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波兰。
阴雨的凌晨。天光沉在一片黯蓝色里,冰冷的窗玻璃上雨珠不停的滑落。窗外是大片的草场,绵延的丘陵在细雨中静默着。一切都是沉静的,沉静的如同平日的任何一个清晨。
一声尖长的啸叫忽然响彻夜空。丘陵的边际线上,忽然出现几盏灯光,这几盏灯光快速的滑下山坡,然后后面忽然涌出源源不断的灯光,呈列队不断的快速滑下山坡。很快,一整面山坡都被照亮了。
黑暗的卧室里忽然亮起了灯。林不疏自睡梦中被惊醒,赤脚下了床,走近窗边掀开一角白纱朝外看去,只见幽蓝的晨光里,无数明晃晃的车灯正朝着小镇的方向涌来。越来越近,已经看清楚是大片双人摩托车。车上士兵的制服一色是靛青色,肩章上银色的万字徽章在夜色里闪着冰冷的银光。正是德军!
林不疏心下一沉,手已经拉灭了灯,她迅速从床下拉出一个藤箱打开,里面装着一些纸质文件,她将桌上几本笔记扔进箱子里扣好锁,然后匆匆披上一件深棕色长大衣,又拽过一条棕色长围巾裹住了半张脸,提着箱子下楼屏息等在门后。
摩托车队轰响着接连不断的从门前驶过,时间不断流逝,但车队却仍源源不断。林不疏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漆黑的眉尖微微蹙起。正当她刚贴近木门想听一下远处的车队声估算时间的时候,小镇前方已经传来了尖叫声,吼叫声,砸门的声音,犬吠声此起彼伏,宁静的小镇像一个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掐住喉咙的人,瞬间陷入恐慌的嘈杂挣扎。
林不疏当机立断,立刻决定从后门出去。后门外面便是大片的白桦林,连绵至苍翠的群山。她提着藤箱匆匆跑到后门,刚到门前,就听一声巨响,后门被人破开了!几个兵士一拥而进,用枪口对准了林不疏。
位于小镇中心的圣彼得广场上,此刻挤满了人,周围是森立的德军士兵,拿枪对着人群。林不疏站在人群里,不由得悄悄打量着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和蔼的酒吧老板,总是笑容满面的超市售货员,严肃却诚实的肉铺老板,喜欢坐在窗口织毛衣的邻居奶奶,喜欢一路摇响车铃的邮差小伙儿,她在国际学校的同事们,还有无数每天擦肩而过的熟悉的脸庞,几乎所有人都衣衫凌乱,狼狈又惊慌,沉默着站在细雨中。
阿什利小镇只是边境上一个毫不起眼的镇子,只有几百口人,它小到都不会出现在地图上,更不用说在军事地图上。它的位置,资源,人口,都不足以重要到会被军事占领,这也就是为什么战争已经爆发了半年多了,但阿什利的居民都没有离开。战争只是在报纸上,广播上,酒吧咖啡馆的谈话里被提及,但战争的真实感觉,实在离得太遥远了。林不疏虽然很早之前便接到学校那边的回国建议,但她在阿什利已经生活了快五年,这个小镇上的人几乎都成了她的亲人,还有学校里的孩子,她根本无法说放下就放下,再加上回国的交通航线主线已经被战争切断,要辗转亚非几个国家,返程之路实在漫漫又充满炮火的威胁,因此她发回电报征得组织的同意后,继续作为国际教师留在了阿什利。小镇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到大家甚至都相信战争早已遗忘了这个小镇。
可是现在,在这个微雨的深秋的清晨,战争清清楚楚的站在了面前。
雨丝细密如锋芒,乌云低垂。林不疏默默将围巾裹紧了。
人群沉默着,偶有几声孩子的呜咽,德军士兵也沉默着,只有林立的枪口直直的对着人群。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哨令声,周围的士兵马上高声接应了一句哨令,如半空响起一声闷雷,林不疏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前面的士兵忽然分列两边,只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快步走到了广场前。
林不疏一眼瞥见那个军官的身形,心下猛地一顿,似被一只镊子狠狠的夹了一下,她不由得一下抬起头看向那个人。超乎寻常的身高,即便在一群高大的士兵里,他也有一种俯瞰众生的高度,宽肩长腿,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让他身上靛青色的军大衣随着他的步伐涌动着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度。军帽罩着他一头澹然的金发,压低的帽檐下,一双湛蓝的深海般的眼睛,鼻子细长高挺,薄唇紧抿,跟他尖长的下巴一起勾画出一张冷凛的脸。
林不疏的呼吸已经停掉了,待她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揪着胸口在大口喘息着。她仓皇的低下了头,用围巾掩住那深深的呼吸声。她本能的想逃开,像许多年前,在楼梯间,图书馆,礼堂里,那一次次的落荒而逃一样,转身逃开。可她刚一动,就撞到了身侧挤着的人,她一瞬间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战场。这里已经不是许多年前,是,很多年,以后了。
林不疏不由自主的微躬起肩膀,深深的低下了头。
高大的军官站在广场前的台阶上,俯瞰着整个广场。他湛蓝的眼睛如冰湖,不见一丝波纹。身侧的副官开始高声的训话,告诉小镇的居民,从现在开始,阿什利被征用,成为这支德军前锋部队的驻地,要求大家要全力配合德军的驻防。副官的声调是一种不带任何感**彩的冷酷,跟周围林立的枪口一样,黑漆漆的压在人的心上。
副官训话完毕,便退到了军官的身侧。高大的军官仍沉默着,他俯瞰着人群,如俯瞰尘埃。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女士们,先生们,祝我们合作愉快。
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点点沙哑。语调仍像圣诞晚会邀请她跳舞时的优雅,又像那支深夜在她心上响起的大提琴。
林不疏突然泪流满面。她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
雨下大了。广场上的人群被分成一队队由士兵押送着进入不同的营区,待审核完毕后,再由士兵押送回家。林不疏在后面一排队伍里,她忽然想到自己的一头黑发,连忙将围巾拉高,将大半个头脸都遮住。心跳如擂鼓,越来越急,终于到她这一排队伍了!她裹紧围巾极力躲在人群里开始向广场外走去。
眼看队伍已经走出了广场,林不疏不由得开始加快步伐。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停下!
人群被惊得都不由自主的回头望过去,就见那个高大的军官忽然大步走过来。他的步伐又急又快,直奔林不疏而来。冲到她身边时,军官一伸手就要拉下她的围巾,但忽然又生生的顿住!
那只手停在半空里,手臂下的背影已经在微微颤抖。
军官湛蓝色的眼睛忽然变深了,像冰层下的暗流在涌动。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缓缓的落下来,他盯着眼前纤细修长的背影,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良久,他缓缓转到了她身前。
眼前人大半张脸都被埋进了围巾里,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上沾了露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但他全身已如遭雷击,呼吸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极力抑制住胸腔里翻滚的乱流,深吸了口气,再次抬起手,缓缓的拉下了她的围巾。
一头黑发披了下来,黑发下的脸,湿漉漉的,像细雨里的一朵童子面山茶。
蓝色的冰湖瞬间破裂开来。他听见自己的心咔的一声轻响,不知道是什么碎掉了。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终于开口道:冒犯了。你没有问题。
旋即转过身大步走开了。
林不疏慢慢的拉好了围巾。她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雪白的一张脸湿漉漉的,泪水全混进了雨水里,越发显得乌发黛眉,风姿楚楚。
周围的士兵在看清她的脸后,神色都变了。
林不疏被押送回公寓时,已是深夜。她站在房间的米色地毯上,看着熟悉的房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
醒来时天刚微微亮。她做了一夜的梦,时而是坐在图书馆的大落地窗前读书,窗外是一方浅池,池边的梨花树正开着,雪白的花瓣零零落落随风飘下来,落在水面上,她望着花落望的痴了。时而是一个雨夜,有人坐在房间的一角拉大提琴,他的脚边亮着几盏白色的蜡烛,他的脸隐在暗影里,林不疏看不清他的神情,窗外忽然不停的闪过刺眼的车灯,有子弹上膛的声音。时而又是在教堂里,她坐在长凳上,在心里默祷。她在祈求什么呢?林不疏着急起来,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她想,要告诉神啊,她只想要这个人。又忽然是疾驰的火车,窗外大雪茫茫,她倚着车窗,看着绵延不绝的雪白色,真空啊,世界从此就是这样的空白了……
林不疏坐在雪白的浴缸里,想,如果世界真的空白了,也许更好吧。
黄昏来得很快。林不疏煮了一杯咖啡,坐在二楼的书房窗前看日落。这是她每日下午的习惯。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街上偶尔传来的警号声,没人被抓捕,没人被关押,大家都安然的又回到了家中。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寻常的样子。
林不疏啜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默默叹息,如果,日子回到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楼下忽然传来敲门声。林不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在二楼已经看到一辆黑色的军车停在了公寓门口。黑色的车窗没有摇下来,整台黑色的车像一个沉重的沉默。几个士兵从后面的双人摩托上下来,已经在敲她的门。
林不疏望着那台黑色的军车,心跳如指针,咚咚的敲着耳膜,震得她整个身躯都在发软。她根本没有力气迈出一步。
黑色的车仍是悄无声息。敲门的士兵似乎是得到了指令,只是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的敲门。
林不疏的脑海里只有那一声一声的“笃笃”声,分不清是敲门声,还是墙上挂钟的分秒声。她眼前一阵一阵的似有轻雾弥漫,又似有冷风裹在身上,让她不由得发冷,打起寒噤。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了下来。士兵退到大门的两侧,肃然而立。黑色的军车仍是沉默着。
林不疏的颤抖终于停住了。她的额头上已是汗津津的,面色苍白如大病初愈。她这一瞬间清楚的知道,已经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狠狠的闭了一下眼睛,压下心里的动荡。再睁开时,眼神已冷如秋湖。
她缓缓打开了大门。
夕阳淡金色的光线包裹着她米色的可什米长裙,她立在门里,夕阳将她的影子长长的投在身后。
车窗后的人仍是沉默着。
她也沉默着。
车门终于打开了。他下了车。
两列士兵“刷”的一声立正。
林不疏忽然垂下了眼睛,顿了顿身形,便站在了门的一侧。
那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进了公寓。
经过她身侧时带起了一阵微风,林不疏心上忽然起了涟漪。十年了,当他经过她身侧时,仍能轻而易举的在她心上震荡起涟漪。
林不疏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了客厅。
他背对着林不疏,只是沉默着仰面打量着整座公寓。副官见林不疏进来,彬彬有礼的道:林小姐,根据战时令,军部决定征用阿什利国际学校作为司令部,相应的,阿什利国际学校的附属建筑皆被征用。这座公寓现在已被征用为司令官的临时府邸,当然,林小姐无需搬出,您现在被征召为临时府邸的管家,负责整座府邸的日常事务。相信林小姐愿意配合我大帝**部的战时工作。
随着副官的话,林不疏的面色先是漫上一阵愤怒的潮红,但很快就退了下去,只余一片苍白。
副官公事公办的宣布完毕便走了出去。客厅里只剩了她和他。
他仍背对着林不疏,只是专注的看着二楼的一缕光线。
林不疏也沉默着。
他终于转过了身,看向林不疏。
空气里的沉默如黑沉沉的铁板压在人心上,时钟的钟摆一下摆到这边,一下摆到那边。林不疏从来不知道,时钟的摆钟声是如此的响。
他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枝头忽然落下的积雪,林不疏心上猛地一颤。
他问她:不疏,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不疏的心忽然一顿,他叫的是她的名字,不疏。不是她之前用过的英文名字,苏珊。
心上忽然清清楚楚浮现他第一次跟她讲话的样子。在狭窄的小厨房里,她正在煮一壶水,他忽然走进来。慌乱的沉默后,他终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那一瞬间,竟然忘掉了羞涩,只是答他,苏珊。
他说,我是丹尼尔。
她脱口而出那句在心底默默练习了无数遍的话,我知道你的名字。
他侧身站着,微低着头,但她已经看见他抿着的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起来。
林不疏的心忽然痛不可当。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的视线一碰到 ,立刻都躲开了。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对方的眼睛,像明亮的日光,每次一触到,便如含羞草般立刻收回。
他只敢躲在林立的书架后面,长久的注视着她读书的侧脸。她也只敢坐在昏暗的礼堂里,越过人群,远远的看着台上拉大提琴的他。
依然是沉默。难堪的沉默。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我为自己的国家尽职责。
林不疏脸上的血色全退下去了。她一瞬间明了了时间的残酷。她和他,终于重逢,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时间汤汤的流着。
她的面色苍白的如病痛。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也是为我的国家工作。
他的脸忽然抖了一下,像某种疼痛。从脸到脖子甚至耳朵,都红了。林不疏的心上又忽然清清楚楚的浮现出她第一天到学院报到的场景。她跟格蕾丝教授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喝咖啡聊天,她忽然感受到对面沙发上投过来的目光,不由得看过去,正对上一双湛蓝如深海般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沉浸在一种长久的注视里,忽然被发现后,连忙别转了脸,却是从脖子到耳朵,都红透了。
痛苦的潮红退了下去,那张脸恢复了平静的冷凛。他俯瞰着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优雅的声调缓缓道:林小姐,祝我们合作愉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