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不利。
言真的脸色凝重起来。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一旦作为外人被针对,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没有人身安全,就算只是被赶出去,也足以让采访夭折。
而这说不定就是她最后一次采访了。
江心柔是个反应快的小姑娘,已经先一步冲过,替老乡大婶擦起了门。言真和谢芷君也赶紧跑过去,拧开了自来水管。
一瓢水泼过去,淋淋漓漓冲走鸡蛋液。大婶脸色终于转晴,言真一边举着塑料水管冲洗,一边小心翼翼打探:“哎,您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吗?”
“谁知道啊,”大婶胡乱挥了挥手,看起来心烦意乱,“自从出了这晦气事,村子里一天到晚的,牛鬼蛇神不消停!”
“要我说,就该关起大门,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打一顿,赶出去就好了——欸,你别忘心里去啊,大婶我可不是说你们这些年轻妹。”
“那是,那是。”
言真赔着笑,把大门洗的锃亮锃亮。
碰了一鼻子灰,连带着大家今天工作都有些垂头丧气。村子里人人都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谁一开话头,对面就立刻摆起手来,连连摇头,不是把大门一关,就是说自己忙得很,埋头种地的种地,切猪菜的切猪菜去了。
女警还站在门口执勤,依旧是板起一张冷脸,一问三不知。言真也不敢多打听,毕竟,谁也不想吃一个妨碍公务、扰乱治安的罪名被带走。
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影子越来越短。三个人都像是被霜打过的大白菜,有点无精打采了。
那女孩的家门口倒是安静了不少,门庭冷落,大概是警方坐镇,那些蹭热度的主播们都灰溜溜地走了。
只剩言真在这铜墙铁壁的村子里,无头苍蝇似地转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言真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有些气馁了,到隔壁老乡家讨了一碗梨叶茶,仰头咕咚咕咚就干了。
她放下瓷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坐下。
一回头,却忽然对上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她身后。她皮肤黝黑,橘子皮一般布满沟壑的脸色,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站在那儿,身量仍旧比言真矮了几个头。
言真睁大了眼睛,看见老人蓬乱的头发,佝偻着背,拖着一条腿,靠着墙边,慢慢、慢慢地走着。
“您是……”
她迟疑地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她知道她是谁。
溪边自杀的小女孩,有个相依为命的姥姥。
“她姥姥也是命苦哦。”
就在上午,好心的老乡告诉她:“她男人以前中意喝酒,半夜饮得死醉烂醉,在乡道上被货车撞了死掉了,个女仔结婚又没扯证,小孩四五岁的时候,姑爷就跟城里女的跑了,剩下她们几个女的相依为命。”
“本来呢也还好,大家看她们不容易,能帮衬都帮衬嘛,没想到前两年她又爆血管了,听讲那天下午腿就动不了。”
“我们个个都让她去市里医院看看,偏偏个老太犟得要死,讲花不得孙女学费,自己搭公交跑去隔壁村卫生所,挂瓶水就算了。”
“结果当天人就不行了,被救护车拉走的。好在最后捡了一条命,但是呢个脑子跟腿,彻底不行咯。”
“她女儿为了给她挣医药费,跑城里打工去了。寄回来的钱她又舍不得花,连降压药都不舍得吃……我看她是血栓彻底把脑子堵住了……”
言真怔怔地看着老人的背影,嗓子里仿佛塞了团棉花。
她知道自己这一刻应该追上去。作为小女孩的同住人,那个老人是能最快帮她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只要追上去,问一问,甚至不需要费心思打探,只需要提起那个小孩,让老人有所反应,那么无论是悲伤也好、痛苦也罢,哪怕只是一滴泪,都将有成为她稿子的一手信息。
所谓的特稿,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不正是如此吗?用大量身临其境的细节,去博取观众的眼泪与动容。
但为什么,她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重?
言真静静地站在阴影中,就这样目睹着老人慢慢走出了巷子。正午日光明亮,倾斜而下,转瞬淹没了老人的脊背。她茫然张望,世界仿佛一张过曝的底片,万物都在光中沉没。
只有女警依旧笔直地站在对面,帽檐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目光落在何处。老人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她轻轻挪动一步,吱呀,大门打开,她颤颤巍巍的手扶住门把手,又将门重新关上。
老人浑浊的目光消失在门背后。
言真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
最终,她还是没有追上去。或许,采访是一项窥私欲与良知搏斗的工作。那一刻,她凝望对方模糊朦胧的眼珠,一瞬间仿若凝视了六年前在言妍病房的自我。
那时她无处遁形,只能躲到女厕所的隔间里哭。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算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采访。
她转头离开,与谢芷君她们汇合。
大家的进展都不太顺利,言真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们。
她们能在村子里呆的时间其实也没几天,一筹莫展的每分每秒,都是浪费。
三个人蹲在田埂边,牛粪味里忧郁了十分钟,毅然决定改变采访方针。
于是,下午她们开始和老乡闲聊,从无关紧要的问题问起,零零碎碎地勾勒出了这个村子的大概轮廓。
东溪村,一个常住人口只有三四十人的小村子,典型人口外流的空巢结构。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上学,就是干脆在几十公里外的镇子定居了,村子中老年人居多,负责料理田地还有照顾小孩。
自杀的那个小女孩,叫陈雨穗,正在离村几公里的西溪中学念初中。
至于她自杀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有说是被校园霸凌的,有说是被老师打击的,当然,最常见的一种说法,还是被猥亵、或是早恋,偷尝禁果尔后怀孕轻生。
“您相信网上的说法么?”
言真问。
老乡先是摇摇头,尔后又点点头。
“这不好讲的嘛……”他带着一种憨厚的、歉意的笑容,“个女仔是好女仔来的哇,又听话又善良,讲礼貌,对她姥姥孝顺得没得讲……”
“但可能穗子就是太老实了,不小心被外面男的欺负了,或者年纪轻不懂事,和小混混谈恋爱,做了错事不小心就……那也是有可能的嘛……”
一只麻黄母鸡扑棱着飞过水渠。言真蹲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支起下巴:“但是警方通报没有说这件事呀。”
“哎!你们年轻妹仔不懂的哇!这种事情警方怎么可能会说呢。你看网上那么多人都这样说,那这消息应该还是有几分真的,你说是吧?”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没有定论的话,重复一千遍以后,在人们心里就会成为事实。
言真无奈又疲倦地笑笑,结束了采访。
等到晚上大家回到住的地方,每个人都脸色疲惫、步履沉重。
江心柔去洗澡了。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忽明忽暗。谢芷君在房间导出摄像文件,江心柔怕黑,于是言真拖着小板凳,坐在卫生间门口给江心柔把门。
她听着背后的花洒哗啦啦的声响,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沐浴露的味道热腾腾地钻进鼻子,打湿深秋夜晚的空气,让言真的心情也有些**的忽明忽暗。
她坐在竹板凳上,托腮,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手机还是静悄悄的,今天一整天,柏溪雪再也没有给她发消息。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言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想,柏溪雪之前真的是太闹腾了。
以至于现在,当她真的进了一个鸟不拉屎的、连4G信号都没有的小山村里,看见天阶夜色凉如水,她竟然无端地有些想她。
是山里的夜晚太安静了吗?人走在荒芜与寂静里,难免会怀念热闹的响动。
不过,话虽如此她也没有主动去找柏溪雪——大概对面现在也还在忙吧?不知道是在拍戏,还是在休息?
说不定等她的信号接上,又能看见柏溪雪又作为当红炸子鸡,正在和谁炒CP。
自己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
言真默默地想。
江心柔出来之后,言真与她换班。等到她洗好澡出来,谢芷君也整理好了文件。
——实在是有用的内容不多,三个人对着空空的储存卡沉默,都自我安慰似地整理了一会工作笔记。
然后再一次被一无所获的事实打击,很快就默默地睡下了。
今夜房间被消沉的地方笼罩。深秋过后,寒蝉静寂,她们一夜无梦,陷入最深沉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再一次被老乡大婶愤怒的骂街声吵醒。
又有人往院门口扔了鸡蛋和烂菜叶。
“正个死扑街,昨日搞点臭鸡蛋都算了,今日连好鸡蛋都冇放过,真系发癫了,有钱冇处花,出去买条绳上吊都好过喺呢度浪费粮食啊!”
好像噩梦轮回。言真痛苦地把脸埋进棉被里,觉得应该是自己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
大婶今天显然比昨天骂得更脏。再这样下去,她们说不定明天就要被老乡当成麻烦,从这儿赶出去。
一想到要两手空空地去找主编报销差旅费,三个人脸色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她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楼去,像是认了命一样,拿起水龙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洗洗刷刷。
“真的不能抓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言真问。
大婶显然气头上:“我哪知道是谁啊?我要是知道,我找人弄死他!”
谢芷君默默地把言真拉走了。她们不死心,又跑去村委会找村支书,试图找监控查点线索。
但显然没什么用。
可能村支书就是这里最希望她们早早滚蛋的人。
女人憨厚地笑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拍着言真的肩膀:“哎哟,实在不是大姨不想帮你们查哦,实在是这个村子就丁点地方,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怎么能找到监控哦。”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言真看:“你们也不要觉得大姨我针对你们啊,之前好几个来东溪这里直播的男的,也都是被不知道谁扔东西赶走了,根本查不出来是谁。”
“你们还算好的啦,阿妹,你看。”村支书把视频进度条又拉了回去,一个口若悬河的男人正在镜头手舞足蹈,忽然,背后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大坨黑色不明物体,啪地就砸到了男人的后腰上。
村支书把嘴咂得啧啧直响:“你们只是院门口被砸了鸡蛋,那些个男的,都是被砸了石头和大牛粪,臭烘烘的,吓得他们连夜就卷铺盖滚蛋哇!”
“所以呢,听姨一句劝,你们小姑娘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她挥挥手,已经是一个礼貌赶客的姿态:“妹,有些事情能不打听的,就别打听了,好了嘛?”
“等一下!”
江心柔却忽然大喊一声。
她一把抓住了村支书的手机,把进度条缓缓地往回拖,然后,双指滑动放大。
谢芷君低下头,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就在视频切片的某一帧,牛粪块飞出来的前一秒,直播男人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短头发,分不清男女,在镜头后一闪而过。
“这个人是谁?”言真举起手机,向村支书发问,面色冷凝,“您认识?”
村支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您认识。”
这一次,言真用了陈述句。
元旦快乐!我感觉这周末我还能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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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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