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年初的时候,一场汹涌的□□闹剧终于被平反,我看着人流不息的京师,怎么能有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人登门拜访,劝说我灵魂枯竭的父母重新回到京师大学任教。
所以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的母亲迈出了方寸牢笼,差一步与我天人永隔,我在明湖边,将我我母亲的生命捡了回来。
我的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回去看看吧,中央图书馆百丈高楼,是你日日夜夜堆砌的心血。”
听完父亲的话,母亲在我的怀里崩溃大哭。
哭了好,哭了还能有感知,还没有太麻木,还有的救。
你说这场闹剧带来了什么嘛,带来了人没日没夜的噩梦与崩塌的信仰。
理论在暴力面前一文不值。
人权在锋芒里被碾碎成渣。
六八年,是我父母回到京师大学的第二年,也是我来到京师大学读书的第二年。
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找着各自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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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晴天,我遇到了高湘源。
世界上就是会有高湘源这样的人存在的,自由随性,聪敏过人。
“你好,我叫高湘源,建筑系大一新生。”
林知贤是个不憋好的王八蛋,他逗高湘源说,自己是高中生,跟父母来参观大学的,说自己看了这么帅的学长,特向往建筑系考了。
高湘源哈哈一笑,脸是一点没红,反而鼓励林知贤,说他一定能成功。
最后反是林知贤闹了个不好意思。
“别听他胡说,他是数学系大二学长,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们就好了。”
后来再见面,是在一场音乐活动上。
“不才不才,在下不通数理,但略通一些乐理。”
林知贤扛着小提琴装模作样,只有我知道,他是练二胡的。
这场音乐盛会,当真是史无前例,弹琵琶的文学系跟拉二胡的林知贤杠得难舍难分。
医药生把那些个疑难杂症编了个顺口溜,站那就是兵,背得那叫一个朗朗上口。
学地理的扯着嗓子唱陕北民歌,一个赛一个出奇,就那么个艺术系正常得不像话,老实得很。
高湘源呢?
我不得不说,学建筑可是埋没了高湘源的才华,一个人,一把好嗓子迷了不知道多少小姑娘。
挎着个吉他往那一站,陕北民歌也不响了,林知贤的二胡也不闹了,简直堪比国际巨星。
当然,我也在人群里。
高湘源像是发光体,任何的烦恼在他那边都只是过眼云烟,旺盛的生命力像是河流穿透我的身体,我猛然不觉,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
夜色正浓,高湘源一曲唱罢再也唱不动,我问他要不要去吃点东西,高湘源点头的瞬间,我连把林知贤扔在哪里都想好了。
怎么说,人就是这么把兄弟一步一步走没的,但林知贤会自己跑回来。
我俩找了个小摊子,点了两碗热汤面,高湘源加辣椒加得我心惊肉跳。
“你是川渝那边的?这么能吃辣?”
湘源嘿嘿一笑,“不是,我是东北地区来的,其实也吃不了这么辣,但就是想试试。”
没事,吃不了再给你点一碗清汤的。”
“谢谢学长。”
“吉他弹的这么好,从小练嘛?”我挑了口面条问他。
“不是,上了大学才接触的,之前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我嘴里的面条瞬间不香了,“两个月?弹成这样?”
“嗯嗯,差不多。”高湘源被辣得不行,吃一口缓一会儿,磕磕颤颤的说话。
我还是帮他要了碗清汤面,高湘源像小松鼠,眼睛里的灵气噌噌往外冒,我忍住了想揉他脑袋的冲动。
有点可爱,也有点好笑。
“那你很厉害,我不如你。”
我由衷的佩服他。
“我吗?很多人都这么说了,但其实,他们只是没有我自由罢了,明明自己也很厉害的。”
高湘源没动那碗清汤面,死磕冒着红油的汤水。
“何来如此一说?”我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听他讲话了,顺便帮他把快要坨了的面条拌了拌。
“人很难接触到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的,不是没见过吉他,是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弹吉他。”
高湘源实在是受不了,终于是把手伸向了那碗清汤面。
我挑了挑碗里剩的不多了面条,说:“有道理。”
“所以说,人其实能做到很多事的,学长你也是。”
“嗯?”
“我读过你的文章,在报纸上,一个不怎么醒目的地方。”
高湘源不吃了,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嗯?”
我还是疑问,等着他的下文。
“不相信我会读报纸嘛,真的真的,真的见过了。”
“怎么就确定是我了。”
“同名同姓的有很多人,但这样独特文笔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我微微一愣,顺着他的话回想到很久之前,文字灾难还并没有降临到我身上,年少轻狂不知道天高地厚,写的净是些离经叛道的鬼东西。
“肯定是的,而且,学长,你真的很有名,你不知道嘛。”
我被他逗笑了,小孩子,那么认真。
“但我现在已经写不出了。”
“心火永存,你自己写过的。”
我一时哽住了,那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走吧,回学校吧,再晚就回不去了。”
送完高湘源,我沿着月光又走了一段,黑夜静得骇人。
我是从那场灾难里偷生出来的人,我本不该再回到这人世间。
“自己在这瞎逛啥呢。”林知贤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
“神出鬼没的,走路都没声。”
“明明是你,心里装着事,没听到罢了。”
他窜到我面前,神经兮兮地问我:“怎么,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少女怀春了?”
他拦着我不让走,一边说一边戳我的肩膀,就像是我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怀春?当然怀呀,知贤小哥被我牢牢放在心里,春秋都不及他半分。”
我故作情深,好不恶心。
果然,林知贤努努嘴,说我下流。
与林知贤走这一路,倒算有趣得很,不知不觉回到宿舍,心更静了,铺了一路的月光此刻只透过窗户与我相见,就像我那在远方的故人。
我想给陈小路写信,告诉他我有点想他了,告诉他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学弟,告诉他我想写东西了。
时光是不等人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是我在岁月里留下的印记,很多东西都会泯灭在时间里,可感情不会。
-
半月后,我收到了陈小路的回信。
他告诉我,他姐姐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了。
陈小路很愤怒。
山村医疗条件很差,刚知道姐姐怀孕那会儿,陈小路就想姐姐来京师这边,来做个检查,但姐姐夫家一直不放人,说他瞎操心,也不让见人。
陈小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坐在那家人门口磨,终于受不了才大闹一场,这才知道孩子没了,让那个男人给打没的。
陈小路怒从心中起,提着那男人的衣领要杀人,要他偿命。
那男的真不是个东西,喝醉了酒直接跟姐姐动手,东窗事发又被陈小路吓得屁滚尿流,好不狼狈。
要不是小路姐姐跪下求人,此刻那男人的头七都快过完了。
我给小路回信,告诉他如何一路来到京师,到了之后要来找我,小路姐姐的情况并不是很好,的确需要来医院做检查。
山村医疗设备太差了,小路的姐姐耽误不起。
但我又害怕,怕那帮人纠缠不清。
我将这封信收了回来,重新写道,我会想办法带医生过去的。
先解近渴,简单检查再带人走,我也能进一份力,不至于让小路一个人面对。
还要多带一点人,防着那吃人的一家子。
我去求了相交多年的世叔,世叔联系了佛萍那个地方的驻扎医疗队,都是京师这边派过去做援助的,请人先跑这一趟。
我连夜赶车,一路风霜赶到小路那,那是我才意识到,我的信比我跑得慢多了。
我走了两户人家,问陈小路的下落,山村通信太差,连部电话也没有,我联系不上小路。
但好在我还是记得小路姐姐住在哪里,医疗队已经先行一步,去看姐姐的状况。
我在村口,等陈小路的下落。
秋意凉,蝉声躁,我再次回望这个山村,想那些精神炼狱一样的日子,消磨人性,我竟然,连犹豫都没有的,就回来了。
“闻老师?你怎么在这?”
天际是黄黑交织的绸缎,弯弯柔柔延向远方精白,几点光亮被牵扯着晾在空中,我希望其中有一颗,能联系我与陈小路。
“带了医疗队过来,看看姐姐。”
小路走近了,手里拎着好多东西,是买给姐姐养身体的。
小路偏过头去,声音沉沉的,“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回来了。”
是呀,我怎么还会愿意回来呢,这炼狱里,藏着我的爱人呢。
我哽住了,想问他愿不愿意去京师。
电话响起,是医疗队打来的,说姐姐的情况并不是很好,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总归让我俩听了个真切。
得慢慢养回来了。
“闻老师,今日招待不周,实在是家有急事,感谢您带医生来看我姐姐。”
小路弯腰给我鞠了一躬,我双手颤抖,愣是没扶住他的身躯。
“没事,不用客气。”
我突然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我不愿意回这里,小路也不愿意接纳我。
原来是双方都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我没有恶意,您能回来,我很高兴。”
小路这样说。
“但您还是不要回来了,这里不适合您,写封信回来已经很好了,再多的牵扯,就没必要了。”
“见面之后,非要如此生疏吗?”
“没有,我只是拎得清楚。”
我的心静了一静,是这样的,陈小路逃不开这个地方,舍不下他姐姐。
陈小路是没有私欲的。
“过些天我会想办法寄部电话给你。”
“不必了,小破地方没信号,写信就好了,没什么打电话的必要。”
“陈小路,你在这里,我舍不下。”
“没什么好放不下,走吧,不留你吃饭了。”
天色是完全的黑,我清楚地看着小路离去的背影,头也没回一次,他拒绝了我。
“陈小路!”
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甘心在黑夜里也得不到这人的怜悯。
声音被吹散,小路连停都没停,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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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师,我约了林知贤,顺道捎上了高湘源,喝得烂醉。
高湘源因为先心,喝不了太多酒,大多数都是我跟林知贤没命一样地灌酒。
林知贤醉倒在桌子上,高湘源再三确定,这人还有气。
“学长,遇到事了?”
“好湘源,看得出,我不高兴。”
我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世间事,大多强求不来,没什么可放不下的。”
“或许吧。”
“学长这样的人,也会有想不通的事吗?”
“我?我是什么样的?”我觉得好笑,酒气熏红了眼睛,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迷迷糊糊地问。
“大文豪一般都,通透,不然如何去写这许多事。”
“我?我不通透,我执拗得很。”
湘源没再说话了,亦或者是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这次醉酒后又半月,我收到了小路的回信,他说感谢我,也说对不起我。
没一句是我爱听的。
但他在信中说,世间情缘众多,劝我早结良配。
我也给他回信了,我说,下辈子再找他说的良配,这辈子就这样了。
高湘源劝我的,我一句没听,我过不去,这辈子都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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