原来,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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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3月15日,这是我到三青山的第一天,刚爬上来还有点累,大金弥寺的僧人带我去我的房间,偶然得见一长发修行者,僧人喊他祭司。
有意思,寺庙里藏着这样美的人,清清冷冷的像世外仙,但我总觉得,他不情愿。”
“1974年3月16日,说来荒唐,我误打误撞摸进了那位祭司的院子,我问他叫什么,他说他没名字,我又问他多大了,他还是说不知道,我逗他,说他存在了几百年,是吃人的妖精,他面无声色,说自己不吃人。
这人心思单纯,直来直去,和那些大彻大悟的圣人真真不一样。”
“1974年3月17日,我又来骚扰那位祭司了,他对我的吸引力远比那些测量数据来的要大,我像是玩疯了的孩子,全然忘了自己的主线任务,只顾着眼前的**oss。
我问他喜欢做些什么,他蹲在菩提树下不知道在看点什么,说自己喜欢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问他是在看虫子么,他直起身正对着我,说先生与天地万物并生,一般无二。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的,我笃定这长头发的和尚心思不纯不净,称呼我为先生而非施主,当真是惊世骇俗。”
“1974年3月18日,找这位长发祭司已经成为了我的日常工作,我说要与他谈心。
祭司笑而不语,我好奇死了,问他笑什么,他抿一口茶,说笑先生你,纯净无瑕。
真奇了,这明明是我对他的评价才对,这言论谈吐能是什么正经和尚。
我问他何出此言,他指了指窗外,说有只雁。我看了,分明什么都没看到,他说错过了就要等明年了。
我说明天不可以么,而且,未来的事你怎么说的准。
他不说话了,真是的,祭司当久了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说什么是什么?”
“1974年3月19日,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清汤寡水的日子,跑到山下啃了只烧鸡才慢悠悠往回走,怕有味道围着山腰走了两圈才回去,刚迈进寺庙就看到了长头发的小祭司。
我头一次意识到这位不像真人的祭司有这样一双饱含**的双眼,亮闪闪的渗人,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得罪了他。
我让他别这么看我,让人怪害怕的,他说下次可以拿着吃的去他那里,没人抓他。
我逗他说,是不是你想有人陪你呀,大祭司这么怕寂寞了?
他不说话了,像是生气了,扭头走远了。
这人太不禁逗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1974年3月20日,我如他所愿,拎着肉跑到了他的院子,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莫怪莫怪。
他问我好吃么,我把盘子推给他,喊他尝一尝。
他说圣人们不肯让他吃这个的,我说我给你保密,谁都不会知道,就吃一点点。
我此刻像极了满肚子坏水的坏人,勾着人犯错。
如我所愿,他好像还挺喜欢这个的,明天接着给他带。
好吧,这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不行,下次得哄他喊两句好听的,不然太亏了。”
“1974年3月21日,我又去了祭司那里,他说他在等我,眼镜弯弯的,像个小天使。
如果是祭司的话,和上天的使者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我问他为什么会当祭司。
他说他不知道,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院子里做祭司了。
我又问他祭司需要做些什么,我可以和他一样也成为祭司吗?
他摇头,说不行。
好小气的人,下次不给他带好吃的。”
“1974年3月22日,今天我没有去找那个长头发的小气鬼,僧人跟我说今天是大日子,祭司有法事要做,喊我不要去打扰他。
我无聊得不行,溜下山找乐子。
只是没想到,压根就出不去,三青山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身穿长袍,头戴冠帽,扎着彩色腰带,一声声祷告送往山顶,我猜那个地方,有那个长头发的祭司。
我的汗毛倒竖,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善意的场景,人类最基本的敏锐性迫使我转身。
这是什么诡异的场景,这是要做什么,这是什么传统,太奇怪了,毫无来处的神秘祭司,装神弄鬼的村子。
僧人为我指路,劝我不要乱走。
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好奇的种子在萌发,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山顶那里,祭司那里,发生了什么。
等天色再黑一点。”
1974年3月23日,高湘源死于心脏病,备忘录里的文字停留在了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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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湘源说的一样,好奇是本性。
我再次回到三青山,求见祭司,僧人带我到埋葬湘源的那个院子里,菩提树下坐着我要找的人。
“先生找我。”
“为何称呼我为先生?”我忍不住问他。
“我在先生面前并非世外人,也有俗欲,躲不开世间红尘。”
“因为湘源么?”
他不说话了。
我向他问询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些事,没那么重要。”
祭司转过身去看向菩提树顶,说人的灵魂一眼望不到边。
“湘源也是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他。
“不,他不是。”
祭司慢悠悠绕到树的另一边,我不死心地跟着他,一定要问出个缘由来。
祭司像是放弃了与我的抵抗,他跟我说,湘源想要带他走。
从成为祭司起,作为人的那一部分就已经全部交还给了上天,他在一群渴求上天庇佑的懦弱腐朽的人的心中代替了神的形象。
僧人一点点剪掉祭司的长发,沾过香灰被分给大殿中潜心祈祷的人,高湘源看得真真切切,所有人都在分走祭司的福运慈悲。
大殿中跪着的那些人,高湘源见过,个个都在小师傅记录的香火榜上,有的是人一掷千金。
太荒唐了,这超出了高湘源的人生认知。
不知道高湘源是怎么办到的,夜黑风高,他带着祭司逃了。
结果是失败的,高湘源为此没了命。
我问祭司:“难过么?”
他摇摇头,说生死有命,生与死在这里并无界限,菩提树会保佑他。
但愿吧。
风吹响了引渡的歌谣,送走了很多很多思念,很多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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