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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阴暗的牢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这沉默却极沉重,塞满了十年的分量。他说完了那一大段话后,神色仍是沉浸在回忆里的样子。黄唯今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别转了目光,再不忍看下去。许久,忽然开口道:司令官先生喝咖啡是放乳脂,而不是放牛奶,对吧?

不待他反应过来,黄唯今忽地合上手里的日记本,冷声道:这也是不疏记在日记里的。重重吸了一口气后,他坐直了身体,对他道:司令官先生,我想没必要再念下去了。她的心,已经无需多言。

说完,对峙般直盯着他。黄唯今的心已经痛不可言,为她,也为他,更为不断陷进战火的一个又一个的国家。在那些被战火烧灼的土地上,也会有无数个这样的青年男女,被迫分离,被迫为敌,被迫断情绝爱,痛悔一生,遗憾一生。这些遗憾和痛苦,该找谁来赔偿呢?命运么?命运何其无辜!命运早已安排好,安排他们相遇,安排他们相爱,他们本该相爱,安稳的过完这一生,可是,到底是谁,是什么,剥夺了那无数个本该寻常又安宁的人生呢?

黄唯今心里涌上巨大的愤怒,又涌上巨大的悲哀,再涌上巨大的,深刻的无力感,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知道,这一刻,他无法再念出一个字。

他却没有被激怒,只是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把笔记本收起来,慢慢走出了牢房。

一走出地牢,他才发现,竟然下雪了。雪已经下了很久,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暮色已经降下来,映着雪光,青溶溶得一层天光,衬得这个大雪的黄昏,异常安静。

他站在大雪地里,望着茫茫四野,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他四肢百骸,全是筋疲力竭,再念不出一个字,走不出一步路,他只想躺进这大雪地里,让雪把自己深深的掩埋。

夜色很快降临,四野沉沉的黑下来,大雪已经将他全身都淋白。他全身近乎冻僵,只胸口还有温热。那本笔记本就装在那里。他现在终于读懂了她的心,但他能拥有的,却只剩这白纸黑字记下的一颗心了。

临近半夜,副官乔纳什才找到司令官先生。他在大雪地里完全变成了一座冰雕,乔纳什悚然变色,跟侍从官连忙将他扶进了军车里,一路疾驰回了公寓。

公寓的灯火亮了一整夜。黎明时分,霍夫曼医生从楼上走下来,重重的坐进沙发里,满身疲乏的对等着的副官及侍从官们哑声道:司令官先生的高烧已经退下去了,这几天安心静养就可以了。

他能起床已经是三天后,雪也下了三天。他站在窗前,静静看着雪后新晴。雪光亮的刺眼,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那一片亮到发蓝的白雪地。一颗心,还堕在那个梦境里。

不,那不是梦。是他深埋的那份记忆。终于在他的身体全线崩溃的时候,从十年的废墟尘烟里,浮现了出来。

那个圣诞节的夜晚。是他记忆里最甜蜜的时刻,也是记忆里最痛苦的时刻。这十年里,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都忍不住要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就那样一句话都没有留就离开了?为什么?

可是,他要质问谁呢?

他连质问,都只能对着虚空。

十年后,她猝不及防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十年里他所有的愤怒,委屈,痛苦,思念,在见到她的脸的那一刹那,突然全部消散了,如水滴瞬间消弭于雨中。他的心在那一个瞬间就柔软了下来,像突然的苏醒。他觉得他终于可以喘气了。

十年了,他的心被挂在那个一直没再亮起的窗口。他以为会一辈子都挂在那里,风干,粉碎,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可是,命运终究怜悯了他一下,让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然而,命运也只是怜悯了他那一下,他很快,还是又一次,失去了她。

他望着连绵无尽的大雪地,用暗哑到碎掉的声音低语道,不疏,你到底在哪里?你一定,要活着。

深夜,他又一次做起了那个梦。或者说,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梦境里,那个圣诞节的夜晚。

一进十二月,圣维希的节日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厚,大礼堂里早早就立起了一棵圣诞树,到处是彩灯,卡片,糖果,音乐会,晚宴,舞会,接踵而至,整个圣维希洋溢着越来越热烈的欢乐,他的心也在这热烈的气氛里变得越来越急切,终于在圣诞节的这个夜晚,一切都冲到了最顶点。

他终于鼓足了全部的勇气,邀请她跳一支舞。

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身体像发高烧,有一种焦躁的烧灼感,心跳的如上岸的鱼。但当她一袭绿裙,出现在大礼堂时,他的心,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整个礼堂忽然变得明亮,彩灯,音乐,人声,全都模糊成一片金鳞闪烁,她就在漫天的微芒里轻步走了进来。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如云的长发下,流淌着那一抹浓绿,在绿芯里,捧出雪白的肌肤,红唇,贝齿,有星光在她的眼睛里闪,那一袭绿色的长裙走过大理石光洁的地面,如流水淌去靑荇,一路迤逦蜿蜒,在所有人的眼里,心间,留下了一抹绿痕。

许多年以后,他一直不断想起那一个圣诞节的夜晚。只有她。她绯红的双颊,羞涩的半垂的眸子,被他包在手心里发烫的指尖,还有那跟着他的舞步不断璇起的绿裙摆。

也是那一个圣诞节的夜晚,他回到公寓,仍然心烫如沸。他无法坐下来,在客厅里来回不停的旋转着那支舞,脑海里全是她。就这样乱到深夜,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提着大提琴直奔她的宿舍楼下。

他就在那个深夜的大雪地里拉了一整夜大提琴,然而,她的窗口,始终没有亮起来。

再也没有亮起来的,还有他的心。

黎明时,他拖着沉重的身体要回公寓,却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走到了大礼堂。他站在大礼堂门前,茫然的望着那空荡荡的大厅,圣诞树还亮着,一地的彩金碎屑,仿佛落了一地的欢声笑语。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牵着她的手,在这个彩金闪烁的地板上,共舞了他们彼此间的第一支舞蹈。他以为,这是他和她的开始,他日夜祷告,日夜期盼的那个开始,却不曾想,这竟然是一个结束。一个开场即死亡的结束。

他完全无法理解。完全无法接受。

他呆立了半响,终于转身离开。却在转身间,遥遥瞥见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一怔,脚步却已跨了出去,他大步走过长廊,远远看见她穿了一身黑丝绒的长旗袍,站在板报墙前,正用手指抚摸着什么,然后呢喃般说了一句中文。他当下怔住,不敢惊动她,她的样子,声音,简直如梦游,不待他再细想,她忽然又转身匆匆离开。他急忙追过去,她却早已走得远了。他不由得停下来看板报上她抚摸的那个位置,竟然是他和她共舞的照片。那是摄影师当晚拍的拍立得,一对璧人,深情对望,绿色的裙倨漫然展开,映着大理石地面,如当庭开了一朵风荷。

这样美的瞬间,是该留下。

他将那张照片小心揭下,放进了口袋。

他却再不曾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从此,她杳无音讯,彻底的消失在了那个大雪的圣诞夜。

十年里,他无数次愤怒的质问上帝,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回答他。但今晚,他决定马上去问那个人,为什么。

他想,是时候该知道答案了。

深夜的地牢忽然被打开,黄唯今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他站在门口,手里握着笔记本。

他坐下,沉声问黄唯今,这十年间,不疏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唯今闻言沉默下来。他也沉默下来。等了十年的一个答案,他此刻反而心生怯意。怕是那个答案,又怕不是那个答案。

长久的沉默后,黄唯今终于缓缓道:我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不疏的父亲在旧历小年前忽然得了急病去世,不疏连夜乘船回国,却不想一进家门就被囚禁了起来。林家其他几房的人霸占了整个家族的财产,并且还要将不疏嫁给当地的县丞做妾,不疏自然不肯,就被他们直接囚禁在了林宅。福嫂舍了一条命给我报信,求我救出不疏,她能求的人,只有我这个先生了。我连夜带了敢死队的弟兄闯到林家,杀开一条血路,救出了不疏,然后连夜送她到法国留学。法国有我的师长故旧,我拜托他们好好照顾不疏。

说到这里,黄唯今长叹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不疏在留学的几年里吃了很多苦头,我一度以为她会撑不下来,但没想到她把什么都做得很好,优等生的成绩毕业,然后拿着奖学金在英国进修了研究生,后来辗转到了波兰。我那几年一直在国内忙着带队伍,闹革命,分身乏术,只是尽量抽空给她多写几封信,她倒是一直懂事得让人心疼。

黄唯今尽量轻描淡写,但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惊涛骇浪,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是那个他最怕的答案,她不是不爱他,而是因为家庭遭逢巨变。但瞬间他松开的心又陷进剧烈的痛苦里,她这十年,该是怎样的煎熬,他现在倒宁可她是因为不爱他而沉默着离开,也不愿她是一路流徙十年。

黄唯今看着他的脸色忽而潮红忽而青白,不愿他再受煎熬,伸出手道:司令官先生不妨仔细听听不疏是怎么说的吧。

他把笔记本递过去,彬彬有礼的请求道:请黄先生为我念一下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内容。

黄唯今翻到那一日,不想竟没有任何记载,他闻言心下一沉,胸间泛起苦涩,难道那个夜晚,要永远沉在无言的黑暗里了么?却听黄唯今又道:日期直接跳到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她在这里记了那个平安夜。

“船在海上行了两天,我才能坐下来写点东西。这两天我无法入眠,无法进食,连坐下来都做不到。我一直在甲板上不停的走着,似乎这样船也能快些。我只恨不得一眨眼就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的身体一向康健,他每日都要练一套五禽拳,怎么可能会突发急病!我不信!我是绝不信的!一定是二叔捣鬼,他觊觎当家人的位置很久了,父亲倒一直是宽厚仁爱的兄长,谁知二叔却从不知足!他才干平庸又心胸狭隘,哪里是当家的材料!他定是趁我不在家,在父亲的饮食起居上做了什么不干净的手脚。之前母亲在时,父亲的一日三餐皆是母亲亲自过手,后来母亲离世,是我接管了父亲的食药之事,我离家前,曾打算把福嫂留下照料父亲,但父亲执意让福嫂跟着我来照顾我,却不想倒让小人得了缝隙!我真是懊悔!真是懊悔!那高天上的主啊,祈求你一定守护我父亲的平安。

我心里的苦,也如这黑沉沉的海,看不到尽头。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人的,前一个晚上,我刚刚尝到幸福的甘甜滋味,我在他怀里旋转起舞,如升在天堂,下一刻,我便看见福嫂等在礼堂门口,手里拿着父亲病急的电报!我连一句告别都来不及跟他讲便带福嫂连夜去买船票,可我到底没有忍住,黎明登船前匆匆跑回学校,对着那张拍立得跟他道了别。我忍不住终于说出了那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个句子一被读出来,他的耳中忽然响起一声深长的暗鸣,如金属崩断的声音。他直接截断黄唯今,问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黄唯今看了他一眼,幽幽叹道:“这是一首中国的古楚辞,叫越人歌。这句话是越人歌的最后一句,意思是,”话到这里,却不由得停了下来,顿了顿,黄唯今终于抬眼悲悯的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说的是,我爱你,你却不知道。”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句话,而今夕今地,他却再也无法承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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