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疏强迫自己尽快进入这种似乎只剩了一半的生活。
每日在他下楼前准备好早餐,然后自己带一个三明治到学校,开始一天的课程。课间跟同事们一起喝咖啡闲聊两句是她唯一的闲暇,这熟悉的日常会让她短暂的放松,仿佛日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傍晚下班后就赶回公寓,准备好晚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极力避开他,而他的公务也极其繁忙,经常深夜才回到公寓。每次无论他回来的多晚,他都会坐在小餐室里,将早已经冷掉的晚餐,默默吃完。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林不疏总共跟他见面五次。双方都例行公事般交代事情,汇报事情。他会避开她的眼睛。她也是。
生活平稳的滑进新轨道,沉默的运行着。一切开始按部就班。
只是公寓里再也没有响起大提琴声。不知道为什么,林不疏隐隐有一种失落。但这种失落感刚一浮上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甚至为这份失落感感到羞耻。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他们之间,不是隔着岁月,是隔着战争。
这一天傍晚,林不疏下班刚走进公寓,就看到副官乔纳什已经等在客厅里。见林不疏进来,立刻起身彬彬有礼的道:林小姐,我在等你。
林不疏一怔,只好走到沙发那里坐下,问他:副官先生,您有何事要吩咐?
副官乔纳什拿出工作日志递给林不疏,道:应司令官先生的安排,林小姐每晚的工作新增加了一项内容,……
林不疏心口一滞,就想问是什么工作,但为了礼貌忍着没有打断他。只听乔纳什继续道:…您需要在司令官晚饭后,用中文为司令官朗读中国文章。
话音未落,林不疏已经急忙问道:为什么?
不待乔纳什回答,她的脸色忽然血色褪尽,嘴唇微微颤动着,问他:你们不会要……到我的国家吧?
乔纳什的神色冷了下来。他有一张英俊却冷酷的脸,灰蓝色的眼睛如钢甲的灰色,带着冷冰冰的光泽。他用一种执行公务的声调回答她道:伟大元首的计划,我们不会知晓,但会坚决执行。阅读中文的命令是司令官下达,请林小姐执行便是。
他的冷硬让林不疏心下一凛,她立刻清醒过来。这里是占领区,尽管阿什利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这里确确实实已经沦为了德军的占领区,严格的说,她现在就是他们的俘虏。俘虏这两个字一出现在脑海里,林不疏的脸已经发红发烫,羞耻感简直要把她击倒。她忽然起了一种恨意。恨战争。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勇气反抗。恨这里的人们没有勇气反抗。
她面色潮红,眼睛怒的发亮,冷声道:知道了。
然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在林不疏的忐忑,紧张里一下就到了第二天傍晚。林不疏从学校回公寓的路上,简直是一路都在深呼吸。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她的脚步沉重的简直像走了万里的路。待准备晚餐的时候,先是忘了打开炉火,又掉了鸡蛋在地板上,刚想收拾,才发现洗菜忘了关水龙头,水溢了大半个厨房地板。待她收拾干净后回到菜板前准备食材,终于切到了手。
血立刻涌了出来,林不疏赶忙捏住手指快步走向浴室,血滴了一路。
他走进公寓的时候,已经听见炉子上的滚水声。他今天回来的早了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只想早点回来。本想直接上楼,双脚却不受控制的走进了餐室。只见炉子上的水已经沸了,案板上的菜只切了几刀,案板边上有几点殷红,不知是什么菜的碎叶……他的瞳孔突然猛地收紧,盯着那几点殷红,然后看见地板上一路滴落的淋淋斑斑,直进了浴室。
是血!
他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一把扯出配枪大步冲向了浴室。
林不疏正俯身在盥洗台上冲着手指,伤口太深了,血根本止不住。尖利的疼从指尖一路蔓延进心里,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她猛地转过了身,就见他一身杀气闯进浴室,手里还指着一把枪,枪口正对准了她。
林不疏惊得声音都噎住了,只是大脑一片空白的看着他。
他满脸的杀意,眼前一片红雾,待看清她完好无损的站在他面前时,眼前的红色渐渐褪了,血开始流回心脏。
他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某种痛苦。他在拼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控制马上就要冲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的自己。
此刻,她正望着他。她的眼神没有回避,没有疏离,没有晦暗,只是没有防备也没有任何戒备的望着他。
那是十年前她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的心一瞬间痛不可当,眼泪几乎就要迸出来。他忽地低下头,转身大步走出了浴室。
林不疏终于止住了血,简单包扎后,走出了浴室。
他坐在客厅主位的沙发上,已经神色如常。林不疏并没有明白他刚才为何那般闯进浴室,但她完全的感受到了他遍身的杀意和冷酷。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又陌生又可怕。她心里翻涌着乌云般的思绪,缓缓坐到了侧位的沙发上。
他盯着她裹着白纱的手指,上面已经洇出了一抹血色。看来伤口很深。他心下不由得一阵烦躁,声音已经冷了,沉声道:林小姐以后做事,还是要仔细点。
林不疏心口一滞,不由得看向她,他冰冷的语气让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在看到他冷着脸避开视线后,心上忽然又想起了他刚才一身杀意的样子。
林不疏的神色忽然瑟缩了一下。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可是,他的余光已经看清了她。
她是他用余光就能看清的人。
他心里一沉,痛得满口苦涩,怒气随着痛又涌上来,让他的声音更冷:林小姐不会为了拒绝阅读,故意自戕吧。
林不疏瞬间变了脸色,猛地抬头看着他,却见他僵着脖子微微别过了脸。她的眼睛里起了水色一样的光,不知是怒色还是眼泪,然后重重抿了抿唇角,哑声道:司令官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我会更仔细的完成工作。
说完,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了他一个人。
空荡荡的大厅,也沉默下来。只有壁炉旁的落地钟,秒针一声一声钝着。忽然铛铛响起来,夜色荡开了裂纹。
因为受伤的手指,林不疏终于得到了两周的自由。副官乔纳什领了一位临时管家来接替她的日常工作,只吩咐她好好养伤。林不疏便待在学校里消磨时光。她不想回到公寓,而他也是连着几日都是她睡着了才回来,不知道是真的太忙还是为了避开她。但无论是哪种理由,林不疏都暗暗松了口气。
艾利克斯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上的伤,紧张的跟在她身边忙前忙后,除了粉笔,不让她拎任何重东西,又随身带了消毒巾,不让她沾水。林不疏无奈之余,又心下惕然,学校现在一分为二,一半是他的司令部,她决然不想让他误会艾利克斯和她的关系,这当然是为了艾利克斯的安全着想,但她心里隐隐的也不愿意他误会。他曾经一瞬间受伤的脸,她记了很多年。
平静的过完两周,她的伤口开始结疤。这一天傍晚时副官乔纳什来了公寓,吩咐林不疏从今晚开始,为司令官朗读中文。
林不疏在沙发上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他回来后,只看见小餐室桌子上摆好的晚餐。默默吃完,他提前在盥洗室清洁完毕,不由得又在浴缸旁坐了一会儿。一整天心神不宁,他需要坐一会儿。
忽然不想再等了。他打开门,大步走上了楼。
到了书房门口,已经握住了门把手,他还是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终于轻轻的打开了门。
她正坐在桌子前看一本书,太专注了,便没有注意到书房的门已经打开。
开门的一瞬间,她雪白纤薄的侧脸,越过岁月的长河,涉水而来。
他一下怔在了当地。
记忆从未如此清晰。清晰得宛如他刚刚走到书架后面,悄悄的注视着她。
林不疏忽然抬起了头,就看见了他。
他忙转身,假装在找书,结果惶惶然发现眼前是一扇门。一瞬间,他忽然如坠冰窟,身体一下僵住,然后慢慢转过了头。
她仍坐在书桌前望着他。而不是抿着唇角低下了头。
她的脸,哪怕隔着十年的岁月,还是让他一眼就心动。但那双眼睛,颜色更深了。那双晶亮得黑色的眼睛,变成了一泓深潭,潭水的底部,开始有了坚硬的岩石。
两个人望着对方,这一次 ,都没有躲开。他们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却又像穿过彼此的脸庞,望向那张脸背后的深处。怔忡间,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当初为什么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林不疏心上不由得浮起那遍地的茫茫大雪,她只觉得遍身彻骨的冷,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她掐紧了指尖,已经结疤的伤口一下挣开了,痛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清醒过来。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声调如一个训课主任,道:上课时间到了。
他的神色一瞬间也冷下来。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坐下来。
林不疏不再看他,开始一板一眼的讲课:司令官先生没有中文基础,因此,我要从拼音开始讲起,今天是第一次课…
他出声打断她:林小姐不需要教授中文,只需要朗读中文就可以了。
林不疏愣住了,不由得道:你能听懂么?
他道:林小姐无需担忧这一点,只需要朗读就可以了。
林不疏忍不住轻皱了长眉,道:那念什么?报纸?小说?电台新闻?还是古诗词,这里的中文书也不多……
他心下一动,像想到了什么,便道:先从古诗词念起吧。
林不疏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到一侧的书架前取下了一本唐诗集。
他的视线忍不住跟着她的身影,见她转身,忙又垂下了眼睛。
林不疏回到桌子前,开始轻声朗读。
他听得很专注,身体微侧向她,她每读一句,他的眉心轻轻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但渐渐的,他的身体越来越放松,他慢慢进入了她的声音,她的身影,她衣袖间若有似无的香气,她洁白的指尖,她披拂的发丝……氤氲出的梦境里。他像一个长途跋涉归家的男人,在妻子身畔,在炉火旁,渐渐沉睡。
低柔的声音停了下来。她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将椅背上搭着的羊绒披肩展开,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忍不住想靠得再近些,但她只是又捏紧了手指,痛瞬间从指尖传到了心尖。
她捏着手指尖,悄悄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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