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言真开车,一路往老城区去。
大小姐难得下凡,点评软件上盛名在外的那几家宵夜店是去不得了,打卡的年轻人太多,柏溪雪这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脸蛋一露,怕不是得被围个水泄不通。
等到言真把车停下,她们已经到来极幽深的一条小巷前。
然而小巷虽深,却不显凄凉可怖。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便有极鲜亮极热闹的一股炒花甲香味铺面而来,循着香味往里望去,便能看见巷子中一点暖融融的光亮着,咸蛋黄似的鲜热,照出矮脚小桌两三张。啤酒和烧烤摆在桌上,热气腾腾,每一个埋头苦吃的食客,脑门沁出的热汗都和屁股底下的塑料胶凳一样油亮亮。
在深夜里,油脂的香味总带给人一种烟火气的幸福。
“以前在这里附近跟新闻,晚上下班了就会和同事一起来吃,”言真拉起手刹,看了柏溪雪一眼,还是忍不住提醒,“如果你不想吃的话,我们也可以换一家。”
柏溪雪翻了个白眼给她,抬脚就走。
她今天心情确实不好。前几日路演中途收到母亲顾漪的连环夺命 call,一哭二闹,非得她赶回 S 城。
等她回到主宅才知道,原来是她爸众多情.妇中的不知道哪一个,搞大了肚子,已经三月有余,偷偷去产检的时候,被与柏家相熟的医生察觉,偷偷将检查报告备份了一份发了过来。
她妈气得差点摔坏了一串佛珠。
所幸处理这件事不算太难。那情.妇听起来和柏溪雪差了辈分,但实际上是个与柏溪雪年龄相差无几的十八线小明星,。柏溪雪不过私底下用了点人脉向她的经纪公司透了点消息,隔天助理便给她打电话,说已经看见那小明星的经纪人搀着她走进了私人诊所。
那天柏溪雪就把车停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高大青翠的法国梧桐枝叶繁盛,浓荫匝地,柏溪雪轻巧地点起一支女士香烟,在淡淡的薄荷味中打开手机,一页页翻看医生发来的人.流报告。
一张年轻的素颜出现在视野里,直到这一刻柏溪雪才发现自己原来曾在综艺里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当日那女孩年轻甜美,奔跑时身形轻捷姣好,像一匹轻盈优美的小鹿。
而当柏溪雪往下再翻一页时,映入眼帘的便是阴.道彩超报告,以及手术后刮除胎心的照片证明。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这并不是对那个小明星的同情,更不可能有半点物伤其类的触动。毕竟——投胎这种事本就是天注定,难道她天生是有钱人,就要对全世界抱歉吗?
那简直太可笑了,名利场向来如此,别的女孩要拣高枝攀附,难道她还管得着吗?
她太习惯这样的世界了,毕竟她自是天生锦衣玉食青云直上,柏溪雪是永远也不会不堪,也永远不会狼狈的。与生俱来的优越,让她早早学会居高临下地端凝芸芸众生,端凝攀爬与跌落的丑态。
令她感到不快的,是母亲顾漪的算计。
她并不相信顾漪处理不了这种小事。执意让自己插手这种腌臜不堪的事情,不过是顾漪想让自己和她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罢了。柏溪雪目如点漆,神色冷澈,只想笑一声——顾漪对自己的儿子可不是这个态度,如果可以,她妈恨不得世界上所有脏东西,都和她那光风霁月的大哥扯不上关系呢。
至于她的父亲——
“烧烤好了。”言真的声音打断了柏溪雪的思绪,一阵麻辣鲜香的孜然味飘过来,极其霸道地钻进柏溪雪鼻子里。
两个套着透明塑料袋的浅口椭圆不锈钢碟摆在小木桌上,一碟盛了满满的炒花甲,浓稠酱汁淋漓在青红辣椒和雪白蛤肉上,色彩鲜明浓烈,另一碟则是堆得高高的烧烤,牛羊肉串、面筋烤肠,热气蒸腾,滋滋冒油,仿佛下一秒油星子就会蹦到眼前。
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香味。
直到这个时候,柏溪雪才真正地觉得自己饿了起来。大小姐眨了眨眼,却不愿承认,只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伸手去拿那串滋滋冒油的小肥牛。
然后,被言真按住了手。
咕噜。
柏溪雪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言真看她一眼:“在飞机上是不是没吃饭?”
她说话时手上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按住柏溪雪的动作明明那样若即若离,细长的手指却还点了点她的手背,如柳枝掠过水面,只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曾经言真就是这样提醒她看题目的。当年年轻的言老师站在她身边,俯下身来,用手指轻柔地点一点。明明靠得极近,动作却如蝴蝶样轻,仿佛随时都能翩然离去,飞过沧海。
柏溪雪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言真却没有发现柏溪雪的异样,对她而言,这动作不过是礼貌而已。
她正忙着干其他事情:一只小小的粗白瓷碗,被言真推到了柏溪雪面前。
芥菜烧骨粥。菜梗碧绿,粥米晶莹,在昏黄的灯光下正袅袅地飘着热气。
“刚才特意向老板娘讨的,最后一碗了,”她听见言真无奈地说,“先喝点垫垫肚子吧,对胃好,对了,还有这个。”
一并和碗推过来的还有一根黑色的橡皮筋,从言真手腕上褪下来,留下一圈细淡红痕,愈发显得对方手腕雪白,纤巧如玉。
柏溪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不敢看,垂下眼,只用淡淡的神色舀了一勺粥。
食客的嘴永远是识货的。芥菜烧骨粥滚烫鲜甜,米粒已经熬制入口即化,表面融融地浮着一层晶莹温厚的粥油,芥菜却鲜得恰到好处,与提鲜的白胡椒面混在一起,几乎是第一口,就叫柏溪雪吃出了一身热汗,刚才夜风吹出的寒意荡然无存。
她忍不住矜持地又动了一勺。
这模样落到言真眼里,不知为何忽然显得有些可爱。
或许是因为柏溪雪刚才扎起了头发,长长的黑发束作马尾,乖顺地垂在脑后。半旧的棒球帽戴在头上,帽檐被柏溪雪压得低低的,一络没梳好的头发在帽子底下倔强地翘着,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叛逆。
像什么和爸妈闹别扭离家出走之后,被姐姐追回来,在楼下不情不愿吃宵夜的高中小女生。
记得当年言妍也这样。那时也是夏天,刚刚放了暑假,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一直到傍晚也没回来。
家里慌了神,发动了不少亲戚去找。最后还是言真,在她们小时候常去的河边公园角落,找到了眼泪汪汪的妹妹。
其实回想起来,吵架的缘由也不外乎跳舞和成绩那些事儿。但对青春期的小孩儿来说,尊严就是这么宝贵的东西。无论言真怎么劝说,言妍都像铁了心似的,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拽着自己的小背包,死活不愿意回去。
言真哭笑不得,只好陪她在外头呆着。
这一呆就呆到夜幕降临,街灯次第亮起,夕阳的艳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烁,一眨眼就沉到地平线下去。
她记得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夏季大三角教科书一般悬挂在天幕上,晶莹透亮,言真随手指给言妍看,却被言妍一把抱住。
她把脸埋进言真的臂弯,二话不说就开始哇啦哇啦直哭,先是控诉千刀万剐的滑块滑轮受力分析,然后控诉居心叵测的圆锥曲线第三小题,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落下来,还不忘记哭诉老爸老妈有多么不近人情,都离家出走了还要给她发信息,让她回来不要忘记帮忙拿快递。
最后她窝在言真怀里放声大哭:“所以你们就是当我是傻子对吧!我就是傻子!”
眼泪打湿了言真的 T 恤,她哭到打嗝,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小狗:“那我就是只会跳舞嘛……呜…我又不像你那么……嗝……那么聪明……我跳舞跳到死好了……”
言真那时记得自己用力揉妹妹的头,几乎憋出内伤,才不让自己没眼力见地笑出来。
于是她们的晚饭并作宵夜解决。夜深已深,两个高中生不敢再在外头多呆,只回到自家小区附近的大排档,掏出兜里最后的钱点一碟鸡蛋炒牛河,权当最后的抵抗。
言妍每天练舞,体力消耗总比同龄人大些,言真把碟子里的牛肉挑给她,听见大排档的老板在调试音响,不知道播错了什么碟,温柔的女声取代了劲歌热舞,从音箱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是蔡琴的歌。上一代走红的歌手都功底深厚,沉稳发音透过老旧音响依旧动人,隔壁桌已经有喝醉的中年客人鼓起掌来,荒腔走板地开始跟着唱。言妍也不知怎么地开始高兴起来,一边吸溜着炒河粉,一边也开始跟着晃。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
也不知道晃了多久,直到那碟炒粉被扫了个精光,直到冰过的可乐也开始变温,言妍终于开始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一骨碌靠在言真肩头,沉沉睡去。
言真长长松了口气,举手做了个手势,阴影处一辆小轿车缓缓开出来,跳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她们爸妈,三个人哭笑不得,终于将言妍抬了回去。
直到后来许多个晚上,言真总记得那个夜晚。昏黄的路灯,小区里静默的棕榈树,一段回家只有两三百米的路程。言妍依偎在她肩头,睡梦中薄薄的眼皮尚且泛着红,嘴角却已经翘起,一派没心没肺的天真。
爸爸妈妈就坐在前座,不自觉地哼着刚才蔡琴的歌。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因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歌声如此温柔,一浪又一浪,如同海潮般在小小的车子里回荡。透明的困意像雪一样,积在言真越来越沉重的眼睫毛上,她握着妹妹的手,沉沉睡去。
她睡得如此安心,仿佛她们一家人能永远在一起,地久天长。
——既不会梦到父母冰凉的坟冢,也不会梦到言妍的病床。
应该有人已经看出来了,大小姐有点坏的,而且不是“死鬼~”那种坏,是天龙人的那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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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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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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