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溪雪至今没有告诉言真,2016年的暑假,她在废纸篓里捡起了她的资料。
2016年在言真记忆中,不过是大学最平常普通的一年。四月自己参与的论文项目迎来A级结项,五月沈浮顺利保研本校,她同沈浮在远负盛名的情侣坡拍了一组毕业照。
拍照间隙收到消息提醒,低头一看,接近满分的雅思成绩单已静静躺在邮箱里。
毕业季的学校总是弥漫着一种各奔东西的行色匆匆。言真虽然还没毕业,但也开始着手申请研究生学校。
她的目标是阿姆斯特丹大学,世界排名第一的传播学专业,对任何一个新传学子而言,都称得上是梦中情校。
哪怕这意味着她和保研本校的沈浮即将开启异国恋。
但对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而言,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和千万里异国恋眼泪,都是明天九月后才考虑的事。
那时言真还不知道自己最后能拿到梦校的全奖。
为了攒学费,也为了和沈浮多呆几个月,她决定暑假留在B市,再做几个月家教。
文印店的论文季活动,言真趁机混入其中。
简历、签证、绩点证明,厚厚一沓下来,平均只要半毛钱一张。
这也导致这张简历,机缘巧合下经过某位热心学姐的推荐,辗转到达柏家手上时,几乎引发嗤笑。
全国最好的大学?接近满分的雅思小分?零零碎碎的大学论文项目?
全都稚嫩得不像话。
交给柏溪雪挑拣的当然是更优秀的选择。斯坦福、牛剑和普林斯顿,一张张金光闪闪装帧精美的纸页,在一个天天翘课的高中生手里翻飞,末了,都只得到一声冷笑。
“不喜欢。”她说。
顾漪的眉毛率先皱了起来:“怎么又不满意?你知道这些都是最好的老师了吗?”
“知道啊。”
柏溪雪往沙发上一瘫,笑嘻嘻地说:“但全都长得太丑了。”
“就你天天鬼混的狐朋狗友最漂亮,是吧?”
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不像话,顾漪下意识拔高声线:“你知道你这次分数多难看吗?这样下去怎么申请学校?”
柏溪雪低头玩指甲:“让柏正言多捐几栋楼呗。”
“什么柏正言?那是你爸,没大没小!”顾漪被她气的要死,“你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天天就知道和猪朋狗友混在一起,女孩子的名声都坏了,以后出国岂不是能翻天?”
“那就别让我出国呗,”她笑嘻嘻,“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国外玩叶子这些事儿。”
“你!”
“好了,好了,小雪你也是的,能不能一天到晚少点气妈?”
柏行渊出声打圆场,给顾漪杯子里倒茶:“消消气,消消气啊。”
他伸手,给顾漪后背顺气:“好啦妈,你也别跟小雪一般见识。她又不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不想学就不学呗。”
“小雪也不是非得当什么女科学家、女企业家,反正有我和爸在。”
顾漪仍旧气结:“就你们爷俩惯着她……”
“哎呀,我和爸除了心疼小雪,肯定也心疼你啊,妈你看你天天生气,皱纹都要气出来了……”
“天塌下来我们爷俩顶着,你和小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开开心心最重要了,对吧,小雪?”
赶紧就坡下驴。柏行渊给柏溪雪递了个眼神。
不知为何,柏溪雪却一瞬间沉默。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柏行渊——有时候,她真想知道,柏行渊是因为这辈子都在用功读书。所以才浑然不觉大人的龌龊?
或许未必。柏行渊已经二十六岁了,比她高了整整10年道行。他未必不清楚顾漪与柏正言的貌合神离,只是装傻最有用。
就好像他心知肚明柏家对她不抱任何期待,千挑万选的家教,也不过是为了看着她,免得鬼混给柏家蒙羞罢了。
但话却说的这样好听。
就像顾漪晚上和她哭诉柏正言的风流韵事,第二天就能风光无限笑意盈盈地挽着丈夫出席晚宴。
从这点上看,确实柏行渊与顾漪更像亲母子。
“小雪?”
见她不应,柏行渊奇怪地喊了一声。
柏溪雪只是缥缈地一笑:“嗯。”
确实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含着金汤匙的生活这样好,她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永远当柏家的掌上明珠。
柏溪雪失了兴致,连声音也变得轻飘飘:“哥说得是。”
“好啦,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书还是要读的,我就勉为其难地从垃圾桶里挑一个吧。”
她站起来,像是故意要给顾漪不痛快,将手里千挑万选的简历揉成一团。
另一只手却把垃圾桶里被顾漪淘汰的简历抽了出来。
“我来看看。”
确实都是垃圾,垃圾教垃圾,也算一种般配。
她自嘲地想。
纤长指甲贴满水晶,划过一个个人名和学校。精心包装的履历与字斟句酌的介绍,落在审阅者轻慢的眼睛里,都不过是模糊重叠的人影。
直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出现。
言真。
身体快于思考,柏溪雪发现自己已经停下动作。
目光中,一张小小证件照片,蝴蝶样停留在指尖下。
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衬衫,扎马尾,微微笑着,记忆中一样的洁净面庞。
这么多年过去,柏溪雪早就不记得那张简历上写的是什么了。
她只记得,自己轻蔑的笑容僵在嘴角。
指尖下意识摩挲照片,劣质油墨被薄汗搓掉,化作细小粉尘。
涩涩地,带来九岁手指上雪糕融化的黏腻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顾漪和柏行渊探究的眼神飘过来,她才如梦初醒。
她从废纸中抽出那页。
“就她吧。”
当天晚上,言真收到陌生来电,电话那头秘书声音温柔,笑眯眯通知她已通过简历筛选。
工资一月一万,上四休三,包吃住,若表现优异,可另外获得柏氏集团的实习推荐。
沈浮恰巧经过,听到最后一句,也大受震惊:“待遇这么好?”
她正洗好澡,湿答答的头发还在往下淌水,淡淡的沐浴露香气,飘进言真鼻子,弄得她鼻尖发痒,心也发痒。
于是她站起来吧哒往沈浮脸上亲了一口,这才眉飞色舞意气风发:“雍和宫没白拜。”
沈浮果然用浴巾抽她:“啊你没洗澡脏死了!”
她嘻嘻笑着,也不说话,只坐回去,又保持抱膝坐的姿势,蜷进在沙发深处,心满意足。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她最近遇到的好事太多,已有一种飘飘然的处变不惊。
于是言真只是笑眯眯的看她,十足一只推了水杯的猫。沈浮实在生不起气来,只得丢了浴巾,赶言真去洗澡。
第二日沈浮便陪她去试工。
柏家豪宅在半山腰上,出发前沈浮对着定位坚称可能是传销窝点。
2016年正是共享单车元年,多方资本入场,在一线城市开始疯狂扩张。
西直门向来堵得厉害。言真和沈浮一路公交转地铁,千辛万苦终于跳下号称“解决出行最后一公里”的小黄车,却没料到自己在山脚就已经被拦下。
原来柏家不在什么与世隔绝的高档小区,这一条盘山而上的柏油马路,只通往柏家的宅邸。
俩人满头大汗,被保安闸机尴尬地拦了下来。
好在戴着白手套的管家已经等候多时,及时出现解了围,笑眯眯对着言真喊:“言小姐。”
那时言真还没正式工作,自觉前途未卜的小女孩总是对这种“大人的称呼”充满星星眼。
好似一个称呼就能看到自己背YSL烟灰包,穿MaxMara羊绒风衣的未来。
于是她也一瞬间对着自己的牛仔裤和小黄车羞涩起来,对着沈浮挥一挥手,就这样跳上了对方的车。
却没想到,一下车就傻了眼。
想象中严苛的学术挑战和英文对话一点都没来,映入眼帘的是柏家的私人泳池,舞池般开着音响,歌声非常劲爆。
十多个青春洋溢的俊男美女,正在泳池里嬉戏,身形优美,闪耀着精心打理的矫健舒展。
一个女孩从泳池中探出头,浪里白条似地,**的小麦色皮肤闪着光。
她冲言真挥手:“哟,你就是我妈找来的家教是吧?叫什么名字啊,来玩啊!”
她笑嘻嘻地,所有人都怪叫起来。一个坐在火烈鸟泳圈上的漂亮女孩,穿着比基尼,边往小腿抹防晒霜边对言真吹口哨:“溪雪,这真是你的家教啊,长得很漂亮嘛!”
“那可不!”另一个短发女生扬起水来,“人家可就是靠一张漂亮照片,才让雪把她的简历从垃圾桶里捡起来!”
“噢哟!”
一群小年轻又开始莫名其妙鬼叫。
言真觉得自己好像进了猴山,吵得耳朵疼。
好吧,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算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高中年级的小屁孩,荷尔蒙和青春痘一样过剩,跃跃欲试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明白自己不能退缩:和小屁孩的较量,心服口服就在一瞬间。
于是她怀抱着教案,谁的话也没有打理,只径直走到泳池边缘,像没听见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样,蹲下,朝柏溪雪伸出了手。
“你好,溪雪,我是你的暑期家教,你可以叫我言真。”
一双手从泳池中伸出来,猝然将言真拉下水池。
“哗啦!”
冰凉的水瞬间倒灌进来,言真紧闭双眼,只觉脸被水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像是凌空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疼。
这是**裸的恶意。
言真呛了几口水,湿透的牛仔裤瞬间又冷又硬又重,限制了她的动作,让她挣扎着,却只能直直向水底沉去,
水中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岸边的嬉笑,隔着水面沉闷闷地传入耳朵里,仿佛这攸关性命的事情,只是她们的一出好戏,一则笑话。
就在她濒临缺氧的那一刻,那双手忽然又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就是现在。
像狮子闪电般咬住猎物,言真在那一瞬间狠狠握住柏溪雪的手。然后用臂膀用力箍住对方,将柏溪雪压在水下。
对方挣扎,但没能抵抗过一个人濒临缺氧的瞬间爆发,被牢牢按住。
无数气泡在挣扎扭动中急速上升,拂过两人紧紧交缠的身体和面颊,咕噜咕噜,不合时宜的又酥又痒又麻。
终于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那个短发女孩跳进泳池中。
言真却已经双腿一蹬池底,带着柏溪雪迅速上升。哗啦一声,两人在水面上露出头来。
柏溪雪在她怀里剧烈咳嗽了起来,剧烈挣扎之下,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在漆黑的发丝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找死?”
言真也只是平静回望:“你才是找死。”
落水的位置在泳池中段,其实还不算太深,言真上浮时刻意控制了方向,带着柏溪雪又往浅水区游了一点。
所以现在她已经能堪堪用脚尖触碰池底,只是对方大概……还在长个儿,所以只能尴尬地抓住她湿透的衣领,防止自己脱力掉下去。
柏溪雪恶狠狠瞪她。却因为这个动作失了恐吓的效力。
“我从小在水边长大,肺活量还算不错,”言真轻柔地说,“小时候比较调皮,也没有意识,抱着一个篮球就敢跟着大人横渡老家的河。”
“不过十二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河里游泳,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因为隔壁小学有小孩儿在河里淹死了,两个。一个先在水里抽筋,另一个去救他,结果被死死抱住,也淹死了。”
“所以说,不要去戏弄水这种东西,你想象不到,一个濒死的人在水里力气有多大。”
“如果今天我恰巧不通水性,淹死了。够幸运的话,你只会背上一条人命官司,远走高飞到国外躲几年。”
“不幸的话,大概就会像刚才那样,被我牢牢抓住,再也没有浮起来的机会。”
泳池飘着一页页散落的教案。
她微笑着看向柏溪雪,白衬衫**地贴在身上,透出淡淡的皮肤颜色。脸上出于正式而薄薄敷的粉,被水冲掉,露出黑眼圈的青黑和鼻梁上一颗小痣。
细微的瑕疵,更显出一种剔透湿润的生动。
大概也是方才的肾上腺素作祟,激起几分血性,她就这样冲柏溪雪嫣然一笑:“这是老师教你的第一课,你知道了吗?”
哗啦。
等到她和柏溪雪上岸,原本起哄的狐朋狗友们全都作鸟兽散。
毕竟没有人敢承认自己看见柏家大小姐这样狼狈的样子。
言真披上毛巾,遮住自己衬衫下透出的内衣痕迹,发现大小姐仍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考虑到这是自己第一天工作,言真还是主动朝她抛出了橄榄枝,“喏,你的浴巾。”
柏溪雪没有接:“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妈?”
“什么事情?”无视对方的拒绝,言真将毛巾披到了柏溪雪身上,“你是说,你把自己亲手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家教,推下水的事情?”
“还是你今天差点被我摁在水下,淹死的事情?”
“言真!”
“是言老师。”
“今天的事情咱们都半斤八两,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言真对她露出笑容,看起来颇为真诚的样子,“所以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吧,拉钩?”
与九岁那年如出一辙,对面的人用一种哄小孩般试探的语气,像递出一串冰糖葫芦,将纤细的、弯弯的尾指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柏溪雪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堂课。
直到暮色四合,言真洗过了澡,躺在柏家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才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谁能懂?实在是太恐怖了今天!!!
她趴在床上,终于有空和沈浮激情打字:我跟你讲,今天家教辅导的那个小屁孩儿,真的太难搞了!
沈浮的消息回得很快,大概也是颇为紧张地守在手机旁:怎么啦?
言真正要回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略下游泳池的事情:就是很标准的有钱人家小孩啦,家里豪车泳池大house,才十六七岁就学会灯红酒绿鼻孔看人了
沈浮发了一个皱眉小狗的表情包,看起来很忧心忡忡。
【浮:那她没有为难你吧?】
【浮:我们以后也会有大house的,虽然豪车大泳池什么的有点难,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有院子养一条大狗。】
言真被她不合时宜的较劲逗乐了。
【Silence:好好好……那以后你负责给狗铲屎。】
【Silence:算是被小为难一下吧?不过后面解决了。】
【浮:怎么解决的?】
【Silence:训她一顿。】
【浮:你还真是,训小妹妹很有一套,言妍说她最怕你了。】
【Silence:。我对言妍很好的好不好!】
【浮:不过真的,感觉你面对这些事情都很淡定,我要是遇到这种人鼻孔朝天,可能早就生气了……】
言真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想了想,她还是将对话框里“可能是我以前习惯了吧”删掉了。
她还记得,小学那段时间,正是下海经商潮最火的时候。
家里有好几个亲戚都赚得盆满钵满,而她家虽然稳定小康,到底比不过时代的风口。
每一次去亲戚家拜访,总会被别人家的富裕所震惊。
亮晶晶的公主裙,漂洋过海来的各种新奇水果、电子产品,搭飞的到日本香港,只为了陪孩子逛一逛迪士尼。
桩桩件件,都很奢侈。
她记得那时在亲戚家自建的小别墅,看见一张照片拍着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一道巨大瀑布雨漩涡贯穿其中,仿佛童话故事中仙女的居所。
她记得自己满眼向往,脱口而出:好漂亮!像公主的城堡!
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只是新加坡一个机场,我们起飞前拍的啦。
小孩的自尊心太敏感。她被那一眼淡淡刺痛,从此不再轻易开口。
后来等到读书时,她又因为优异成绩,被高中绕开学籍地,免学费挖走。知道这件事的人莫不艳羡,每每拿她感叹,你看读书好就是厉害啊,能去这么好的学校。
她只微笑,其实心里听多了,也难免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成绩好,所以才侥幸触碰到了一个自己原本无法进入的阶层。
这感觉在被同学好奇提问“你们家是不是没有超市和公交车?”“是不是很穷才需要免学费?”时愈发明显。
然后在高一,听到学校寒假组织学生去了她家那个小县城支教时达到巅峰。
更何况,当年带队的队长,在开学典礼上面带微笑分享支教心得的人正是沈浮。
她语含悲悯地谈起乡村小学脏兮兮的课桌和饭菜;谈到放牛的小孩,课本有股猪食的味道,依旧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那样动人的故事,引起掌声雷动。她在高台上,阳光毛茸茸照亮一圈碎发,光晕里站得明媚笔直。
言真第一次低下头,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就像现在她洗好了澡,吹干了头发,香喷喷地窝进了柏家准备好的被子里,瓦解了白天假装平静和不屑的躯壳。
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阵后怕。
——如果自己今天真的淹死了,会怎么样?
她说不上来,便也决定不去想。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这才给沈浮回消息。
【Silence:我当时也是很生气的好不好!】
沈浮赶紧给她发了一个安抚的表情。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最后言真打了个哈欠,决定熄灯睡觉。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无奖竞猜:言真像什么动物(不是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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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太平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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