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陷入了沉默。黄唯今此刻恍然大悟,已将这其中的情委猜出个七七八八,心下感慨之余,更生悲凉。这样一对人,被造化拨弄至此番境地,真真是天地不仁。
他从日记本里抬眼看向他,见他面色潮红,从前那种一以贯之的冷凛容色,已近崩溃。似是坚冰,临近融化。但那融化背后,已隐见天崩地毁的摧毁之势。
黄唯今心惊之余,面上到底浮起几分慈悲之色。
这世间的情爱之苦,乃万苦之最。
他等了许久,见他迟迟都未开口,便只好慢慢翻开了日记的第二章。
九月二十六日。晴。
今天我再次回到了圣维希,这一周要正式上课了。上周我第一次来到圣维希注册报道,在宿舍里安顿下来住了一夜,但第二天福嫂竟然带着几个家丁来到了圣维希。福嫂一见到我便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实在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里,说我自襁褓里便是她日夜守在身边,寸步不离,当初离家时,也是父亲千叮万嘱,要她一定要好好照看我。她一边絮叨一边简直要落下泪来,又加上那五六个家丁皆一身黑衣围在身后,周围三三两两的同学路过,都不敢过来跟我打招呼。我窘极了,赶忙带着他们来到外面的园子里,说了很多好话,才将福嫂安抚下来,眼看着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跟着她先回到了我们在法拉瑞斯区的公寓。幸好上一周并未开始课程,不然都不知道该拿福嫂怎么办。她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自小伴着母亲一起长大,待我出生,母亲自胎里带来的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福嫂更是将我视如己出,十七年来,她真的如我另一位母亲。我决定用这一周的时间,将福嫂劝下来,让她不要再担心我,可以放心的让我在圣维希独自生活学习。幸好,一周的时间,让她听进去了许多话,心也渐渐安定,我这一周才可以又回到了学院。
每周二的上午是学院集体晨祷时间。十点不到大家便都坐在了大礼堂里,我刚在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位,一个英国的女孩子便主动坐到了我身边,她边跟我聊天边忍不住一直看我的黑眼睛,黑头发,问我很多问题,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天我都会遇到。大家对神秘而遥远的东方,真的都充满了好奇。正说着话,一个高大的身影一下闯进了视线,是那个男孩子!他一进大厅,便看向我,我来不及避开的视线正好撞上了他的眼睛!他好大胆,那样直接而热烈的看着我,而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由得低下了头。他走过来,坐在了我的前面,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他真的好高大,只是坐着,依然鹤立鸡群般映在我的眼睛里。
我的晨祷全乱了。心乱了。眼睛也乱了。总是忍不住看向侧前方。可是神奇的是,当礼堂里响起大家深情又空灵的吟诵声时,我看着他的侧影,心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雪白的大礼堂里,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我和他。
晨祷结束后,是大家一起用餐的时间。他又坐在了我的身后。我的心又乱了,举止也乱了,全不是我平日的样子,简直紧张到造作,端着肩膀,后背挺得僵直。后来我起身去小厨房煮咖啡,一转身,便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真的好热烈,可是他的神色却是紧张的,带着掩不住的羞涩。
天呀!我到底在说什么!……
这完全不是我!不是我!全乱了!
黄唯今停顿了一下,因为日记到这里,也是明显的停了下来,虽然下一段紧跟着还有记录的内容,但起首的字体笔画明显深了许多,水笔笔墨的颜色也深了一些,这明显是隔了些时日才写的。
黄唯今也有些惊讶,这样细致的笔触,这样热烈大胆的文字,确实跟他印象里那个端庄文雅面上总带着几分羞矜的少女有大不同。或许,真的是他大胆热烈的眼神轻易搅皱了那藏在绿野堂十数载的一池春水,让当年的典雅少女在日记里,也如此的大胆又热烈。
少年心事总是诗。这诗一样的遇见,到底是如何,走到了现在这般兵刃相见。
黄唯今心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然后继续低声用英文朗读日记。
“晨祷的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来到了学院,大厅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大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喝咖啡。我一进门,就对上了那道热烈的视线,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我,然后专注的看着我,哪怕他正在跟对面的人聊天。我忽然觉得有些负担,人生成长至此,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不,这不是难题,是我的羞怯让这件事成为难题。我接受的礼仪,教养,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国度,都让我无法面对他的眼神。我在家族的男子那里,从未看见过这样的眼神,我只看到冒犯,贪婪,阴沉甚至淫邪,却从未如此直接清楚的看见一种男子的注视,是这样深,这样专注,这样直接却不带着任何冒犯和侵略……”
“够了!”对面的人忽然一声大喊,猛地站起身,截断了黄唯今的诵读。黄唯今被这声突然爆发的嘶吼震动了一下,不由得看向他,只见他满面通红,连眼眶都红了,一张脸似要崩溃又似要哭泣,抖得厉害,显然是完全的失控了。
黄唯今悲悯的看着他。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呼吸如海潮,猛烈又深长,忽然探过手臂一把攫住笔记本,转身大步走出了牢房。
牢门哐当一声沉沉的锁住了。牢房里一下安静下来。黄唯今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的地方,沉吟般自语道:她是一个真正的中国淑女,却在日记里,写满了你。你却还要在这里问我,她的心是怎样的?
待他再出现在牢房里,已经是一周后。黄唯今一见到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整个人憔悴得似是苍老,那样高大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何,竟显出萧瑟。
黄唯今不由得一直看着他走过来沉沉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笔记本,缓缓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在圣维希的大学生活,就在他的注视里开始了。我开始慢慢习惯了他的注视,他的目光不再是负担,而成了一种期盼。每日的期盼。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只要我一出现,哪怕是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也能一眼就看到我,然后是长久的注视。渐渐的,我察觉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总是徘徊在我身边,我仿佛是一颗小太阳,牵着他全部的心神。我被他深刻的打动了,因为我感受到,他看见了我。这世间,有几个人,会在无数的人里,看见你呢?从来我只是在关系里被重视,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是一位官宦世家的嫡长女,外人对我恭敬有加,皆因在此。也遇见过登徒子,莽撞的见到我,皆看直了眼,那不是看见我,只是见到了我的颜色,真真是让人厌恶至极。这世间的男子,从来只看见女子身后的家世,身上的美色,从从未看见女子这个人,女子也是人呀!
可是,他总归是不一样的。他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我。他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我的父亲是谁,家族是何姓何氏,就只是看见我这个人。他不是沉溺于我的美貌,我知道我的样貌,比很多人幸运,但样貌在女子身上,往往是不幸的开始。我见过太多不幸的女子,不幸都是从她们拥有美貌开始的,还有中国古书里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不幸的呢!世人只看见才子金榜题名,榜下捉婿,却从未去想,那曾经的佳人,都是怎样可怜的归处!我少时读那些古书,父亲伴在侧,每每叹息,说果然自古红颜多薄命。他是一位难得的好父亲,他因为有一位女儿而忧心忡忡。这世间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们。可是,他看见了我,因为他的眼睛里,有情。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我觉得,我心里的情,就在他的眼神里,越来越深了。”
黄唯今读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只见他垂了双目,面容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平静,只是很苍白,像生了病。
“日子在这种注视里流逝得非常快,每日见到他,成为我最大的喜悦。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却起了别样的贪心。我已经不满足于他的眼神,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他。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尤其是在我看不见他的时间里,他在做什么呢,跟谁在一起,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还有,我想跟他谈话,哪怕一句话都好。可是,他真的太害羞了,每次当我鼓足勇气看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慌乱的逃开,我为此越来越苦恼。然而,我毫无办法,我能做什么呢?我亦无法克服自己的羞怯。在无人的深夜,我反复练习想跟他说的话,但白天见到他的时候,却始终无法开口。因为我害怕,我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眼睛。真的,好苦恼呀…………”少女的烦恼如此的情真意切,在“苦恼”两个字后面,有长长的一串省略号,太长了,宛如少女在无数个深夜里无尽的叹息。
黄唯今看着那个长的已经不符合任何文法的省略号,也不由得停顿下来,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的面色又起了潮红,显然是动了情绪。黄唯今想,是的,任是铁石心肠,在这样一份少女心事面前,都会动容。
他心里也对自己这位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从前的她,虽只是十几岁的少女,但是沉静大方,待人接物是标准的大家淑女,礼仪教养压着她的纯真天性,让她的气质更多是一份极浓的书卷气。那时候他作为老师,自是欣赏她的大家闺秀的风度,但心里偶尔也会遗憾,这样的年纪,太沉稳了,太严丝合缝了,把人生的重量,承担的太稳了,让他看了,欣赏之外,也有疼惜。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灵魂。却想不到,把旁观的人都灼烧到了。
无尽的省略号之后,她接着笔锋一转,写道,“还有,我今天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丹尼尔。原来他叫丹尼尔。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决定,下一次,如果有机会跟他讲话,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知道你的名字。”
日记接着跳到了三天后。
九月二十九日。晴。
“他今天终于跟我讲话了!他终于跟我讲话了!”她在这里连着用了两个叹号,那份纯真的喜悦,让黄唯今心下大恸!因为他忽然想到她如今不知道身在何方,这九死一生的逃亡,该是怎样一场可怕的梦魇。
他不由得沉默下来,似乎是不愿意再读下去了。
他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沉暗哑,像一把搁置了太久的琴弓,再响起来,早已不是当初的声调。
“我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记得那天的天气,空气里的阳光,她身上的味道,她的嗓音,她的笑容。那天是一个晴天,早晨的阳光是一种明晃晃的金色,把大厅映照的异常明亮。她进入大厅的时候,我刚刚吃完了早饭,正在喝一杯咖啡,大厅里寥落无人,只有阳光,整个大厅明亮得如一个淡金色的玻璃球。我看见她在晨光里走进来,她穿着一身灰色,她极少穿这个颜色,她总是喜欢穿黑色,但那天的灰色把她衬得有一种别样的温柔沉静。她抱着几本书,走进了小厨房,我知道她是去煮咖啡。我知道她的习惯,她的课表,她在图书馆的阅读时间,我知道有关她的一切。我没有去问任何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当我看着她在晨光里走进小厨房的背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迸发了巨大的勇气,我决定走进小厨房,去跟她打招呼,去告诉她我的名字,去问她的名字,尽管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但我就是想问那句话,你叫什么名字,然后听她亲口告诉我她的名字。我想听见她低沉的让人沉醉的嗓音告诉我她的名字,你知道的,她太安静了,她总是一个人,除了上课,她最多的时间就是在图书馆看书,于是,我也开始总是待在图书馆。我会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每隔一会儿,我就会站起身假装去找书,躲在书架后面悄悄看她,或者假装在图书馆里散步休息一下,远远的看她一会儿。我知道我是疯了,可我没有办法,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忍不住的要靠近她,要看见她,我的日常全作废了,我的目标,我的梦想,我的绅士教养,全作废了,我完全变成了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人,我全部的心神都在她身上,我所有的注意力,我的喜怒哀乐,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而我甘愿沉溺其中。”
黄唯今心下大受震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他看着他,眼见着他苍白的脸随着话语变得潮红,并现出一种安宁的微笑,像一个濒死的人,看见天堂的微笑。这份微笑,也让他冷凛的面容,第一次呈现出青年人原本的纯真。
“我拖着步子走进小厨房,其实我的心异常的急切,可我的脚步却不由得踌躇起来,她的背影一映进我的眼里,我的步子就慢了下来。我觉得我要喘不上气来了,却又贪婪的呼吸着,空气里若隐若现着她的香气,她的气息,她站在小厨房里,我却觉得我们是站在花园里。煮水的声音是鸟的鸣叫,她黑色的长发,是晨曦间的云,她的皮肤,如日光般明亮,我的心跳得简直要眩晕,我的喉间忽然涌上无数个句子,快要让我窒息,我急切间想抓住一个句子,但脱口而出却是问她,你要泡茶么?”
“咖啡。”
“你叫什么名字?”
“苏珊。”
“我是丹尼尔。”
她微笑着看向我,那是她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她两颊绯红,对我说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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