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出院的时候是个大晴天，她拎着个水洗白的蓝色帆布包走出医院大门，门口有棵长满繁花的绿树，树底下还停了几辆小电驴和零星的自行车。
她拖着快垮掉的步伐走到树荫下，眼前是老旧得像是会随时扬起尘土的街区，一时间她居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其实陈酿也没在医院住上几天，毕竟住院费太昂贵，她付不起。明明收拾东西离开时感觉已经好多了，可一站在闻不见消毒水味道的地方，那股头昏脑涨的眩晕感又涌了上来。
也不知道到底还要养多久才能恢复，她想到这里，惆怅得连嘴角都提不起了。
连一辆湖蓝色的小车驶至她面前也没注意到。
车窗缓缓降下：“陈酿，你怎么在这？”
她循声望过去，看到裴珑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意外得连眼睛都瞪圆了些。
说起来，这几天虽然没有给他送吃的，可两人一直都没有断过联系。更准确点来说，是裴珑主动进行的联系。
也不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居然开始频繁地给她分享一些轻松的电影和书籍，甚至后面还会附上一段段观后感来供她参考。
对此他的理由是：“闲来没事干，尝试一下卖安利。”
陈·不明所以·酿耿直地吐槽：“你要是实在闲得慌的话可以去给莲藕打孔，把无籽西瓜里的籽挑出来，又或者给鹌鹑蛋涂上斑点。”
裴珑没再理她。
不过到了第二天，他又继续一系列的“安利”。
而陈酿还真的认真看了进去，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的时候，还是用他推荐的电影来打发时间解解闷。
直到今天重新见到他。
“你来医院做什么？”裴珑的发型大概是新做的，头上还涂着发胶，将光洁的额头露出来。如果再加上副金丝眼镜，大概更能显出斯文败类的气质。
陈酿看得有点痴了，却不忘回避这个问题：“你是生病了吗，还是说只是那么巧路过这里？”
他扯了扯嘴角，也懒得和她计较：“我现在准备回镇上，顺道载你一程吧。”
站在路边的人反应还迟钝着，却也没多想，乖巧地点点头后，就打开车门，手脚并用着挪到后座上。
裴珑也不计较她真把自己当成司机，车子刚开出去便遇到红灯，停车等候的空隙，指尖一点一点地敲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人，他状似无意地问：
“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
戴着顶几乎能把脸完全包裹住的宽檐黑渔夫帽，大概是想将脑袋上的伤口挡住。唇色苍白得可怕，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
裴珑看不惯她这模样，沉默着把车里的空调调高些。
“没什么，”陈酿停顿一瞬，“也许是……迟来的水土不服？”
裴珑对她胡诌乱扯的水平表示佩服，绿灯亮起，他一脚油门驶往目的地。
*
“你就住这地方？”陈酿给他报的地址是离古镇不算远的老街区，那附近一整片全是老破小。据说政府过几年会将它们纳入拆迁计划，现在还住在那里的大多数都是老住民。
巷子狭窄得连车几乎都开不进去，裴珑把车停靠在路边，抬眸看着眼前这几幢大概比他年纪都要大的楼房，满眼都是嫌弃。
“这里租金便宜嘛，再说这是老板娘介绍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的。”陈酿没想到他居然没有离开，反而跟着她走进巷子，只好干巴巴地解释。
“我住的楼层挺高，你就送我到这吧，附近就是派出所，这片治安还是不错的。”
“从来没见过这么破的地方，让我参观一下都不行吗？”裴珑眼神斜睨着她，一副能把人气得牙痒痒的口吻。陈酿无奈地鼓了鼓脸，还是任由他跟上去。
楼道看起来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打扫，他俩爬了七层楼梯，总算是回到了家。
意外的是，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的确很整洁，虽然屋内的家具摆设看起来都上了年头，烙印下岁月的印痕，却没染上一丝灰尘。
餐桌和电视柜前都摆放着一个蓝色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束丝绒花。厨房是半开放式的，里面的厨具摆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脏乱。
陈酿把屋子收拾得简单而温馨，竟然看不出一点属于出租屋的气息。
和他住着的那冷冰冰的酒店套间相比，这里才更像是一个家。
而她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毛巾把实木沙发里里外外都擦拭一遍：“你先坐下吧，我去烧水给你泡杯茶。”
“随便从冰箱里拿瓶矿泉水给我就行了，”裴珑也没有那么缺德，让一个刚出院的人来招呼他。
陈酿担心他看到自己头上的伤，迟迟没有把帽子摘下，把毛巾放好后，满脸不赞同地看向已经优哉游哉地把长腿交叠放到茶几底，然后把电视机打开的人：
“少喝那么凉的，对身体可不好。”
裴珑听到这话，简直被她打败了，无语地将遥控器放下，起身走到厨房里，顺道把她推出去：“行了，要烧水泡茶，我来烧总行了吧。”
嘴里还嘀嘀咕咕着：“这么关心我的身体，对自己倒不讲究。”
陈酿见青年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有点出神：他怎么莫名其妙就反客为主了？
……
她没钱买好的茶叶，只是前些日子随意在市场里挑了一大包红茶带回来，裴珑只喝了两口，就皱着眉把茶杯放下。
陈酿见状，表情变得无奈。
他也没准备逗留太久：“等你休息好之后，我带你去吃顿好的，毕竟认识了这么些日子，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
“啊？”她是真的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可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似乎是真的把她当成朋友，陈酿有点高兴，却还是没马上应允，“等过段时间吧，我这些天还有事情要忙呢。”
裴珑嫌弃着看向她：“你要忙个什么事，连吃顿饭的空闲时间都没有。”
“我还得努力赚钱还给老板娘呢，前几天不小心把她的电动车弄坏了。”
那树干不仅砸到她的脑袋，还把车子砸得个破烂，零件暴露在雨水里浸泡许久，全都不能用了。
陈酿苦着脸，感觉自己的肩膀又沉重了些。
“不是不用你赔么？”他下意识将疑问脱口而出。
在医院悄悄探望过她之后，裴珑又重新折返回面包店，帮她把车子钱赔给祝佳，顺便提醒她们不要提及他曾去过店里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陈酿有点纳闷。她当时在微信上不断给老板娘道歉，还承诺一定会赔偿一辆新的电动车，可祝佳却大方表示这车本来就开了很久，早就该报废淘汰。
所以也不用她出钱赔偿。
陈酿还是将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我猜的，”裴珑撒谎不眨眼的技能也修习得很到位，“以前我和你们老板娘有过接触，她不像是会斤斤计较的人，你就不用管那么多了。”
“你说得倒轻松，我怎么好意思嘛。”她捂住脸，懊悔的情绪从指缝透了出来。
“行吧，看你什么时候方便，给我发个微信。”裴珑也不勉强，抛下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她的家。
*
在腾城，乘坐热气球去俯瞰火山口也是个必不可少的打卡项目，陈酿低价进了批特色纪念品，下班后就到火山景区那边兜售。
“你挣钱的路子还挺多样。”这天，裴珑开车来到景区里接她去吃饭，见到陈酿坐在小板凳上摆出的这架势，眼角止不住抽了抽。
“你再等会，我很快就收摊了。”景区里大部分都是一家几口亲子游，带孩子来体验一下在半空中观察大地的魅力。所以她专门挑了些容易受小朋友欢迎的小物品来卖，没想到生意还算可以。
“就在这里眼巴巴看着，你坐过热气球吗？”裴珑在等待的过程里，突然发出灵魂质问。
把陈酿噎住了：“我不敢。”
这玩意儿看着就让人害怕，她没那个闲钱特意去冒风险。
“胆小鬼，”身旁人嗤笑了声，目光移向远处那些升到空中的五彩斑斓的热气球，又沉默下来。
陈酿歪头望着他清隽侧脸，莫名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太好，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裴珑没想到她直觉这么敏锐，咧开嘴轻笑：“这么关心我？”
“对呀，”她没有思考就坦然承认，“有不开心的事情不要憋着，能说出来也会好一些。”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将我当成一个情绪垃圾桶，把不开心的事当成垃圾倒进这里，过后就又是快快乐乐的了。”
她比划了一下，软声提出建议。
裴珑就着她的位置，倚靠着花坛与她并肩坐了下来。
上次酒吧那事闹得大家焦头烂额，他暗中让光头去调查，沿着那两包东西顺藤摸瓜，最终居然有意外收获，把内鬼都揪了出来。
可没想到，内鬼竟是他认识很多年的兄弟肖楠。
他和老头子关系断裂后远渡重洋的那几年，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通过打工来赚取生活费，住在廉价的公寓里，还得和别人合租。
合租的室友就是比他早去国外一年的肖楠。那段日子里，肖楠对他很是照顾，让他不至于流落在异国他乡，吃上不少苦头。
回国后到腾城发展，裴珑便盛情邀请肖楠过来帮他的忙。而肖楠也真的来了，很能干，还帮他做了不少重要决策。
可直到现在裴珑才知道，这位有过多年交情的好友，居然暗中收取王远山的钱财替那人干活。
他失望地看着肖楠，只是简单质问了一句，就被劈头盖脸地反驳起来：
“裴珑，你懂什么，你命好，干任何事都可以是玩票，都有家里帮忙兜底，你不懂我们这种人想要的生活……”
“我辛辛苦苦奋斗那么久，也只是在努力争取自己想过的人生而已，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不配看不起我。”
光头在旁边直接抽了他一大嘴巴子，然后把他押下去准备交给警方去处理。
很可笑的理由，裴珑的心却凉了。
他没有想到，在肖楠的眼里，他依旧是这样一种人。虽然自己在这边创业的这些年，投资的那些产业其实不能算得上顺利，钱也还没赚得到多少。
可裴珑也从未打算要靠家里帮忙兜底，他想过创业若是失败的话，从头再来便是，又不是输不起。
旁人却只看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家里给的底气。
也许在他们的眼里，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个没啥出息只会吃喝玩乐把事情都搞砸的富二代。
……
这场心路剖析居然真的在陈酿面前说了出来，裴珑也没有想过，自己在她的面前，居然会如此坦诚。
不过说出来之后，心里的确没那么堵了，他抿唇，自嘲地笑了笑。
也没指望陈酿评价些什么，正准备催她赶紧收拾摊子去吃饭，坐在小板凳安静地听着他说话的人却突然开口：
“裴珑，”她的眼眸如同黑色的琥珀，透亮澄澈，倒映出他的身影，“你知道吗，在酒吧的时候，不是我第一次认识你。”
“之前有个救灾组织的负责人被媒体采访，她提到两年前云城发生地震那会，他们去救灾，当时收到不少社会捐赠。其中有间公司不仅捐献钱财与物资，还派了志愿者前去帮忙。”
“就这么过了快两周，救灾善后工作在政府的协同下顺利完成之后，她才知道，那间公司派来一直在震后现场帮忙的，其中居然有老板本人。”
“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实在担得起腾城优秀青年企业家的名号。”
“在那篇采访报道里，我看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被冠上靠家里的富二代帽子的裴珑，而是默默贡献自己力量的志愿者裴珑。”
“在我的眼里，你就是这样的人。”
“很好很好，不用添上任何修饰就已经很好。”
“裴珑，也许现在你还没有拥有很大的成就，但我相信在今后，你靠自己就能闯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让大家都不敢轻看你。”
“所以，走自己的路，让那些说闲话的人滚蛋去吧。”
眼前的女孩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长相普通得放在人群里大概要多看五六眼才能找着。
可她颤着浓密得过分的睫毛，轻而易举就能说出将他心防击溃的话语。
身后是有漂浮着的热气球点缀的绚丽晚霞，就像一张浓墨重彩的紫红天然画卷，勾勒出她的眉眼，与他骤然生出的心动。
落入这场惊心动魄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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