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十月,苏军出兵波兰,与德军陷入争夺战。年底,波兰全境沦陷。
临近圣诞节,格外的寒冷。阿什利国际学校的德军司令部没日没夜的灯火通明,无数的士兵军车进进出出,纷乱如蚁。军报雪片般落在司令官的办公桌上。终于,西境战事失利的消息传了过来。
副官乔纳什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司令官竟然仍不撤回在波兰境内全线搜索的兵力,帝国的战事正遭受苏军的强力阻碍,然而他们这支被派作前锋的部队这一个月来却忙着搜索一个逃走的女人!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但这也是容不得他半点置喙的,何止是容不得他,整个司令部都知道那个逃走的女人是司令官大人的逆鳞。但帝国的未来怎么办?
地牢里暂时安静了下来。已经超过一周,他没有带着笔记本来。黄唯今心下暗暗希望,这是因为战事吃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或许胜利的消息很快就能传来。这是他最大的盼望,这也是每个人最大的盼望。
黄唯今望着窗外一直飘雪的天空,心下默想,不疏,但愿你已经到达一个安全之地,并开始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又过了几天,地牢的门再次被打开。黄唯今不动声色的先打量了他一下,见他依然仪容整饬,彬彬有礼,心下倒是佩服他一以贯之的雅致态度,但他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到底是泄露了端倪。黄唯今心下了然,知道波兰境内的战事确如他猜测的,开始向盟军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两人对坐,黄唯今打开笔记本,翻了两页,忽然对他道:司令官先生,不疏的日记只剩了最后的两则。
他沉声道:我知道。
黄唯今道:在这场朗读结束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司令官先生能否如实回答我。
他冷着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黄唯今,道:讲。
他完全是一个上位者的姿态,但黄唯今浑不在意,只微笑着问他:司令官将我关在这里,不用刑,也不杀我,我想,是因为不疏吧?
他抿了抿唇角,沉声道:我不想她恨我。
黄唯今看着他,仍是微笑着道:司令官先生还是不懂不疏。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穿着这身制服出现,你们之间,就已经不可能了。
他却没有被激怒,声音里只有痛苦,低声道:我就是放不下。
黄唯今此时看着他,不由得想,战争带给世人的,究竟是什么呢?
心下顿觉世事惘然,无常翻覆,想再说些什么,心间却如落了白茫茫一场大雪真干净。再看他,恨怒皆消,只觉得可怜。
已经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他和他之间,只剩这两则日记。
一九三零年一月二十日。雪。
骗子!全是骗子!全都是邪恶的自私的骗子!我真恨,竟然上了他们的当!他们将我骗回来,一进家门就把我软禁了起来,而父亲早在一个月前就被草草下葬了!我真恨!我后悔没有听年叔的话,带着他和弟子们一起回来,可这由不得我,接到父亲病急的电报的当晚,只有两张票,我只能带福嫂先回来。这或许就是命运吧,可我偏不信命!二叔将我绑在祠堂里,当着全族人的面,教训我说,我既然是林家的女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多年,就也该承担林家的担子。林家的担子就是送我去给县丞老爷做妾,他们便能鸡犬升天!一整个家族的男子,没有一个有能力!没有一个有担当!竟然只会靠卖女儿苟活!我真恨他们!我作为林家的女儿,生来不是为了被发卖的,我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意愿,谁都不能横加干涉我!若是父亲还在,……若是父亲还在,……”日记到这里,就断下了。黄唯今不仅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页纸,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仍能看出那张纸上的泪痕。
他摩挲半响,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就这几十个字。字字皆是血泪。
他忽然站起身,一伸手拿过日记,沉声道:就到这里吧。
说完,也不待黄唯今说什么,便大步走出了地牢。
黄唯今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不想结束,也终究是要结束的。
阿什利小镇一夜之间每条路都设了关卡,士兵林立,开始盘查过往的每一个人,驻防地军车轰隆隆进进出出,彻夜响着,司令部的灯火昼夜不熄,亮的刺眼。国际学校已经全面停课,学生都回了家,被捕的教师仍被关押,更多的人闭户不出,路上几乎只能看见军车和士兵。阿什利小镇终于开始弥漫着一种战争的恐怖气氛。
但是,派出的那支搜索林不疏的队伍,却始终没有撤回。
圣诞节前夜,司令部收到了撤退的消息。他捏着那纸军书,半响无语,然后默然将它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阿什利的驻军一切驻防军务皆照旧,无人知道撤退的命令,只是又有一支令兵被派了出去加速搜索。他压下了第一道撤退的命令,不想,第二道命令很快就抵达了司令部的办公桌。这一次,副官乔纳什“恰好”看到了。他不动声色的将军书呈给了司令官。
阿什利的驻防一切照旧。
终于到了新年。
司令部以往会有新年假期,但今年显然是不可能了。整个阿什利的驻军都是在彻夜的军务中辞旧迎新,他在前线巡防了一整夜,黎明时实在太过疲乏,竟然在战壕里直接睡着了。半睡半醒间,忽然见她从荒原上远远的走来。
黎明黯青色的天光里,她一袭黑色天鹅绒的长旗袍,披了黑色的开司米的长围巾,长发在晨风里被吹的有些零乱,面上却难得带着微笑,远远的向他走过来。
他完全不敢相信,猛地从战壕里站起身,想冲过去,脚却一步都迈不出去,就那样呆在原地,看她自荒原深处走来。
她走到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隔着一条条的壕沟,微笑着看着他。他再耐不住,大步的冲过去,却发现身前的战壕突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深渊,无论他怎样调换方向,都无法越过去。他不由得变得焦灼又愤怒,在深渊的边缘大步的原地奔走。她却只是微笑着站在晨风里,遥遥的注视着他。就像他一直以来,远远的注视着她一样。
她就那样微笑着注视了他一会儿,便转过身,慢慢的走进了如雾般的曦光里。
他再也顾不得了,纵身一跃,决定跳过深渊,却直接坠了下去。
他猛一挣身,醒了过来。
是黯青的晨曦,青云低垂,整个旷野沉寂而凄清,空气冷得刺骨,他却挣得一身大汗。忽觉额头有几点冰凉,抬头望天,却是下雪了。
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会儿,整个荒原都变得一片苍白。
他怔怔的看着远处,只有洁白的雪地。没有半行脚印。
他看了半响,终于转身走了。
黄昏时,忽然来了一封秘密电报。他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侍从官长布雷顿见他捏着电报的手指关节都白了,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浑似没听见似的,仍是捏着电报愣在原地。副官乔纳什这时走了进来,来到他面前站定,他忽然大步往外走,边走边吩咐乔纳什道,备车!然而乔纳什竟像没听见似的仍站在原地,布雷顿不由得看向乔纳什,却见司令官先生猛地顿住步子,然后豁然转身,直直的盯着乔纳什,还未等布雷顿反应过来,他忽然大步冲过来俯身盯着乔纳什,问道:你做了什么?
布雷顿一眼看见他的眼神,不由得心惊。那是狮王要撕碎猎物的眼神,嗜血又狂暴。
乔纳什的身形不由得一顿,但他的眼神却透着一种平静的疯狂,他缓缓回答他:搜索兵发现了一处盟军的秘密电报据点,然后直接炸平了那里。顿了顿,他又道:是我下的命令。
他狂怒的盯着乔纳什,却听他继续道:“司令官先生是我敬仰的战场英雄,是帝国的英雄,却因为这个中国女人的出现而变得让人越来越失望,您的软弱已经损害了帝国的伟大战略。我不允许那个中国女人继续成为您的绊脚石,成为我们踏平欧洲的绊脚石,因此,在发现她藏身在盟军的秘密电台处时,我直接下令将那里完全炸平。现在,”他说到这里,也变得激亢起来,扬起脸盯着他的眼睛道:现在,司令官先生可以专心为帝国的伟业献身了。
布雷顿完全吓傻了,但他毕竟是战场上的军人,反应敏捷,虽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但已经一挥手,召来一队士兵进来将副官乔纳什团团围住,同时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司令官先生,像看着一颗马上就要引爆的手雷。
他的脸因为狂怒变得通红,额上青筋剧烈的跳着,看着乔纳什像看着一个怪物,半响,他的脸色慢慢转成一种青白色,毫无生机的一种青白色,像死亡降临在他的脸上。他忽然低头又仔细的看了一眼电报,再抬起头,对乔纳什竟然苦笑了一下,声音透着一种万籁俱寂,缓缓道:我忽然明白了,在她眼里,我的样子。
说完,垂首半响,便捏着电报缓缓走了出去。
布雷顿望着他的背影,心下没来由的升起一种恐惧,他的背影看上去太萧瑟了,像一个孤独赴死的人,摇摇欲坠,却又决然的走了出去。
深夜的地牢,再次被打开。黄唯今坐在桌前,对他微笑道:司令官先生,新年快乐。
他在黄唯今的对面慢慢坐下,也微笑着点头致礼:黄先生,新年快乐。
然后,将笔记本放在了他面前。
黄唯今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夜的他有些不同,但又看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仍是制服笔挺,彬彬有礼。黄唯今仔细的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仍是湛蓝的宛如深海,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最深处。
黄唯今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慢慢将日记翻到最后一页。
只有一行字。
黄唯今痛彻心扉。不由得嗓音都哑了,缓缓念出了那最后的话: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日。雨。
我终于又遇见了他。我们之间,终于结束了。
这两个句子念出来,如落进无尽的黑暗里。牢房里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声音。
终于,他缓缓站起来,对黄唯今脱帽致礼:谢谢黄先生。谢谢您为不疏做的一切。谢谢您为我念完了这本日记。还有,黄先生并无罪行,我会安排下去今日便将您释放。
说完,他将军帽端端正正的戴回,站起身对黄唯今点头致礼道:黄先生,新年快乐。再见。
黄唯今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颤,他猛地站起身对他喊道:不疏怎么了?
他顿住了脚步,静默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对黄唯今道:“我今天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还活着,就为了能再见到她。现在,”他忽然微笑起来,那个微笑让他的整个面容呈现出一种宁静的明净之色,如雪映万物,诸色归空。
他微笑着道,“现在,我要去见她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地牢。
黄唯今一下坐倒在椅子里,嗓音如哽,念了一句,不疏。
阿什利小镇郊外的教堂,在新年的大雪夜里,忽然响起大提琴声。百转千回,如泣如诉,响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琴声终于沉默下来。然后,响起了一声枪声。
枪声在雪白的大雪地里,传了很远,很远。最后,慢慢消失在了雾色般的黎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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